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貳伍、(三)
貳伍、戀人 (三)
(86)
第二天直到午後,簡書才從不太安穩的睡眠中清醒過來,覺得精神已經好了許多,自己試着活動了一下手腳,雖然渾身酸疼得厲害,但躺着倒沒覺出其他不适了。
心裏才剛想到黎蘅,手就已經被人拉住,簡書偏頭看了看,見黎蘅搬了個椅子坐在床邊,此時滿臉松了口氣的神情。
“你再不醒,我要叫急救了。”他說。
簡書用被拉住的那只手摩挲黎蘅的掌心,有些疑惑地問道:
“我怎麽了?”
“從昨晚到現在一直醒不過來,上午醫生也來過了。”
簡書放開黎蘅,擡手在他胳膊上撫了兩下,寬慰道:
“我沒覺得不舒服,別擔心。醫生怎麽說呢?”
“醫生說是孕晚期疲勞,只是你身體底子太差了,所以精神比一般人更差一點。”
簡書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要起身,一手扶好黎蘅的肩,一手撐着床,配合着黎蘅的動作稍稍施力,在床上坐起來了一些。
孩子在腹中翻了個身,倒是沒有鬧他。
“昨天太累了一點,以後注意就行,”簡書接過黎蘅遞來的水慢慢喝了兩口,端着杯子才發現,自己手上也沒什麽力氣,“你別擔心——最近光看你擔心,再這麽下去會快速老化的,十年以後我不得叫你爺爺?”
黎蘅笑了笑算是回應簡書的玩笑,今天他格外嚴肅些,話也少。
簡書看他這個樣子,嘆了口氣,又問道:
“到底怎麽啦?跟霜打過的茄子一樣……”
黎蘅皺了皺眉,坐到床沿,将簡書攬進自己懷裏,頭靠着自己的胸口,簡書想擡頭看他的表情,卻被他制止了。
“阿書,你老實跟我說,”黎蘅聲音有些沉悶,“我這樣對你,是不是給你太大壓力了?”
簡書有些摸不着頭腦,自己被黎蘅摟得死死的,幾乎沒法動作,只好就着這個姿勢道:
“不會啊,怎麽突然這樣想?”
“住院的時候讓我同事來探病,還有這次非要去同學聚會,我感覺你在逼着自己向大家承認我們之間的關系。”
簡書一時語塞,這句話讓他不知要怎樣回答。
要說一點痛苦都沒有,別說是黎蘅,連簡書自己也無法相信,但雖是強迫自己做了些事,卻也沒有覺得多委屈,有時回頭想想,反而有一些滿足,仿佛是用這些苦把這段愛情烙到了血肉上一樣,疼痛提醒着他,所有的美好都是真實的。
這些東西要解釋起來不容易,簡書還未想好要怎麽對黎蘅說,就感覺摟着自己的手臂松了松,不用看簡書也能猜到,此時黎蘅的臉上恐怕寫滿了沮喪。
“對不起啊,阿書。我只想着要對你好,”黎蘅說到這裏,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又道,“沒明白過來,其實這也是一種挺自私的自我滿足。”
簡書此時徹底懵了,除去語塞,還生出一些委屈。
“你再怎麽對我好,都不是自私。但你剛剛說的話,真的太自私了。”簡書知道自己語氣有些冷,其實并不想這樣,更不願意對阿蘅發脾氣,但滿心的委屈讓他不想克制自己,“憑什麽你可以為我付出,為我整晚整晚睡不好、為我把工作丢一邊、為我放棄社交圈,可就什麽都不允許我為你做?我只要付出了一點,你就開始瞻前顧後,你不覺得這才是莫名其妙的自我滿足嗎?”
