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困獸
第38章 困獸
短暫分開後再次見面, 岑遠看到青年牽着一個小女孩朝他走來。
孩童的臉上隐隐還殘留着淚痕,但她的表情卻是極其欣悅的,牽着大人的手晃呀晃, 像只小蝴蝶一樣在對方身邊轉來轉去,黑潤眼瞳裏的依賴和喜歡完全不作假。
先前發生的一切還歷歷在目,雖然現在還沒處理完災情後續處理, 但岑遠仍然下意識将青年的事放在了第一位。斟酌之後,他叫了一名隊員接替自己的工作, 随後便主動走進,引着另外兩人,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地方。
感覺位置差不多合适交談, 岑遠停住腳步, 轉身:“你說的那個孩子, 就是她嗎?”
他依然堅持先前的話術:“之前我說的那些要求, 不僅僅是出自我個人的堅持,整個部門也都必須要确認的, 并不是随便找一個小孩就可以的。”
“我知道。”
葉雲州摸了摸女孩的腦袋,态度非常坦然:“有什麽疑慮, 你可以直接問她。”
聞言, 岑遠看向青年身側的女孩。
對上他的目光,女孩往後縮了縮, 抱緊了青年的腰,半邊身子躲在人後, 用一對圓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這位陌生人。
呃, 他什麽時候看上去這麽可怕了嗎?
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臉, 岑遠想着或許是自己的身量看起來比較有威脅性,便主動蹲下, 與女孩平視後,才開口詢問:
“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瑤。”
結果等了幾秒,他只聽見了這一個字。
“你叫瑤瑤嗎?”岑遠想了想,又繼續詢問,“那你姓什麽呢?父母在哪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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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盡可能溫和地詢問,每一個問題都說得很清楚,但女孩卻依舊對這些問題一問三不知,只是不斷搖頭,緊緊抓着青年的衣角,将臉埋進去,不吭聲。
“……好吧,那他們都不在車上,對嗎?”
雖然有所預料,但秉持着嚴謹的态度,岑遠還是最後确認了一遍。
“嗯!”
這一次,倒是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問到這裏,至少從程序上走,先将女孩定義為孤露,并且由災情局暫時負責照顧是沒有太大問題的。
當然,如果岑遠想要挑毛病,其實可以挑出很多。
比如,女孩絕不可能是獨自一人來到的車站,無論是安檢還是檢票,都至少應該有一名成年的監護人負責看管,而那個人很大概率就在這輛列車上,也大概能稱為女孩的監護人。
如果挨個詢問,或者是調取車站的監控,都可以輕易找到這個人。
但,既然進庇護所是這兩人共同的要求,而其中一位又在方才的災厄中令他大開眼界……
心中的天平便逐漸傾斜。
雖然嚴格上來說這樣并不太符合規矩,但從很久之前,他就不再認可遵循過分死板的規矩了。
“好的,那這個孩子就暫時交給我們這邊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最終,岑遠還是這樣開口,應下了葉雲州先前的請求。
但他還是不忘強調:“不過,我希望你能知道,如果有和這個孩子有确定血緣關系的親屬上門,于情于理,我們都必須要交還給他們的。”
“嗯,沒問題。”
這件事,葉雲州早在在方才就确定過了。
女孩完全确定,帶她進站的那兩個人不是她的父母。
其實單看“這一家子”的面相,就已經能夠看出這點,這也是為什麽葉雲州會在白天候車時有那樣的懷疑,并且主動與女孩交流确定對方的安全。
而至于真正的血親?女孩自己也不清楚,她自稱自己從有記憶起就生活在孤兒院,哪怕真的忽然冒出一對親身父母上來認親,那麽論起先前的遺棄,也不一定能輕易帶走她。
确定了這些,葉雲州對要求災情局暫時庇護女孩這件事非常有把握,不僅是女孩的背景應該能滿足,而方才他刻意表現的一切也足以讓對方仔細審視他的要求。
但,眼看岑遠答應的這樣幹脆,還是讓他有些驚訝。
他還以為起碼要再經過一些說服的程序,他或許需要擺出一些他目前可以透露的信息,談論起親屬,至少要說出女孩和那對挾持她進列車的夫婦并沒有血緣關系這件事,才可以足夠有說服力。
說辭都準備好了,結果對面只是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就這樣通過了。
沒想到有一天,災情局竟然還可以這樣靈活通融,還真是令人感慨……
忽然就想到了什麽,葉雲州垂下眼,搖着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唔?”
