第50章 浮游滄海

第50章 浮游滄海

陳媛的到來把祝康培的遮羞布給扯了,甭管平時兩人是什麽人模人樣的陳總祝總,罵起人來打起架來跟鄉野村夫也沒什麽區別。祝康培也再說不出什麽體面不體面的狗屁話,瞪着猙紅的一雙眼,似是要把人撕碎。

陳媛覺得自己既然贏得了本階段的勝利,也不願在這破地方久留。她一手拎起沙發上的包,一手又将文件拿在手上,甩了甩頭發,說:“小予,跟媽走不?”

祝康培情緒已緩了些,他坐在單人沙發上喘氣,聞言擡起頭,音調又要拉上來,“走什麽走?這裏是他家,他往哪裏去?”

陳媛諷刺一笑,說:“家?你說這裏?你當我不知道麽,小予平時根本不和你住一塊。”

祝康培臉色大變,不可置信地看着祝明予。

“別看了,不是他說的。”陳媛冷笑,“平時多做些好事,多積德吧。多行不義必自斃!”

祝康培剛壓下去的火氣又噌地上來了,他指着門外,狠狠地說:“你給我滾!”

陳媛不聽他的,只是又問了一遍祝明予,“走麽?”

祝明予看了看祝康培,又看了看陳媛,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不了。”

祝康培聽到祝明予這麽說,在一旁譏笑出聲。

陳媛內心失望,但面上不顯,無所謂地笑了笑,拿出手機,說:“那加個微信吧,媽以後帶你出去玩。”

“不許加!”祝康培跳起來想攔,那邊早已加上了微信。陳媛看也不看他,昂着頭走出祝家大門,朝院子裏吐了口水,然後開着汽車揚長而去。

劍拔弩張的氛圍得到了緩解,祝明予也不想和祝康培說話,拿起掃帚準備把角落的玻璃碎片給掃了,誰知剛過去,就又被祝康培給喝住了。

“慢着!”祝康培說,“誰讓你打掃的,受傷了怎麽辦?”他說完朝小王使了使眼色,“小王,你去把玻璃收拾了。”

小王嗳了一聲,接過祝明予手裏的掃帚,讨好地笑了笑:“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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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明予看着他讨好的臉,隐隐有些不舒服,但也只能把掃帚給他,然後便聽祝康培又說了一句:“你什麽身份,這種事情還用得着你來做?”

“……”祝明予聽完立刻皺起了眉。

身份?我什麽身份,小王什麽身份?我祝明予為什麽就連個玻璃碎片都不能掃,小王又為什麽活該掃碎片?

為什麽要把自己的員工說得像個仆人?

自從陳媛對祝明予說了祝康培的惡行後,他便開始注意祝康培的言行舉止,那些之前他因為父愛濾鏡而忽視掉的東西,突然變得清晰明了。

可能祝康培真的自始至終都是這樣的一個人。

祝康培見祝明予不說話,便換了個話題,站起身走了過來,試圖拍祝明予的肩膀:“小予啊,你今天準備住哪啊?”

祝明予下意識躲閃,反問道:“你準備住哪?”

祝康培的手落了空,臉一僵,“我就住這。”

“那我回婁寧。”

“別開玩笑了,現在哪有車回去?”

“那我去住寧繹知家。”

祝康培臉色鐵青,“你聽着,我不管你媽跟你說了什麽,那都是假的。她在我們父子倆最困難的時候跑了,就是個壞人,你怎麽能聽她的話?”

祝明予問:“那大伯母坐牢的事情也是假的嗎?”

小王掃玻璃的動作頓了頓。

祝康培沉默片刻,不耐煩地說:“大人的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麽簡單。”

又是這句話。

祝明予對他失望透頂。

祝明予的态度不肯松動,祝康培也不敢強求。因為現在突然殺出來了一個陳媛,他生怕再跟祝明予發生什麽沖突,兒子跟親媽跑了,那他這麽些年可就白養了。

于是祝康培憤怒地出現在自家老宅,又灰溜溜地走了。心裏又不住憋悶,怎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好好的兒子變得冷冰冰,好好的家也不能回。

