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姐姐

姐姐

在等幻境散去的時候, 謝仞遙回到了顧淵峙身邊。

古籍就掉在顧淵峙身旁,書頁大開着,只要撇一眼, 就能看清裏面是什麽。

但謝仞遙手指在上面頓了一下後, 并沒有去看書裏面的內容。他将書合上,塞回了顧淵峙懷裏。

顧淵峙躺在那裏, 腰間的傷因為謝仞遙點了穴,已經不怎麽流血了。

謝仞遙從儲物戒裏拿出靈藥, 喂給了他兩粒。

他眉目本就鋒利,閉着眼時,沒有醒來待在謝仞遙身邊那樣的柔和,顯得有些兇狠,一打眼看過去, 容易讓人心生恐懼。

但他又像某種猛獸, 認得謝仞遙的氣味。即便昏迷中, 謝仞遙舉着靈藥放到他唇邊,他也能不設防地張唇,将靈藥吃了進去。

謝仞遙見他這樣, 眼中就染上了點笑意。

在喂藥時,幻境逐漸開始消散, 他們從何處來, 就該回何處去。

一行人進幻境的地方不同,進來的時間也不一樣,最先出去的是沈漚珠和月悟,随即是玉川子和賀泉。

“師兄記得來找我們啊!”游朝岫和衛松雲兩人消失時, 還不忘對謝仞遙嚎道。

謝仞遙和顧淵峙是最後進來的,轉眼之間, 殘破的幻境中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謝仞遙怕回去時和來時一樣天旋地轉,于是跪在那裏,抱緊了顧淵峙。

幻境逐漸褪去,如一方世界崩塌,天地間一切都歸于白茫。

就在謝仞遙和顧淵峙腳下的空地都褪至成白蒙蒙一片時,謝仞遙看見了不遠處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穿着一襲藍裳的人,正低着頭,瞧着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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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前似乎躺着一個人,但因被白霧擋着視線,謝仞遙看不真切。但等看了會兒藍衣裳的人後,他眼睛一亮,叫道:“燕道友!”

竟然是消失了許久的燕銜春。

謝仞遙沒想到他會在這個幻境裏面,但燕銜春一介散修,生性又膽小,怕是一直躲在一旁。

謝仞遙見他左臂袖口挽了上去,露出的手臂上都是鮮血,便道:“你受傷了?我這裏有靈藥,你要麽?我給你一些。”

燕銜春卻一動不動,頃刻後,謝仞遙見他擡起了頭。

還是那張娃娃臉,挂着謝仞遙最熟悉的讨喜笑容,但看清燕銜春整張臉後,謝仞遙一整個人都怔愣在了那裏。

“稍等。”燕銜春半邊臉都是血,他看着不遠處抱着人的漂亮青年,朝他揚起了一個笑。

臉上裂了一道縫,縫隙裏是沾滿鮮血的齒舌。

燕銜春柔聲解釋道:“馬上就好了。”

他嘴上說着,左臂從白霧裏擡起來,修長手指中,正攏着一顆心髒。

心髒剛被取出來,還冒着熱氣,在他掌心抽搐跳動着。

燕銜春低頭,張嘴撕咬了一口。

漫天的白霧望不見盡頭,萬籁俱寂下,他撕咬吞咽的聲音極為清晰。

燕銜春跪坐在那裏,有的血順着他指縫一點點滴下來,有的血攀在小臂上蜿蜒而下,潤濕了小臂上早些時候幹涸的血跡,在白色的基調下紅得刺眼。

等一整顆心髒下了肚,燕銜春才又擡起頭,他從懷裏拿出一條手帕,慢條斯理地将手指擦幹淨,掀着眼皮去看謝仞遙。

謝仞遙愣在那裏,眼睛睜得大大的,幻境消散,他身上素月宗的宗袍也随之消失,露出了自己穿的,那件玉簪綠的衣袍來。

整個人除了眼尾處的血,瞧着幹淨漂亮到讓人心軟。

哪裏都好,唯獨讓燕銜春不喜歡的是,當他看過去時,謝仞遙下意識地,又抱緊了些顧淵峙。

燕銜春站起身來,朝謝仞遙走去。

随着他的走動,從他身上掉下了不少不屬于他的碎衣裳。

并未過去多長時間,這衣裳的模樣,謝仞遙倒還有印象——範當歸在酒樓說書時,穿的就是這件。

“你怕什麽?我吃的是他,又不是你,”燕銜春朝他走來,不過短短幾步路,他的身形驟然變得高大了起來,五官也随之發生了變化。

散修燕銜春是娃娃臉,瞧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配上笑容,親切又讨喜,此時燕銜春圓潤的五官褪去,露出了狹長的眉峰與眼型。