而下一秒,衣擺就被扯了扯,低頭,他看見身側的女孩發出小動物似的拟聲詞,用濕潤而擔憂的目光看着他,見狀,他很快調整表情,彎着眼笑了笑,微微俯身,輕輕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給了她一個輕柔的擁抱,說:
“之後,瑤瑤就先跟着這些叔叔好嗎?”
“唔……”女孩似乎還有些依依不舍,但想起路上青年的囑托,便強壓下來任性的情緒,只額外地小聲開口,“那之後,大哥哥要多來看我呀。”
“好。”
葉雲州自然是答應的。
“……我還有一個問題。”
通過交接儀式,接過了還有些依依不舍的小孩,感覺到小孩的躁動,岑遠安撫式的摸了摸她的腦袋,然後才看向葉雲州,這麽開口。
葉雲州原以為對方是想問關于方才災厄的事。
結果,卻聽見一句:“你,為什麽會知道孤露?”
這個問題回答起來輕輕松松,他說:“巧合知道的。”
巧合……
聽了這個回答,岑遠卻變得更加猶豫,他再次将目光放在青年的臉上,越看,越覺得那對眼睛熟悉。
之所以他能立刻反應過來孤露在災情局內部的含義以及各種确定的手續,就是因為在十幾年前災厄初降臨時,他就負責這方面的工作。
……
那時,他才剛踏入職業生涯,作為隊伍中的新人無法參與第一線工作,便短暫地負責照顧那些孤露孩童。
而對于他,或者對于整個庇護所的工作人員來說,令人最印象深刻的,就是一名非常漂亮,卻格外敏感警惕甚至到了有些病态程度的孩子。
岑遠只見過他一次,已經記不清對方的臉。
因為被診斷出的極端被害妄想,那個孩子在庇護所中總是佩戴着口罩,不肯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臉,所以岑遠只記得他有一對琥珀色的眼睛,看起來非常安靜,漂亮。
但許多工作人員卻對他避之不及。
因為這個孩子自從進入庇護所之後,就一直在焦急地尋求着大人的幫助,聲稱自己遇到了危險,并且又請求他們不要認定他的親人死亡……
相比于其他脫離家庭被迫進入庇護所的孩子,他有些過分活躍了。
雖然因為表達清晰,長相又非常好看,許多被他求助的工作人員都會認真聽完他的話,并且答應下來,但事實是,并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也不會去做他要求的事。
僅僅是一個孩子的話,沒有證據,沒有可靠的人為他背書,是無法調動當時本身就管理混亂毫無章法的災情局前身組織的。
所以,在充分表達自己的想法之後,這個孩子只得到了厚厚一沓的心理障礙評價表,并且時不時要被拉去心理室談心。
大概從第一天從心理室出來之後,他的話就變得少了一些。
再之後呢……
再之後,那個孩子就失蹤了。
在災情局準備将所有孤露孩童暫時轉移到郊區育幼所的那天,大巴卻意外遭遇車禍,在嘗試尋回每一個登記在冊的孩子時,他們發現唯獨少了這一個。
不知所蹤,最後被定為意外身亡,注銷了身份檔案。
但,或許不為更多人所知的是,其實就在前一天晚上,例行檢查每一個房間是否熄燈的岑遠,在走廊盡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在月光下,單薄的身影,小小的一只坐在廊下,發呆。
其實,岑遠偶爾也會被這個孩子說動,但他只是一個新人,無法調動什麽,頂多在晚餐時給對方多一塊甜品,這麽嘗試安慰。
所以到了那天晚上,他也沒有着急催促對方回房間,而是坐下來,和小孩聊天。
他聽到了哪怕現在也記憶猶新的幾句話:
“我的感受是假的嗎?為什麽你們都不關心?”
“我不想待在這裏,我感覺很不安全,我很害怕。”
“我能給什麽證據呢?要我直接死掉才夠嗎?”