想到這祝康培的內心就又開始發狂,在車裏香煙一根接着一根,弄得好好的一輛豪華轎車變得烏煙瘴氣。

祝康培走後,祝明予就把寧繹知給請過來了。寧繹知想着祝明予應當沒吃飯,便帶了自己炒的三菜一湯。

只是他人一進屋子,祝明予就抱着他的腰開始哇哇哭,也不說發生了什麽,哭得眼紅鼻子紅,怪招人心疼的。

“你先放開我,我放下東西,好不好?”寧繹知兩手提着兩袋東西,放也沒處放,只能幹被他抱着。

“行吧。”祝明予不情不願地放開他,然後像個跟屁蟲,寧繹知走在哪兒他跟到哪兒。寧繹知去拿盤子,他跟着,寧繹知去洗筷子,他也跟着。

寧繹知所有東西都收拾完了,坐下來問他:“你到底怎麽了?”

祝明予正扒拉飯呢,被他這麽一問,又哇地哭了出來,語無倫次道:“我爸——根本不是那樣——我媽——也沒多愛——嗚——我只有你了。”

寧繹知只聽懂了最後一句話,認真地說:“我會一直在的。”

祝明予是個悲觀主義者,在遇到寧繹知之前,他的心态就是老和尚撞鐘,過一天算一天。與其相信個人努力,更相信命,所以也活得毫無生機。他不喜歡人,也不相信人性,畢竟在祝康培和陳媛兩位親爸親媽的身上實在是看不到什麽人性閃光點。

至于什麽愛情不愛情的,他沒喜歡過人時,更覺得是一團浮沫,自然也不相信什麽地久天長。

但寧繹知不一樣,寧繹知說會一直在,祝明予便覺得真的會一直在。

祝明予想,他最喜歡寧繹知的純淨。寧繹知毫不避諱自己的努力,也從不遮掩自己的野心。想要便會努力去拿,信命卻仍想着改變。

這一點非常動人。

祝明予抹了抹臉上的淚,說:“寧老師,你好像岩石縫裏的松樹。”

“……這是什麽比喻?”寧繹知懷疑自己被罵了,是不是又在說自己是個棒槌之類的。

祝明予解釋道:“在惡劣的環境裏也會保持堅強和永恒。”

“誇我可沒什麽好處。”寧繹知嘴角彎了彎,“吃完帶你去個地方。”

夜朗星稀,兩個少年伴随着月亮的銀輝在鄉間的道路穿行。他們跨過一道又一道的水橋,繞進一彎又一彎的小徑,漸漸地越來越遠離城鎮中心。

祝明予坐在寧繹知的腳踏車後面,恍惚間又想起了暑假。當時他只敢拽着寧繹知的下擺,現在卻能摟着腰了。

想到這,又感覺害羞得不行。

鄉間野路颠簸,寧繹知感覺腰上的手松了一下,便若無其事松開車把,把祝明予手臂帶緊了些。

更……更害羞了!

差不多騎了十多分鐘,寧繹知在一塊荒地處停下。

四周鴉雀無聲,道路兩旁的老式路燈顫巍巍地發着光。借着微弱的燈光,祝明予只能模模糊糊猜測眼前這片似乎是個規模龐大的建築群。

“當心腳下。”建築外圍長着足有半人高的野草,寧繹知打開手電筒,牽起祝明予的手,撥開野草,沿着坡慢慢下去。

祝明予走近一瞧,才發覺這些建築外面的鋼筋混凝土都已生了鏽,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到處都是風吹雨打的歲月痕跡,顯然已經廢棄許久了。

祝明予不明白為什麽要帶他來這個地方,“這裏是哪?”

“溪橋鋼鐵廠。”寧繹知的腳步很快,像是對這裏很熟悉。

溪橋鎮在幾十年前有過一家很大的鋼鐵廠,後來因為環保和産能過剩的問題,鋼鐵廠被關停了。大批人外出打工,或者自立門戶轉做輕工業。

整個龐大的建築就這麽被遺忘在了這塊土地。再後來,不知道哪位天才重新發現了這個歷史遺留,拍了幾張照上傳到網上,把這塊地方包裝成了網紅工業風。于是漸漸地便真有幾個拍寫真或者婚紗的人慕名而來。

年久失修的建築,處處是安全隐患。當地政府先是豎了個禁止通行的牌,後面又拉了個警戒線。只是效果微乎其微,工作人員阻撓幾次未果,只得将外觀維持破破爛爛的風格,其他地方該加固的加固,該維修的維修。

但是,對兩位才十幾歲的少年人來說,這個代表着溪橋鎮昔日榮光的歷史建築顯然是遙遠且陌生的。

祝明予還是第一次知道溪橋鎮有這樣的地方,他拿手電照了周圍一圈,問:“你經常來這裏嗎?”