簡書要仰頭看黎蘅,被後者擋了擋,這一次簡書卻十分固執,掰開了摟着自己的胳膊,轉頭看黎蘅,卻發現自己身後的人臉頰上尚有數條未幹的淚痕。
黎蘅哭了。一直那麽摟着他,是為了不讓他看到。
簡書從未體會過像此刻這樣的慌亂。
他最深的傷痛,那些近乎腐爛的血肉,全部暴露給黎蘅看過,這個人拿出一百二十分的包容和愛去修複它們、照顧它們恢複,然而現在,黎蘅不過只讓他看見了自己的一點點痛楚,他卻已然不知該怎麽辦了。
“阿蘅……”簡書失聲喚道。
黎蘅沖他笑了笑,擡手遮住簡書的臉,過了一會兒,又把手拿開,俯身去親他的額頭。
簡書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或許這其中根本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愛得太深切,已經找不到合适的行動去表達。
太溫暖了——他的體溫,還有他的親吻,溫暖到讓人害怕會轉瞬而逝。
簡書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急切地用唇迎上去,感覺到黎蘅有一瞬的躲閃,他想也不想就死死環住了黎蘅的肩,不由分說地接續這個不像吻的吻,半點退讓的餘地也不留下。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就這樣僵持了多久,才聽見黎蘅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在自己耳邊響起。就這一刻,簡書的心忽然就放下了。
“阿書,我大學的時候單戀你,都沒覺得那麽害怕過。”黎蘅的語氣裏有無限的溫柔,以及無計可施的失落。
“我知道。”
簡書知道。因為自己和黎蘅,在本質上是一樣的人——總覺得自己能夠無限付出,卻永遠擔心得到的稍微多了那麽一點,就要失去一切。
這種心情并不會因為穩固的愛而消失,但哪怕每一天都在擔心,他們還是願意每一天都繼續愛下去。
因為太難得了——能被愛的人愛着。
“你本來就不喜歡社交,”黎蘅再開口的時候,已經收拾好了心情,聲音複又平穩下來,“我覺得以後繼續不喜歡也完全沒有關系,我可以幫你擋。”
簡書正待說話,卻被黎蘅搖了搖頭打斷,只好繼續聽着。
“我知道,你想為這份愛情——說白了是為我——變得更好。但對我來說,你只要每天過得都比上一天更自在、更開心,就是更好了。”
簡書聽着,覺得胸腔裏盈滿酸澀,然而這酸澀之中又生長出釋然。
從愛上梁潛川的那一刻,一直到眼下這一秒,他第一次覺得,愛情原來無需那麽辛苦壓抑。擡頭對上黎蘅的眼神,簡書明白過來,這人是在等着自己回應幾句。
“餓了。”簡書鑽進黎蘅懷裏,手搭在肚子上,小聲道。
黎蘅笑起來,也放松了。
“吃飯去,我炖了骨頭湯,特別香,”說着又撫了撫簡書皮包骨頭的脊背,半真不假地感嘆,“吃這麽多營養的東西,都蒸發了麽,怎麽就是不長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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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慶過後,簡書被黎蘅“禁足”了将近一個星期。除去每天由他陪着到戶外走一走,其餘時間,黎蘅恨不得讓人光待在床上睡覺休息。
不能出門這件事,對簡書倒沒什麽影響。如今肚子裏的寶寶是真的大了,吃不下多少東西,走幾步就要喘,有時吸氧都不太管用。腰也使不上力氣,只覺得渾身都沉沉的,所以也樂得窩在家裏,如果能全天候賴在黎蘅身上,那就是最惬意的了。
不過要讓簡書徹底清閑下來,他也确實做不到。趁沒有別的事情需要幹,簡書就安心在家把課題做了收尾。他仿佛天生就是搞研究的人才,黎蘅自問專業能力也算差強人意,陪在簡書身邊時随意看了看他攤在桌上的各種材料,卻覺得一陣頭疼,能重溫起大學考試前的那種巨大壓力,自家這位博士卻還拿着這些東西看得津津有味,工作起來就感覺不到累似的。
