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活神仙
活神仙
地府工作總結報告會結束,閻王叫住了準備開溜的十殿:“交給你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嗎?”
“談秋生?”十殿坐回去,将筆記本放在桌上,“已經安排他住過去了,不過具體要做什麽還沒通知他,爹,那是個大活嗎?為什麽非要他去做?你還不讓我告訴他,要瞞着他把他騙過去,你知不知道他罵我罵的多過分!”
屏蔽軟件很好用,但他沒忍住,把談秋生發來的信息都看完了。
十殿咬牙切齒,撅起來的嘴能挂油壺。
閻王嫌棄地瞪了他一眼,語氣威嚴:“行了行了,快兩百歲的鬼了,一點都不穩重!”
十殿撇了撇嘴,拖長了調子:“爹,我查了一下,那是我們地府以前的辦公地址,不過很多年沒用過了,你讓談秋生過去究竟是為了什麽,難不成是想重開人間事務所?”
玄學一說也曾流行于世間,在歲月的長河中可以找到頗多佐證,為了避免惡人利用鬼神之術破壞人間和地府的秩序,地府曾經在人間設立過事務所,專門處理這一類案件。
只不過後來出現了一樁震驚人間和地府的醜聞,事務所就被迫關停了。
“都說了多少次,工作的時候別叫我爹,叫我董事長!”閻王吹胡子瞪眼,拍着桌子強調,“談秋生的事你不用操心了,之後我會派人和他對接,你出去吧。”
“哦。”
十殿悻悻地飄了出去。
兩秒後,會議室的門被撞開,飄走的十殿又飄了回來:“你剛剛說什麽,你要派人和談秋生交接?”
他瞪圓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閻王輕咳一聲,略有些心虛地移開目光:“嗯,我對他有其他安排,到時候會給你派其他的合作人,你——”
筆記本砸在桌上,閻王嗖的一下閃開,額角青筋暴起:“你個小兔崽子想要造反嗎?!”
“你個老不死的,不要臉!”
“……”
十殿表情猙獰,臉漲得通紅,破口大罵:“合着你就是利用我給談秋生下絆子,等他同意接任務就一腳把我踹了,好老板全讓你當了,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算計人的無恥黑鍋讓我一個人來背!”
本來是想等這個活結束,把罰款和獎金一塊打給談秋生,挽回一下他在談秋生心目中的形象。
現在好,他變成背黑鍋的人了。
十殿不太機靈的小腦袋瓜反應過來了,赤紅的眸子裏燒出了火星子,恨不得撲上去咬死他親爹。
“怎麽和你領導說話呢?”
閻王板着臉,沖身旁的牛頭馬面使了個眼色,兩人連忙攔住十殿,一左一右架着十殿往會議室外走。
十殿氣得蹬腿:“老不死的,你個坑兒子的死爹!不要臉!你無恥!”
閻王黑着臉,抄起筆記本扔了過去。
十殿被砸了個正着,又氣又委屈,正想撲上去,但牛頭馬面動作很快,立馬關上了會議室的門,他被氣得半死,一腳蹬在會議室門上:“你個坑兒子的爹,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會議室的門晃了晃,罵聲被隔絕,漸行漸遠。
閻王磨了磨牙:“小兔崽子,都被我慣壞了。”
牛頭掩住笑:“董事長,你這事做的确實不厚道。”
馬面附和道:“沒錯,談老板的報複心可不是一般強,十殿大人撬了他的金庫,恐怕會被他剝下一層皮來。”
“不剝那小子的皮,難道讓談秋生來剝我的皮嗎?”閻王理直氣壯,“兒子就是用來給老子坑的,更何況我只是讓他想辦法,可沒讓他去動談秋生的金庫,他本來就愛和談秋生作對,我都告訴他要收斂了,別老擺些閻王架子,現在共建法治地府,鬼鬼平等,沒有上級和下屬之分。”
“他活該!他自找的!”
父子倆在罵人的天賦上一脈相承,表現出了同樣的孩子氣。
閻王拿起密封的文件袋,眉飛色舞:“我現在去雪中送炭,會不會成為談秋生心目中的好老板?”