“很久沒來了。”寧繹知頓了頓,“自從我爸死了。”

除了那次争吵,寧繹知基本沒有提過自己的爸爸。這次對方主動提起,祝明予突覺這地方的意義重大。

他們到了最高的一個筒狀建築前,祝明予向上望,猜想這應該是工廠的煙囪,看其剪影,頂部似是要上到雲霄。他們踩着建築外圍環形的鋼鐵制的樓梯緩緩上去,兩個人的腳步聲啪嗒啪嗒,清脆又沉重。

寧繹知說:“我爸晚上經常帶我來這裏,他說心情不好的時候站得高一點心情就好了。”

寧建青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卻是個很有浪漫情懷的人。他說這裏是他從小生活的地方,故地重游,往事便歷歷在目。

他們走到煙囪的一半高,便已經到了樓梯的盡頭,盡頭處是一個平臺,如果再往上就要爬梯子了。

“那邊是溪橋鎮麽?”祝明予站在平臺向遠處眺望,發覺算不上大的溪橋鎮,竟也能構成如同繁星連成片的景象。

寧繹知望向天空,說:“現在天上都看不見星星了。”溪橋鎮為了發展傷害了不少自然環境,小時候他被于娟罵了便會跑到這上面發呆看星星,現在星星越來越少,連月亮都像蒙了層薄紗。

“因為星星都落了下來,變成燈光了嘛。”祝明予說。

這倒是一個積極且富有詩意的說法。

自寧建青死後,寧繹知便畏懼着這裏,他怕被過去絆住手腳。但祝明予的這番話讓他覺得,過去或許是以另一種形式延續成了現在。

寧建青說:“繹知,你以後一定要出去看看,多看看比自己更大的東西。”

“比如呢?”

“比如歷史,自然和宇宙。”

年少失怙,寧繹知幾乎是逼着自己長大,加了一道又一道的枷鎖,把自己鎖進成人的模板裏,不允許有任何偏差。

囚禁他的不止于娟,還有他自己。

過去他并沒有理解什麽叫做更大的東西。但他現在站在這,故地重游,看着遠處和五年前比已翻天覆地的溪橋鎮,已經有點理解了父親所說的話。

他理解了什麽是渺小,渺小是他跟宇宙比只是個塵埃。理解了什麽是變化,即四季更替,被遺忘的鋼鐵廠和日新月異的溪橋鎮。

同時也知道了世事無常,就像寧建青的突然離去。

但按照宇宙的時間看,再長壽的人,從出生到死亡也只是彈指瞬間。

寧繹知說:“我爸說難過的時候多想想比自己大的東西。”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祝明予知道寧繹知在安慰他,“你爸爸挺有智慧的。”

“嗯,可惜死得早。”寧繹知突然覺得有些釋懷,好像肩上的擔子突然被人拿掉了些。他說:“帶你過來本來是想安慰你,但我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你陪着我,我就已經好了嘛……再說了,我喜歡有情感記憶的地方。”祝明予璀璨一笑,“你能帶我來這裏,說明已經放下很多啦。”

寧繹知想了想自己的變化,“因為遇到了你吧。”他握緊了祝明予的手,“遇到你,我的時間變得很慢很慢,可以感受到當下的情緒了。”

再也不是那個只能看到前面的寧繹知。

祝明予聽了也很高興,因為他的第二個目标就是想讓寧繹知能喜形于色,減少包袱。于是他問道:“哦?那你現在的情緒是啥?”

寧繹知盯着他的眼睛,說:“是我很愛你。”

作者有話說

成長就是自己有意識地去看待原生家庭灌輸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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