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廢墟
第10章 廢墟
就像是沉在水中。
沒有能夠凝聚的思緒,仿佛海洋中的浮游生物,沒有自己的運動能力,只能任由海水裹挾,随之流浪。
寂靜與黑暗,不變的命題。
在冰冷中浮沉,潮水上漲,逐漸淹沒整個世界。
直到天邊劃過一道流星——
【☆烏祐。】
所以潮水退去了。
……
……
烏祐,這應該是他的名字。
少年從地上摸索着站起,看着眼前的黑暗,緩慢地眨了眨眼,腦中依舊混沌,艱難而模糊地思考着。
他是,盲人?
烏祐輕輕搖了搖頭。
什麽都想不起來,記憶就和視野一樣深不見底,只剩下一個尚且存有歸屬感的姓名。
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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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
【☆感覺怎麽樣?】
漆黑的視野中倏地跳出兩列明快的文字,就像是劃過夜空的流星,短暫地帶來了光明。
哪怕什麽都看不清,視線仍然不受控制地追随,直到眼前再度黑暗。
“你是誰?”
烏祐下意識開口。
眼前靜悄悄的,沒能得到任何回應。
他皺起眉頭,懷疑方才一閃而過的只是他的幻覺。
……幻覺?
這個詞觸發了什麽,他的心跳忽然加快,四肢也變得異常興奮活躍,像是原本被中斷的信號終于後知後覺地到達肢體,殘留的危機感讓他警惕起來,不顧視野的黑暗而邁步。
可他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啪——!”
擡起的手臂碰到了什麽,伴随一聲尖銳的碎裂聲,無數細小的碎片自右前方炸開,垂落身側的手背也傳來細密的疼痛。
瞳孔略微放大,就在烏祐遲疑後退時,眼前再次飄過一句白字。
【☆冷靜,烏祐。】
“你認識我?”
腳步頓住,少年在黑暗中露出了些許困惑的表情,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答,他下意識保持了安靜。
視野中,飄過了一連串的星星和文字,語氣平和。
【☆嗯,我認識你。】
【☆在你失憶前,我答應過會幫你。】
烏祐動了動眼珠:“幫我?為什麽?”
【☆因為我們有相同的目标。】
【☆而且你的表現很好,我很喜歡你。】
“……啊。”
原本還想追問所謂目标的烏祐微微卡殼,含糊地在喉嚨裏應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為什麽說這樣的話……他們有什麽關系嗎?
才生出這樣的疑問,那些文字就仿佛能夠讀心般飄過,解答了這個問題:
【☆我知道你應該有許多疑惑。】
【☆別緊張,聽我說。】
【☆你是無限世界的主播……】
主播,觀衆,彈幕,任務。
全然陌生的詞彙。
對方似乎想通過敘述喚醒他的記憶,但烏祐卻對這些描述毫無歸屬感,腦內依舊空白,一度讓他懷疑起這些話的真實性。
【☆嗯,沒感覺?】
烏祐沒吱聲。
沒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雖然他确實懷疑,但還是希望這些星星和文字能夠繼續劃過,不要讓他繼續沉沒于黑暗中。
【☆好吧……】
【☆那眼睛呢?依舊看不見?】
烏祐抿了抿唇,無端感受到一股焦慮。
如果是對方在說謊,急的明明應該是對面才對。
但他又莫名在想,就算是說謊,對方看到他毫無波動會不會就此離開,去找其他所謂的“主播”說喜歡;又或者,如果是真的,他現在的反應,是不是就代表他并沒有對方想得那樣厲害,會不會讓人失望。
無論是哪個,似乎都不好。
“我……”他冷不丁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突兀地說了一句,“我之前看得見。”
這似乎是一句廢話。
從方才那些文字的敘述中,輕易就能推出故事中的主角不是盲人。
但烏祐并不相信那些話,所以他說這句話,其實是一個隐晦示好的訊號,代表他願意選擇性相信故事的某一部分。
然而,這似乎起到了反作用。
隔了前所未有的時間,都沒有拖拽着文字的星星劃過,視野中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
“呼……”
烏祐并沒意識到他隐隐發出了一點略顯焦慮的喉音,踩到了地上的玻璃渣也不覺得疼痛,甚至想要再打碎一個瓶子,或許這樣就能夠确定對方是否真的離開。
但幸好,在他付諸實踐前,對方還是出現了。
【☆別緊張,烏祐。】
【☆我沒有走。】
柔和的,拖拽着文字的星光閃過。
TA确實苦惱,卻并沒有放棄他的意思。
【☆我只是在思考。】
【☆如果可以,讓我們換個思路。】
*
“噠,噠。”
腳步帶起淡淡的煙塵。
昏暗的破舊樓梯間,輕薄的月光自天窗投下,在光與暗的界限中,一個身影恍若幽靈般一閃而過。
醫院,病服少年,破舊積灰的樓梯。
聽起來就像某個都市怪談的關鍵詞,而此刻的場景确實也分外奇異,只不過場景中的主人公和觀衆都看不到這一幕。
【☆轉角處應該有障礙,不要被絆倒。】
烏祐聞言放緩了腳步,用腳尖試探,果真在前方碰到了障礙,是表面凹凸的柱體,稍一滾動,就會有像是雜草叢的聲音從末端響起。
越過障礙,悶不做聲又走了幾步,他實在忍不住開口:“你能看見?”