“我可能,明天就會死吧。”
他那時,并沒能做到比安慰更深的事。
那時候,他也被其他人的想法影響了,雖然憐惜,但從心裏面,只是覺得這個孩子的病症似乎加重了。
然後,就是事故,就在第二天,就是TA。
在這件事發生後,才剛加入這場救助工作的岑遠大受打擊,甚至沒有顏面敢再留在A市,就這樣調去了其他地方,一直過了十多年。他已經三十有幾,在其他市的事業也有了成就,一直以為或許曾經的陰霾早已經散去,不會再影響他……
但當他得知A市降臨災厄,并且負責出外勤的支隊沒有領頭人時,他還是第一時間主動提交了申請調崗的書面聲明。
……
為什麽會忽然想起這個?
或許是因為聽見了熟悉的詞彙,再加上眼前的這雙眼睛實在眼熟……只不過仔細來看,這對眼睛中沒有那份困獸般的尖銳和掙紮,變得平靜淡漠,似乎不會再有那樣劇烈而破碎的情緒波動。
是嗎?不是嗎?
岑遠有點不太敢開口。
“沒有別的想問嗎?”
等了幾秒,也沒能等到下文,葉雲州感覺身體的不适已經有些難以忍受,便準備結束話題:“嗯,那我就先離開了。”
見岑遠似乎欲言又止,他了然地點點頭:“不用擔心,因為瑤瑤需要你們幫忙照顧,所以我會在之後合适的時機造訪貴局的。”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了。
“……”
內心掙紮許久,岑遠卻還是沒有叫住對方。
可就在青年消失在視野中的下一秒,原本乖乖順順站在他身邊的女孩忽然發作,啪的用力打了他一下。
“怎麽了,瑤瑤?”
回過神,岑遠也不生氣,畢竟一個小孩的力氣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啊!你還問!”
身旁,女孩一改先前在青年身邊如貓咪似的溫順,在他身邊轉悠,簡直像個随時就會暴起頂人的小羊,鼓着臉,毫不客氣地斥責他:“大哥哥已經很不舒服了!你說那麽多幹嘛!”
要知道,她也是因為這樣,才強忍着,願意和大哥哥分開的!
“抱歉,我沒發現。”岑遠愣了愣,下意識開口解釋,“剛才,我只是想問,先前他是不是也曾經來過我們這裏……對了,你知道嗎?”
本來是想從女孩這裏獲得可能的信息,卻起了意外的效果。
“有嗎!真的嗎!那裏長什麽樣子呀!”
原本還有三分不情願的女孩大概誤解了他的問話,因為本身對青年的親近感加成,完全認可了即将前往的庇護所,并直接開始反向追問。
對此,岑遠只能苦笑。
*
“啪嗒。”
緊趕慢趕,趕在徹底力竭前回到了酒店房間,葉雲州關上門,再次靠着門板緩緩坐下,按住了自己的額頭,感覺頭昏腦漲,有點難以思考。
但總體而已,比上次好了很多,至少他現在的意識依舊清醒。
不知道是因為有過經驗,還是因為這次災厄持續的時間較短……
無論如何,當确定現實中的确存在一個如醫院副本裏那樣的神秘組織後,他就必須要考慮自己在每一次直播結束後的安全問題了。
這也是他主動在災情局衆人面前表現自己的原因。
從最壞的打算,如果足夠高調,哪怕現在就出現神秘殺手把他殺死在酒店房間裏,至少今天交談過的這位隊長一定會不遺餘力地調查他的死因,并且保護好那個女孩。
近乎冷靜地審視這一切,确定今天沒有什麽太大纰漏,葉雲州便放空自己,等到重新拿回身軀的掌控權,洗漱完坐回沙發上休息,才想起來一件事。
……他忘記拿行李箱了。
當然,裏面并沒有什麽重要的證件,重要物品他無論何時都是貼身攜帶,行李箱內只有一些衣物,并不貴重,也不要緊。
想想這一整天的信息過載,在這種情況下,想要記起來還有個行李箱,還要拿回來,這才是難事吧。
再買一個吧。
站身又坐下,想着幹脆就這樣重新買行李箱和衣服,才點開相關購物軟件,葉雲州便聽見了門鈴聲——
“叮咚。”
而門外,一名自稱災情局的人正盯着貓眼往內看,而在他身邊,正是葉雲州遺失在車站的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