“……可能會吧。”
只不過您的兒子将會成為炭火下的炮灰。
閻王大喜,拿着文件袋咂摸了一會兒,得意道:“不過這小兔崽子也算是遺傳了我的聰明,這法子雖然損,但一箭雙雕啊,既能讓談秋生接了任務,又能加深他們兩個之間的因果,談秋生最多扒了他的皮,小兔崽子臉皮厚,扒一層也無所謂。”
牛頭馬面對視一眼,為十殿掬了把同情淚:“對對對,十殿随您。”
攤上這麽個心大的爹,十殿也是個可憐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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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梧桐苑踩了點,談秋生很滿意,不管這活接不接,他都打定主意要住在免費不要錢的別墅裏。
預約了30號上午的搬家服務,談秋生連夜将東西打包好,他的衣服不多,主要是工作用的文件,滿滿的幾大箱子。
剩下的就是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桃木劍、鬼神像、燒紙、紙錢……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塞在一個小箱子裏。
司機和他一起搬箱子,累得氣喘籲籲:“小兄弟你這裏面都放了什麽東西,忒沉了,這幾趟下來,我的老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都是書和資料。”談秋生笑得儒雅,他今天戴了一副眼鏡,多了幾分書生氣。
“我看你就像個文化人。”司機抹了抹頭上的汗,俯身抱起最後一個小箱子,“你再檢查一下有沒有其他東西,我先把這一箱搬下去。”
“好,麻煩您了。”
“客氣。”
談秋生檢查了一圈,戀戀不舍地關上門。
住了将近兩年,還有點舍不得,這半夜會掉渣的牆皮,這翻個身仿佛就會塌了的床,這缺了腿的沙發,這動不動就掉下來的水龍頭……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都怪十殿那個傻逼玩意兒,他現在得去住鬧鬼的別墅了。
談秋生掩面而笑,鬼啊鬼啊,他多少年沒住過鬧鬼的房子了,該說不說還有點期待。
談秋生哼着小曲兒下樓,點開了工作群。
十殿好像瘋了,在群裏刷屏罵爹,整個群裏沒人敢插嘴。
惡人自有惡人磨,談秋生勾了勾唇角,幸災樂禍地圍觀領導破防跳腳。
司機一臉複雜:“小夥子,你……”
談秋生頭也不擡,随口應了聲:“師傅,怎麽了?”
司機欲言又止,心不在焉地開着車,頻頻轉頭看他。
“師傅,你別老是看我,看路。”談秋生看了下賬戶餘額,他身無分文,這搬家的錢還是昨天臨時接了個勾魂索命的外賣單子賺的,“師傅,你直說吧,你是不是想加錢?”
為了生命安全,加個幾十塊他還是可以接受的。
司機連忙搖頭,急得都快擺手了:“不不不,你誤會了,我沒這意思,我就是,就是想跟你道個歉,我不小心把你的箱子打翻了。”
談秋生驚詫挑眉,他的箱子裝的都是機密文件,用地府的術法封住了,尋常人根本打不開。
司機的聲音很小,朝後視鏡瞥了兩眼,緊張道:“你該不會作法咒我吧?”
談秋生噎住:“……”
大意了,那個他用來裝小玩意的箱子沒有封。
談秋生哭笑不得,摘下眼鏡擦了擦:“你誤會了,那些東西都是別人送我的,相信科學,封建迷信要不得。”
他重新戴上眼鏡,今天陽光好,透過車窗照進來,在談秋生臉上勾出一層暖融融的金光。
談秋生身上有一股平和的氣質,他淡淡地勾着唇角,笑意溫吞。
司機怔了一瞬,懸着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裏:“原來是這樣,吓死我了,我就說嘛,跳大神的人都神神叨叨的,看你斯斯文文的就不像,你們小區裏的老太太說你整天窩在家裏不知道搗鼓什麽邪門的東西,把我吓了一跳。”
怪不得總覺得有人在背後罵他,原來是犯小人,招口舌了。
談秋生撇了撇嘴,暗罵一聲為老不尊:“師傅,你以前見過跳大神的人嗎?”
