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賢惠

賢惠

顧淵峙的聲音很輕, 這話只落進了謝仞遙耳中。

他話音落,謝仞遙頓了一下,将手收了回來。

他朝前走去, 不去看顧淵峙, 面上沒有什麽表情,卻是伸手捏了捏泛紅的耳尖, 平靜道:“走吧。”

他這麽說後,就聽到了身側顧淵峙的輕笑聲。

謝仞遙故作鎮靜地加快了腳步。

于是便差點撞到了朝他走來的人。

“你走這麽快做什麽?”沈漚珠驚訝道, “還有你臉怎麽這麽紅?”

“沒什麽,”沈漚珠出現得突然,卻在意料之內。他們自出了幻境後就再沒見過,謝仞遙不動聲色扯開了話題,“你們幻境裏受的傷都好了麽?”

“早好了, ”沈漚珠擺擺手, 被他順利地岔開了話題, “你們跟我來,那邊有條河,這裏宗門多人又雜, 咱們先乘船離開這兒。”

唐清如的感謝他還沒傳達,加之還有滅世之禍的事, 謝仞遙本就是要去找他們的。

既然沈漚珠先找來了, 落瓊宗一行人便跟着她換了個方向,拐進一條小道,錯開了人群。

順着小道走了一刻鐘的時間,謝仞遙就聽到了水聲。

又走了幾步, 前方便出現了一條五六丈寬的粼粼長河。

河上零零散散漂着幾艘船,均都畫着其他宗門的标志, 唯停在岸邊的一條船,是畫舫的模樣,船身上什麽标志都沒有。

畫舫前方的甲板上,正圍坐着幾個人。其中一人看到他們,頓時朝他們笑着招了招手:“謝道友,這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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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仞遙上了畫舫,就聞到了從他們中間桌子上傳來的撲鼻香味,笑道:“你們怎麽連鍋子都準備好了?”

賀泉收回招呼的手,笑着朝沈漚珠的方向揚了揚下巴:“不是我們吃,她讓弄的。”

“他們都辟谷了,對凡間吃食沒有興趣,”沈漚珠在謝仞遙身後上船,“一群沒有品位的人,就只有我吃了呗。”

賀泉顯然對她的嘲諷習以為常,只對謝仞遙道:“這裏有酒,她涮鍋子,我們喝酒。”

謝仞遙六人也圍着桌子坐了下來,他喝酒向來不行,就對沈漚珠道:“我和你一道吃涮鍋子。”

他現代的記憶大多都已忘卻,但有些習性總是未改,最□□的怕就是吃飯睡覺了。

旁邊衛松雲和游朝岫也喊道:“我們兩個也要涮鍋子!”

沈漚珠頓時眉開眼笑:“我就說落瓊宗弟子都是有韻調、懂欣賞的人!”

顧淵峙在謝仞遙右側坐下,給他準備碗筷,就聽身旁的玉川子問道:“拿到了嗎?”

他手頓了頓:“拿到了。”

玉川子便不再多說,颔了颔首,沉默了下來。

顧淵峙也不再提這事,只是将幹淨的碗筷放到謝仞遙跟前,随之側目,去看他。

謝仞遙正和沈漚珠說話,微微彎着眼,他面容本就清潤,側面看去,一彎唇眼尾便容易盛着裝不下的笑意,被長長的眼睫掩着,是欲說還休的勾人漂亮。

顧淵峙伸手,握住了他放在桌下的手。

桌上笑鬧一片,便誰也看不見他們桌下相握的手。

謝仞遙指腹有練劍留下的薄薄的繭,掌心卻柔軟,顧淵峙手指一點點掰開他的手,緩緩穿過謝仞遙溫軟指縫,緊緊相握,直至十指相扣。

謝仞遙被他握住手,側過頭來看他,眸中瑩瑩。

“吃,”顧淵峙朝他笑了笑,只握了一下,就松開了手,他另一只手屈起,敲了敲桌面,“碗筷都備好了。”

握着他的手轉瞬松開,謝仞遙才發現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多了副碗筷,他悄聲問顧淵峙:“你準備的?”