像把浸在寒泉裏的劍,泛着冰冷鬼魅的光。

燕銜春蹲在了謝仞遙面前,陰影攏住了他。他穿着一身黑色短打,有些披身後的發滑到了身前,其中一捧黑發被編成了一縷,用個小玉扣系着。

小玉扣像是一道開關,謝仞遙瞧見它,像是找到了串線的一根針。從前的一切飛速在腦中閃過,他在這一瞬,醍醐灌頂的明白了一切。

“你剛剛問我受傷沒?我沒受傷,謝謝關心。”燕銜春語氣溫柔,“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很開心。”

他笑道,語氣如久別重逢:“又見面了,小白鴿。”

謝仞遙看着他,緩緩道:“你是萬州秘境裏的那個。”

“飛魚船上的那個也是我,”燕銜春擦幹淨了手,換了張手帕去擦臉,他口吻輕柔,動作卻幹脆利落,眸中似笑非笑,看着謝仞遙,“我叫燕銜春,你記好了,是真名。”

“別害怕,”燕銜春笑容溫和,“我這次來和你們目的不一樣,我要東西…”

他指了指自己的唇:“都在這裏面了。”

謝仞遙臉錯開目光:“那你愛好挺獨特。”

顧淵峙受着傷,他自己剛達金丹期,又和周祈溪糾纏了這麽久。謝仞遙不願在此時與燕銜春發生沖突,只這麽接了他一句話,并不激怒他。

燕銜春笑意便大了些,他柔聲道:“你不好奇我為什麽吃了範當歸?今日我心情好,倒是可以與你說說。”

謝仞遙垂眸,不想與他多說話:“不感興趣。”

“鎮上只有兩人能感知到外來人,一個是那個十歲的蠢貨,一個是這老男人,”他不想知道,燕銜春偏說給他聽,“他們兩個都是活人,蠢貨能活下來是因為周祈溪,你猜老男人能活下來是因為什麽?”

燕銜春充滿了耐心:“因為他會複制自己。”

每一次複制,都是新的開始。這項能力不依靠任何靈器靈藥或陣法,五大陸奇珍異寶這麽多,怎麽就不能人是異物珍寶呢?

既然這樣,燕銜春想得到這項能力,就只能把他吃了。

聽到這話,謝仞遙才擡頭,他看着燕銜春,聽燕銜春笑着道:

“現在是我了。”

謝仞遙從心底升起一陣惡寒。

“不喜歡麽?”幻境馬上就要完全消散,燕銜春站起了身,他突然俯身,幹淨的手指落在謝仞遙眼尾,抹去了那點幹涸的血。

謝仞遙在他眼中,便又是幹幹淨淨的了。

血已幹涸,燕銜春抹掉它,需要很大的力氣,手下的人皮肉薄,血跡沒了,眼尾就被燕銜春手指蹭紅了一大片。

燕銜春動作很快,謝仞遙比他動作更快,在燕銜春手碰到他臉的那一瞬,他手腕一番,手裏就多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在燕銜春手離開他臉的那一瞬刺了進去,順着燕銜春的抽離劃傷了他半邊手掌。

謝仞遙抱着顧淵峙,仰頭看着他,眸中神色認真,清清潤潤的眉眼多了些冷意,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燕銜春眉頭都沒皺一下,他俯身,與他對視,笑意盈盈:“那為什麽賣屁/股給你懷裏這個廢物?”

在謝仞遙帶着殺意的劍碰到他衣裳時,燕銜春擡手,用受傷的手拍了拍眼前那截雪白的頸。

他掌心裏的血染紅了謝仞遙的肩頸,燕銜春後退幾步,從容避開了劍意,撚了撚手指,視線輕輕地掠過謝仞遙頸間,他笑道:“好滋味。”

“下回見喽,小白鴿,”燕銜春身影漸漸消散,餘音道,“替我好好保管仙馭。”

幻境最後一點崩散,謝仞遙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等再睜眼時,眼前就已經是素月宗那個破敗的大殿了。

玉石座上的女屍已經不見了,唐清如坐在旁邊的臺階上,正溫溫柔柔地朝他們笑。

謝仞遙繃着臉,将脖子上的血用淨身訣弄幹淨後,才朝唐清如颔了颔首:“我們破了幻境了。”

“我知道,周祈溪魂魄消散,她的屍骨自會化為齑粉,”唐清如倚着玉石座,緩聲道,“她屍骨消散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一縷即将消逝的殘魂,真不知如何感謝你們。”

謝仞遙聽到她這話,怔了怔。

沒想到唐清如會消逝得這麽快。

“我兩千年前本就該死了,沒什麽的,”唐清如早已看開,她微微側身,“只是還有一件事,當年周祈溪察我叛變,便抽了我半邊識海和心頭血,想重新複制一個我,來繼續當她的傀儡。”

謝仞遙順着她側身的方向看去,就見她身後,一個小姑娘正乖乖抱膝坐在那裏,目光清澈,瞧着她。

是唐豆子。

“在鎮子上時,她受周祈溪操控,所作所為由不得自己,如今周祈溪已死,她再沒了桎梏,”唐清如緩聲道,“她雖然是被造出來的生命,又有我半個識海,但也不受我控制,我更覺得她像一個畸形而獨立的生命。”