“見過,我們鎮上就有。”
司機打開了話匣子:“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太太,家裏頭供了十幾尊花花綠綠的雕像,不是什麽觀音財神,她說那都是神仙,但有些人懂門,一眼就瞧出她供奉的都是來路不明的地仙邪神,可邪乎了。”
談秋生眼睛一亮,頓時來了興致:“怎麽個邪乎法,師傅你具體說說。”
“老太太每天上午吃完飯就會燒香,請神上身,神上身後就能通古曉今,指點迷津,捐幾個香火錢就可以問想問的事情了,不少人去試過,問前程問姻緣,可靈了。”
“還有的人只是把手一伸,那神上身的老太太打眼一瞅就能說出他家祖墳的位置,往上數三代家裏發生過什麽變故,幾十歲裏命中有劫,她全都能說準。”
晴天暖陽,司機說着說着打了個寒顫:“雖說靈驗,但也怪邪乎的。”
現代社會崇尚科學,神明宗教殊途同歸,都是信仰,求神拜佛大多圖個心裏安慰,未知充滿了恐懼,沒人能堂而皇之的接受,如果真應驗了,怕是絕大部分人都會葉公好龍。
談秋生慢吞吞地點點頭:“聽起來是挺邪乎的。”
人間地府,大道朝天,這世間有數不清的神靈,談秋生一聽司機說的就想明白了,那神婆家裏供奉的八成是些地仙。
地仙多是精怪修煉而成,盤踞在一方土地之上,洞察血脈繁衍,知曉祖輩的事情再正常不過了。
雖說沾了個“仙”字,但終歸不是正兒八經的神仙,神婆借地仙之能窺探他人命數,賺取香火錢,勢必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若不是壽命不長,就是子嗣凋零,司機說是個老太太,那想必是後者了。
談秋生轉頭看向車外,眼底的笑意淡了下去。
“所以說啊,有些東西不能不信。”
“說的是。”
跟保安打了個招呼,司機将車直接開進了梧桐苑:“不過邪乎歸邪乎,有時候不得不信,前段時間我一個朋友家的孩子病了,一直發燒,怎麽檢查都查不出來是什麽毛病,特地來咱們桐市的兒童醫院看病,你猜怎麽着?”
“怎麽了?”
談秋生随口敷衍了一句,司機的語氣太明顯,講的故事也挺俗套,最後八成要落腳到玄學上。
“結果他們在醫院裏遇到個怪人,那人塞給了她一張寫滿字的燒紙,囑咐她回去燒了,嗬!”司機一拍大腿,“孩子睡了一覺,第二天起來病就好了,你說奇不奇!”
談秋生怔住,醫院、孩子、燒紙……這俗套的故事怎麽越聽越像是他親身經歷過。
司機看他表情古怪,以為他堅信科學,識趣地轉了話鋒:“這種事還是太玄乎,聽聽就算了,要不是無路可走誰會相信,好在有用。”
談秋生斂了斂眸子:“嗯,不管是什麽法子,有用就好。”
司機深以為然:“現在夫妻倆天天在家燒香祈福,說是要報答對方的大恩大德,要我說,也就是那孩子命好,遇見活神仙了。”
活神仙嗎?
談秋生咂摸了一下這個形容,啞然失笑:“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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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掃完衛生已經過了飯點,談秋生搜了一下附近的超市,打算先去買點生活用品和食物。
在人間工作的地府外派人員和人類無異,也需要吃飯,這地方點不了外賣,以後八成得他自己做飯,好在做飯不難,談秋生一邊思索着晚上的菜色,一邊拉開廚房的門。
空空蕩蕩,一覽無遺。
他賬戶餘額不多,買完菜不知道還能不能買一口鍋回來。
得尋個法子賺點錢,把這個月對付過去。
“那個讨厭鬼又來電話了,那個讨厭鬼又來電話了……”
來電顯示:皇半仙兒。
談秋生正頭疼着錢,看見這來電表情更難看了,嘆了口氣,按下接聽。
“你能不能把你的破鈴聲給我換了?!”