顧淵峙湊近他,很矜持地道:“我這人就是賢惠罷了。”

謝仞遙:“……”

“吃吧,”顧淵峙不逗他了,“菜好了。”

謝仞遙卻沒如他所想的那般去動碗筷。

他伸出手,重新握住了顧淵峙的手。

這回袖子掩住了兩人的動作,謝仞遙指尖在他掌心裏輕輕彎了彎,極依順的姿态。

畫舫開始順着河而下,兩岸青山疊疊,倒影投進河中,又随着殘陽的消逝而變得暗沉,與滔滔河流融為一體,向漸濃夜色裏奔去。

月悟餐酒皆不沾,最先開口問道:“滅世之禍,諸位怎麽看?”

船已經走了幾個時辰,此時周遭無其他船,長河無波,正是萬籁寂靜,明月如霜之際。

他話一出,桌上的熱鬧頓時靜了靜,只剩剔紅船艙上挂着的燭火微晃。

沈漚珠抱着一個酒壇,靠在游朝岫身上,仰頭去看天上的月:“回去告訴我師尊和宗主,讓她們想辦法呗。”

“素月宗傾盡全宗之力在山河風雲榜上刻陣,似在與天道對抗,”謝仞遙左手拿筷子敲了敲桌面,他剛剛也喝了些酒,此時面上多了些醉紅,但口齒尚清晰,“那陣法現在還在山河風雲榜上麽,我們誰都不知道。如果在,陣法是好是惡,又該如何啓動它?”

他聲音溫溫和和:“至于天道,結合幻境來看,我個人是覺得,滅世之禍和天道有關系。”

他這話出來,桌上更是陷入了一片寂靜。

修道之人入道,所求的皆是得道成仙。

五大陸修道者萬萬千千,何為得道成仙,無非是順應天道,最終得以窺碰天道。

天道在上,所顯是意志,所露是機緣。

天道怎麽會和滅世之禍有關系?這是會動搖修真界根基的事情。

可若如果真有關呢?

這是謝仞遙話中的弦外之音。

“我修道可不是為了成仙,”沈漚珠伸手,似乎是想碰一碰頭頂星河,旋即又收回了手,“金屏山有很多桃花,春日早課打盹醒了,能看見桃花瓣落成一場雨。還有很多好玩的師弟師妹,有成群的白鷺,有師尊和宗主。宗門下有很多心腸好,做飯也好吃的凡間人。”

“出宗門歷練又能遇見朋友,”她伸手,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我修道了才能看到這些。”

她為了這些活着。

月悟坐在她身旁,垂首笑道:“佛修本就與你們不同,你們成仙,我們窺意。如果能生出大慈悲心,看衆生都苦,普度衆生出苦難。我便是此時死,也無憾了。”

“你們境界都好高啊,”衛松雲趴在桌子上,“我就想變厲害,出宗門身後跟四個随從。”

“那交給我了,”游朝岫伸腳踢了踢他,笑嘻嘻地道,“我發達了,給你配八個!”

她說完,拉着沈漚珠,和衛松雲三人傻笑成了一團。

唯有玉川子坐在暗光處,臉上沒什麽表情。

賀泉在旁支着下巴看着衆人笑鬧,發覺後,給師兄倒了一杯酒。

玉川子垂眸,讓人瞧不清眼底的神色,只拿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他沒說什麽,賀泉卻是知道的。

他師兄和旁人都不一樣,或是說,他和旁人一樣,只是和這桌人不一樣。

他是天之驕子,入鐘鼎宗苦修,為的就是成仙。

此時已然到了深夜,鍋子裏的水咕嚕嚕地沸騰着,熱氣熏的賀泉眯了眼,在醉意和昏暗燭光裏,将其他人化成了一道道模糊的影。

于是賀泉仰頭去看天,頭頂天河倒懸,月光倒是極清澈。

賀泉倒覺得此時挺好的。

鐘鼎宗宗規森嚴,一到深夜,沒有弟子敢出屋子。他從小到大,沒在深夜涮過鍋子喝過酒,也沒這樣在一艘船上,和朋友們一起仰頭看懸星銀河。

他修道只求活得久些,挨過冷寂的夜,多一些這樣的瞬間。

“再說,”沈漚珠笑夠了,直起身子,“我們各自有宗門,宗門裏有長輩師尊,他們肯定比我們有法子。”

賀泉點了點頭:“确實是這樣。”

“而且…而且…”衛松雲端着酒杯,“滅世之禍已經兩千多年了,誰知道下次來是什麽時候,萬一是再過個兩千多年來,那還不早着呢?”