唐清如拉着唐豆子起身,将她往謝仞遙的方向推了推:“她不會長大,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就讓她跟着你吧,你喜歡就留在身邊,不喜歡給她找個去處。她有些癡呆,如果自己一個人,恐活不了多久。”

唐豆子被唐清如推着,似乎也明白她要自己做什麽,緩緩朝謝仞遙走來。

謝仞遙見她朝自己慢慢走來,在他身前站定後,就伸手勾住了謝仞遙的手。

唐豆子歪了歪頭,眼中清澈,看着謝仞遙時,倒影不出什麽人影。

謝仞遙看着她,與她對視了良久,聽她緩緩說了一個字:

“爹。”

謝仞遙:“……”

謝仞遙吓得把手抽了出去。

唐豆子看他如此反應,似乎感覺很好玩,又叫道:“爹爹。”

“這可不行。”謝仞遙被叫得一顆心不知道怎麽去跳,擡頭要再和唐清如商量,但擡眼望過去,就見方才還倚在玉石座前的唐清如,此時已然淡得如一道影子。

謝仞遙話沒說出口。

“替我給你的朋友們道聲謝。”唐清如依舊是溫柔的模樣,張了張唇,聲音如煙散。

謝仞遙看着她,突然道:“周祈溪神識醒的時候,讓我問你,她哪裏是絕情的人,她說兩千多年來了,你還不明白麽?”

唐清如眸中已然開始渙散,但好歹在魂飛魄散的前一刻,聽到了謝仞遙這句話。

她張了張唇,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但這話也不是給謝仞遙說的,唐清如道:“我知你一直都心軟。”

周祈溪殘魂消逝時,她并未看到兩千多年未見的故人,但在這句話中,唐清如似乎又回到了過去。

那也是很好的一天,如果要她和周祈溪一樣,給自己選一個畫地為牢的幻境,唐清如會毫不猶豫地将自己的餘生扔進這天裏。

那時還沒滅世之禍的傳聞,十歲的唐清如安心帶着村裏給人當童養媳。

直到有一天遇到一隊仙門子弟。

帶隊的人是個年輕的女修,手裏拿了一把長長的劍,她走在最前頭,沒人敢與她并肩。

直至她停到唐清如面前。

周祈溪面上沒什麽笑容,靜靜注視着村裏婦人将髒衣裳都堆給這個十歲的孩子。

她并不抱怨,人家給了,就蹲在河邊,舉着細細的胳膊認真洗。

周祈溪看了一會兒,開口道:“你是專門洗衣裳的小童?”

唐清如擡起頭,看到了她腰間拿金線,繡着的繁覆精致的蓮花,認真道:“我是童養媳。”

周祈溪道:“童養媳也要洗衣服。”

“要的,”唐清如汗滴進了眼睛裏,一陣刺痛,但還是好聲好氣,“還要做飯繡衣,長大了嫁人生子。”

她抹掉了眼淚的汗,仰起頭,頂着太陽,終于看到了周祈溪的臉,和她身後簇擁着的,都穿着精致衣裳的修者。

但唐清如只問周祈溪:“你多少歲了?”

周祈溪道:“十六歲。”

唐清如彎了彎眼:“我十四歲的時候,就會嫁人了。”

她這麽說,周祈溪身後的素月宗弟子各個臉上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偏周祈溪眉毛都沒動一下,一彎腰,将手中的劍放到了唐清如身邊:“給我洗洗劍。”

唐清如低頭一看,劍上血跡斑駁。

她沒問血是哪裏來的,周祈溪給了,唐清如就掬着河水,給她沖幹淨了劍上的血。

她拿着劍,站起身,遞給了周祈溪。

不吭不聲,柔順恭敬。

周祈溪從她手中接過劍,抱在懷裏,突然道:“我看這童養媳當着也沒什麽意思,跟我走嗎?”

唐清如仰頭去看她,她站起來,到此時才算看清周祈溪的模樣。

不似尋常女子的柔和,眉目間是冷硬的英氣。

唐清如很久很久以後,才發現那眉目和自己五六分像。

但她當時問道:“你是神仙嗎?”

神仙救人于苦難。

“喊神仙的人太多,你這麽矮,神仙聽不見,”周祈溪伸出一只手,比了比她的身高,聲音聽不出情緒,“你叫師姐,師姐心軟,帶你離開。”

這場初遇和今後的諸多事比起來都太過渺小,周祈溪這麽心腸硬的人,想來是早已忘記。

偏唐清如記了兩千多年。

兩千多年,她與屍骨對坐,早已忘卻宗主時期周祈溪樣貌,卻幕幕清晰十六歲周祈溪讓她叫師姐時的神态。

唐清如眼中漸漸一片空白,素月宗最後一點穹頂被空白侵占時。

她想。

縱然是神仙,又能留下來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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