【☆并不能,觀衆的視野效果和主播一致。】
像是猜到了烏祐的疑惑,不用他繼續追問,彈幕便主動解釋了原因。
【☆但我看着你走過這條路,所以有點印象。】
烏祐:……
并不是“有點印象”的程度。
一路走來,無論是樓梯間的方位,臺階的階數,甚至具體到途中路障的位置對方都說得一清二楚。
而對方的新思路,又是讓他離開原地,摸黑前往醫院的大廳尋找一張紙。
真的很令人懷疑。
這樣的發展,就像是一個簡單粗暴引人入局的陷阱。
理智這樣判斷,心中卻無法真的生出防備,烏祐掙紮半晌,略顯僵硬地開口:“你,一直在看我?”
語氣聽着不善,簡直像是在責問人。
他有種把疑問句講成陳述句的天賦,但他本人卻對此一無所知。
【☆是的,基本上。】
彈幕的口吻依舊平和,并未因為主播的情緒波動而變化,甚至體貼詢問道。
【☆你聽起來有些不安,是有什麽問題嗎?】
噠。
噠。
腳步逐漸放慢,短暫的寂靜後,烏祐還真的開口了:
“為什麽去一樓?”
【☆這點嗎?或許和恢複記憶後的你讨論更加合适。】
【☆不過現在和你解釋也無妨。】
【☆簡單來說,這裏并不是真正的醫院,而是以某個人為核心構造的裏世界,為解決你此刻的後遺症,最可能有效的方法就是離開這裏。】
【☆而那張紙,就是讓你們進入這個世界的媒介。】
這個說法,和方才的故事沒有矛盾。
烏祐思考了一下,覺得他能夠接受這個回答。
雀躍的心情才略微冒頭,便被對方接下來的話生生堵住。
【☆所以,一路上都在糾結這個嗎?】
【☆果然還是沒有信任我,唉:(】
“……”
腳步徹底停下,盯着那個兩點一弧的生動表情。
放在扶手上的手捏緊,掌心隐隐浸濕。
“對不起。”
想不出任何辯解的話,烏祐只能道歉,聲音很虛,沒有底氣。
彈幕卻出乎意料的坦然。
【☆沒關系,我能理解。】
【☆比如,你仍在懷疑我,對吧?】
【☆覺得我現在像是準備把你騙去某個陷阱……之類的。】
看到最後一句,少年倏地擡起頭,無焦距的眼珠本能閃爍。
卻并未迎來預想中的責罵,反倒是一段讓他不知所措的話。
【☆但這很正常,因為我表現得就是那樣漏洞百出,你的判斷很合理,不要因為他人的情緒而動搖,尤其是對你的目标。】
【☆你需要做的不是道歉和心虛,而是堅持自己的想法繼續試探我,直到你的理性與情感達成一致。】
【☆不要因為任何人輕易動搖你自己的想法,我認為,你僅僅依靠直覺,就比絕大多數人都要準确敏銳。】
瑩瑩的白色星光拖拽着格外長的文字,在視野中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
烏祐定定追了很久,直到這些光芒徹底消逝。
給了一定消化時間,星光又帶來了更詳細的論據,比起先前更為細致,包括他白天在醫院中的具體行動,雖然烏祐對此依然毫無記憶,卻完全可以理解故事中的那個人的一舉一動。
這下,無論是理智還是情感,确實都無法抵抗了。
但忽然又生出新的念頭——
既然對方都知道,那先前的破綻,是故意露出來,讓他懷疑的?
烏祐略微怔住。
……為什麽?
就為了和他說這些話?
【☆現在還有什麽問題嗎?】
“……”
安靜半響,少年很輕地開口:“你,真的是觀衆?”
【☆當然,這點毋庸置疑。】
似乎也沒想到烏祐會跳躍到這個話題,對方追問道。
【☆為什麽會問這個?】
“……那你,是不是之前就認識我?”猶豫,躊躇,但還是試探着開口,“我們,有關系?”