謝仞遙溫聲道:“滅世之禍與天道有關只是猜測,到底是什麽,這次回去我問過師尊後,寫信送給你們。”

滅世之禍若再臨,定然不是落瓊宗一宗之事,讓整個修真界都知道,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好,”沈漚珠躺在船頭,一伸胳膊,碰到了船外冰涼的河水,她另一只手拉了拉游朝岫,“下一屆論道會是我們金屏山舉辦,到時你來,我帶你去鎮下吃頂好吃的涮鍋子,比這個要好吃太多了。”

游朝岫頭飛快地點呀點:“好呀好呀!”

那廂賀泉不滿,笑罵道:“這可是我花了半個多時辰精心備的。”

“那到時就勉強帶上你,”沈漚珠支起胳膊,火紅的衣袖滑下手臂,她隔着虛空點了點賀泉,“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好東西。”

賀泉就笑:“好,那下屆論道會上金屏山時,我可就賴上你了。”

“沒問題。”沈漚珠擺了擺手,她轉頭,就見長河在前頭分了一個岔。

“該走了,諸位,論道會見。”船行至岔口時,沈漚珠竟一個翻身,衣擺稍過船頭,整個人就沒入了漆黑長河不見了。

見游朝岫驚訝,賀泉笑着解釋道:“那條河道通向通天海,到地方了可以直接搭乘飛魚船回金屏山。走水路有趣又比禦劍快,她一向喜歡這樣。”

賀泉話畢,就聽月悟突然道:“我也要走了。”

年輕的僧人說完這話,整條船便不動了。

不只是船,船下的長河水,連帶着岸邊郁郁蔥蔥的樹,都被定格住。

天地萬物,一瞬靜止。

唯有船上的人,能動能言。

似有所感,謝仞遙擡頭望去,就見岸邊樹影下,不知何時,站了一位老僧人。

他已經很老了,眉須俱白,垂首而立,打眼望去,像一棵枯萎的冷杉樹。

只眉目極為慈善,靜靜看向月悟。

“這是我師父,”月悟笑着介紹,他伸手,隔着桌子遞給了謝仞遙一顆綠檀的佛珠,“定禪寺沒有涮鍋子,但常有鐘聲響徹四方山林,極靜人心,哪日心煩了,可來坐一坐。”

他說罷,站起身來,僧袍未髒一點,雙手合十行了一禮後,笑道:“告辭,有緣他日論道會見。”

下一瞬,長河流動的嘩啦聲重新襲來,樹影的沙沙婆娑聲中,已經沒有了月悟和那老僧的身影。

“我們也該走了,”玉川子看向顧淵峙,“你應該明白,你現在不能和他一起回落瓊宗。”

顧淵峙身旁,謝仞遙正微微垂着頭。

方才顧淵峙又喂了他一杯酒,他此時醉的有些厲害,偏生又曉得有外人在,不願太失态,只稍稍靠着顧淵峙,想低頭緩一緩。

顧淵峙伸手,攔住了他的腰,他看向玉川子,眸色極深,眼底深處,是掩藏的極深的兇戾。

玉川子與他對視,面上沒有波瀾,廣袖下的手已然握住了笛。

顧淵峙就是養不熟的畜生,遲早會壞了大事。

他眸光微動,只有謝仞遙白癡一樣,敢喝醉了酒,毫無防備地待在他身邊。

良久後,顧淵峙道:“我自己會回去。”

這意思就是不和他們二人一道回鐘鼎宗,玉川子得了這話,才算放下心來。

他剛松了一口氣,下一瞬,顧淵峙就攔着謝仞遙,消失在了他眼前。

風吹得人睜不開眼,謝仞遙被顧淵峙抱在懷裏,整個人像是被泡在了楊梅酒裏,暈得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雙手摟住了他脖頸。

青山從兩人身側飛速掠過,謝仞遙臉頰卧在他頸邊,醉得厲害了,竟沒察覺這才姿勢有什麽不對,只是暈了一會兒後,慢吞吞地問道:“我們去哪啊?”

顧淵峙禦着劍,低頭與他臉頰貼着臉頰,笑道:“帶你私奔,願意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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