離聖誕還有三天,簡書已經把成果全都提交到了實驗室,靠在黎蘅懷裏故作老成地感嘆了一句“人生艱難啊”。
黎蘅讓他逗得足足笑了五分鐘。
連續低溫了幾天,到冬至的時候,湖城意外地開始下起雪。不過一夜的時間,外面已經瑩瑩一片,很是賞心悅目。南方的雪少有絨軟的樣子,落下來不多時就結成冰,或是融化成水珠,綴在樹枝上,讓太陽一照,有種奇特的水晶似的通透優雅。
簡書起床以後就十分激動地要去看雪,連胃口也比平時好了一些。黎蘅在帝都長大,留學又去了德國,看多了冬季下雪,本沒有多濃厚的興趣,現在瞧着簡書的樣子,才深刻地理解了“比南方下雪更有趣的是看到下雪的南方人”這句話的含義,不知不覺也被感染出一些興奮,吃早餐時随口調侃了簡書幾句,心裏卻是高興的。
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不久,大多時候總被各式各樣的煩惱糾纏,盡管因此愛得格外真心,但這些單純得近乎幼稚的快樂,卻體驗的實在有限。
吃過早飯,黎蘅就把簡書穿暖和,帶他到樓下花園裏去看雪。
因為時間還早,又是工作日,園裏倒沒多少人。昨晚的雪不小,這會兒又紛紛揚揚地下起來,地上也積了薄薄一層,尚沒有多少人踩過,還是潔白一片。簡書喜歡得不行,仔細聽着行過的地方雪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嘎吱聲,覺得心緒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安寧過。
簡書待了一會兒就覺得站不住了,手凍得冰冷,卻還對着這滿眼的美景戀戀不舍。黎蘅怕簡書着涼,看他眼巴巴的樣子又覺得心疼,心裏突然就産生了要讓簡書自己擁有一個小院子的想法,這想法一經萌生便不可收拾起來,直到進了家,黎蘅還在盤算着這件事。
湖城的風俗,冬至這天要吃桂花甜酒釀,黎蘅的本意是在超市買個速凍湯圓煮着吃,應個節氣就好,簡書卻不同意,執意要親自操刀,頗有幾分驕傲地表示,做這些東西,自己練的可是童子功。
在一起的時間久了,黎蘅有時也會忘記簡書過去的經歷,被他這麽舉重若輕地提一句,心裏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也顧不上反對了,只說自己也來幫忙。
簡書本想看了雪回家就開始和面,但在院子裏走過一趟之後,非但沒能消食,反倒更覺得胃裏脹着不舒服。寶寶不動的時候還能忍受,寶寶一動起來,頂得簡書只覺悶漲感一直蔓延到了胸口,只好躺回床上休息。
黎蘅舍不得簡書孤零零躺在卧室裏,幹脆自己也換了衣服爬上床充當枕頭,讓簡書靠在自己腿上。胎腹已經擠得簡書五髒六腑移位,現在想給他揉揉胃都困難,能助他緩解的辦法實在有限,黎蘅只能盡量讓他躺得舒服一些,慢慢挨過這一陣子。
簡書閉着眼睛休息了一陣,不說話,也不怎麽動作,拉了黎蘅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呼吸輕而慢,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醒着。黎蘅只能用空着的那只手放輕力道捋過簡書的後背,希望多少能消去一些不适,這動作似乎讓簡書很受用,偶爾随着呼吸帶出幾聲輕吟,低得幾乎聽不到,臉色卻漸漸好了起來。
簡書自己覺得好些了,就睜開眼睛仰頭去看黎蘅,從自己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颌,線條流暢而英氣,簡書覺得,單看這一點點輪廓,都能在腦海中勾勒出黎蘅的模樣、每一個細節、做每一個表情時的小習慣,全都清晰地刻在腦子裏。
看不膩,也想不膩。
黎蘅感覺到懷裏的人動了動,低下頭正與簡書四目相對,捕捉到人眼睛裏暖融融的愛意。
“好點了?”