這回,星光響應的時間略微久了點。
【☆并沒有,這是我見到你的第一天。】
【☆只是因為一直注視着你,所以有了這些看法。】
“還有?”
【☆嗯?】
“那些看法。”
興許是彈幕始終溫和包容的态度給了他主動的底氣,再度開口,烏祐的語氣是罕見的認真,輕而堅定:“我想知道更多,你對我的看法。”
……
在黑暗中沉寂了數個小時的直播間,在這一刻微微波動,少年原本深陷于在黑暗中的輪廓一閃而過。
這短暫的一秒,他正憑着某種直覺注視着虛空的鏡頭,眼裏藏着或許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
防線已然敞開了一個小口,毫無防備。
終于——
目睹這樣突然的變故,屏幕外的葉雲州卻并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反而彎了彎眼,用意識在彈幕框裏輕輕勾出一顆格外晶瑩漂亮的星星。
【☆好吧,既然是你的主動要求。】
【☆那麽就從我對你的一些猜測開始。】
……
【☆你來自末世。】
記憶被某個極為特殊的關鍵詞所觸動,就像是浸潤彩墨的白紙,色彩不受控地朝着四面暈開,星光與文字将原本混亂的記憶串連。
【☆只你一人的末世。】
烏祐看到了城市的廢墟。
四下渺無人煙,只有爬滿青苔的鋼筋混凝土,一切靜得可怕。
這裏确實是末世。
而他是最後的幸存者。
……
人口消亡,城市停轉,一個文明開始走向末路。
獨自幸存于這樣的末世,生存其實并不算困難,城市內殘存的物資,足以讓烏祐存活很久。
唯一的消遣,是去探索未知的建築。
雖然很多設備都難以運轉維系,但人類在其中留下的痕跡,還是能讓他感到安心,獲得些許歸屬感。
如果能發現日記或是照片,他更是會停下來看很久。
……
這樣的日程持續了很久。
直到有一棟建築開始崩塌。
就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陸陸續續,目之所及的所有建築都開始崩塌,包括他最初的容身之所。
烏祐是那個時候才意識到,建築也有壽命。
死去的建築是廢墟,當他将雙手放在那些碎片上,感覺連自己的生命力也在被汲取般迅速衰減,他不想就這樣死去,所以松開了手。
他那天走了很遠,換了一個城市。
……
但無論到哪一個城市都是類似的結局。
不僅是同類,就連同類的痕跡也總會先一步離他而去。
某天,再次聽見頭頂房梁斷裂的聲音,他并沒有像之前那樣逃走,而是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幻想着自己即将與這些灰白色的血肉一起陷落,意識揉成碎片,回歸大地。
可直到一切聲響結束,他也沒能得償所願。
他又成為了幸存者。
……
他開始覺得,這并非是幸存。
這只能意味着,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與他真正産生聯結而已。
所以他只能擡起頭,看向了世界之外。
在遙遠漆黑的夜空中,高懸着一顆非常明亮的啓明星,他一眼就看到了。
追随它的方向不停走,烏祐來到了海邊。
在被潮水拒絕似的往岸上推時,他看到那顆星星在天邊緩緩落下,在海面翻起的泡沫中消失,與此同時,金燦燦的黎明自海平面升起。
他看了一場從未見過的海上日出。
……
在那之後的每一個夜晚,每當他擡起頭,都可以看到那顆星星。
其實,對方比建築更遙遠,也更冰冷,永遠不可能真正與他對話,回應他的目光。
但至少在看不見光的黑夜裏,他總會看到它。
看不見光……
思緒被牽引至此,烏祐忽然發覺,此刻的視野一片漆黑,什麽都沒有。
向上看,甚至就連那顆星星都不見了。
莫名的寂寥感像是潮水一樣上漲,浸沒全身,讓他忍不住低喃:“……你走了嗎?”
他其實并沒有期待能得到一個回應。
但——
【☆我不會走。】
【☆我說過,我會幫你】
忽然出現的瑩白星光沖散了泛黃的記憶碎片,在意識深處攪動起漩渦,強烈的沖擊讓原本緊縛的黑暗搖搖欲墜,在某一刻徹底消失。
“唔。”
少年無法自控地踉跄了一步,右手按住了一旁的欄杆。
原本漆黑的視野泛起波瀾,忽然湧入的光線讓他瞳孔微縮,腦內大量翻動的記憶更是讓他下意識呢喃:
“我,我是……”
【☆你是烏祐,現在是無限世界的主播。】
“那你——”
【☆我是你的觀衆,一直注視着你的星星。】
烏祐怔住,連時間都仿佛停滞。
被翻動的回憶連同那時的情緒霎時間将他卷入,像是潮水般洶湧,他聽見自己胸口某處忽然決堤的聲音。
他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