“嗯……好多了,”簡書把扔在一邊的手機拿過來看,發現自己已經這麽躺了半個小時,也不知道阿蘅的腿麻了沒有,“可能是早飯吃多了,沒關系。”
意識到簡書意欲起身,黎蘅手上用了點力把他圈回來,柔聲道:
“再休息一下,不忙起。”
“本來準備中午就做酒釀圓子給你吃的,看來得晚上了。”簡書頗有些失落地嘆氣。
“沒事,晚上更好,我一會兒去把牛尾炖上,你多喝一點兒湯。”
簡書點了點頭,拿着手機不知在和誰發信息,一只手放在腹側,寶寶動的時候就在肚子上打着圈緩解一些不适,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打字。黎蘅看他這樣覺得有些好笑,替下了簡書毫無章法揉着肚子的手,逗他:
“兩只手抱好你的手機,一會兒砸臉上就該毀容了。”
簡書乖乖地改用兩只手打字,問黎蘅:
“那我要是毀容了,你還要不要我?”
“要啊,就算你不要我了,我都會要你的。”
簡書疑惑地嗯了一聲,黎蘅以為他沒聽清自己說的話,正待複述一遍,卻看見簡書舉到自己面前的手指。
“破了……”簡書撒嬌似地抱怨道。
黎蘅定睛瞧了瞧,果然在手指上有一道挺長的口子,雖然不深,但還是出了些血,泛着紅。
“怎麽弄的?疼不疼?”
“不知道,可能昨天被紙刮到了……有點兒疼……”
昨天傷的,因為血小板低,到今天都還微微有些滲血。黎蘅忍不住拉過簡書的手,小心翼翼地給握在了自己兩手中間,仿佛捧着什麽稀世珍寶一樣。
“我幫你塗點兒藥?”
“不要,”簡書搖了搖頭,把手收回來,“就是給你看一下。”
說完,又繼續拿着手機和人發信息。
黎蘅忽然有些動容。
剛開始照顧簡書的時候,這個人不要命地一刀刀往自己手腕上割,鮮血淋漓也仿佛感覺不到痛,現在卻會舉着手上小小一個被紙劃開的口子給他看,讓他安慰自己。雖然這個人還是下意識的習慣忍耐,但無論怎樣,這世上總算有了一個他,能讓簡書放心地展示出自我,而不至于在痛苦時恐懼而孤獨地掙紮,還有他,是簡書可以依靠的。
黎蘅覺得,愛簡書那麽久,得到時、得不到時,他朝思暮想着希望做到的,也不過就是這樣。
吃過午飯,兩個人才開始和面做圓子。簡書手上有傷,黎蘅舍不得他着水,只讓他在旁邊指導着自己和面,然後兩人一起坐在餐桌邊,一個個地把圓子捏出來。
黎蘅手上沒數,最後的成品夠兩人吃上半個月。簡書嘲笑了他幾句,只挑出幾個大的下鍋,其餘讓黎蘅全都放進了冰箱。
簡書十分娴熟地配好了料底,一邊做,一邊還在給黎蘅解釋,諸如桂花要先用一點點熱水泡開才能保證香味、勾的芡不能太濃否則容易吃膩、夏天冰過之後再吃也很美味等等,黎蘅就跟在人身後仔細聽着,一只手虛護着簡書的腰,陪他在廚房裏忙。
酒釀之外,黎蘅又做了四個菜,大小算是一個節日,盡管簡書吃不下多少,卻還是想要熱熱鬧鬧的,冬天裏過節,不說非要做什麽、吃什麽,反而是忙忙碌碌、彼此依偎的溫暖最讓人覺得舒心。
簡書嘗了兩口酒釀,感慨地笑起來,對黎蘅道:
“我前兩年精神不好,沒心思弄這些,弄出來也沒人一起吃,還以為這輩子沒機會再做了。”
黎蘅鼻酸,忍下眼看又要泛濫的情緒,對簡書道:
“以後你想做就只管做,管他節不節的,我都愛吃。”
“這可是我家傳的手藝,以後也教給寶寶吧,好不好?”
“行啊,只要你願意。”
黎蘅溫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