談秋生将手機放在桌上,氣急敗壞的聲音頓時飄遠:“專門為你設置的,喜歡嗎?”
“我喜歡你奶奶個腿兒!”
皇半仙兒是個術士,談秋生以前勾魂的時候認識的,兩人就一個魂魄的勾與留鬥了大半夜的法,最後竟然看對眼了,成了朋友,這一來二去也好多年了。
據皇半仙兒所說,他家祖輩上做過皇帝,所以他叫皇半仙兒,皇帝的皇。
建國都這麽多年了,要是皇半仙兒沒說謊,他到現在還沒死,估計真是個半仙兒。
談秋生懶散一笑:“我奶奶不知道在哪個墳裏,你喜歡就自個兒刨去吧。”
皇半仙兒無事不登三寶殿,凡是聯系他必定會帶來一些不好的消息,比如借錢,比如求他幫忙,比如這位損友心血來潮起了一卦,算到他有血光之災。
“呸呸呸!”皇半仙兒罵罵咧咧,“不跟你廢話,你是不是搬家了?”
談秋生挑了挑眉:“嗯,剛搬的。”
消息怪靈通的。
“怪不得。”
談秋生輕笑了聲,揶揄道:“你又給我算命了,算到我的新家運勢不好,有血光之災?”
“沒算,咱們上次見面聊天,我不是說有一些和你有關的東西嗎,最近我回老家找出來了,給你寄過去沒人收,又給我退回來了。”
上次見面已經記不清是多少年以前了,依稀記得,那時候還沒有智能手機,用上大哥大就是人上人。
談秋生有些驚訝,沒想到皇半仙兒那腦子還記得這茬:“地址不知道換多少次了,我等下把新地址發給你,你重新寄吧。”
“行。”
地址剛發過去,沒一會兒皇半仙兒又把電話打過來了。
“又有什麽事?”
“你最近小心點,出入記得鎖好門窗,注意安全。”
談秋生斂了笑意,修長的指尖劃過桌角:“不是說沒給我算嗎?”
“你這個地址看着不太吉利,我手一掐,淺淺一算,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電話那頭響起好大一聲尖叫,談秋生朝天翻了個白眼,對他的一驚一乍深表無語:“什麽?”
“嚯!你犯太歲,見小人,招桃花,遭暗算,總而言之,有好大一坨血光之災!”
“……”
果然。
這套血光之災的話術用了幾十年了,萬變不離其宗。
談秋生百無聊賴,懶散道:“你不覺得招桃花夾在中間格格不入嗎?”
皇半仙兒沉吟兩秒:“好像是有點。”
沉默順着電話信號流淌在兩邊,很快又被皇半仙兒一嗓子打破。
“哎呀!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運勢不佳,推薦你買我的萬能符,只要998,保管符到災除,惡鬼退散,逢兇化吉,家宅安寧——”
談秋生面無表情,直接挂斷電話。
丫的怕是窮瘋了,跟地府工作人員搞推銷,還萬能符,也不怕被告侵權。
窗外陽光明媚,談秋生打開窗戶通風,上下抛了抛手機。
驅個屁,他巴不得鬧鬼呢。
人世間最大的樂趣莫過于此,談秋生蠢蠢欲動,巴不得現在就有鬼上門,解一解他的悶。
皇半仙兒不放棄推銷的想法,又打電話過來,談秋生直接拉黑,撐着窗臺思索賺錢的事情,免費的房子住上了,免費的午餐還沒吃到。
最重要的是,還不知道十殿那小子究竟打着什麽鬼主意。
小白說的沒錯,一準是想折騰他,只不過把他發配到這古怪的梧桐苑來,不知道有沒有深意。
談秋生想了想,把拉黑的十殿放出來。
【我到梧桐苑了,說說活兒吧。】
【十殿:……】
【十殿:快離開那裏!】
【十殿:本大人命令你不可以接這個活兒!回辦事處!!】
“……”
呵。
玩他呢?
談秋生唰的一下冷了臉,全當沒看見信息,将十殿拉黑。
愛咋咋的,這房子他還就住下了!
談秋生輕嗤一聲,轉過身。
一道怯怯的目光透過窗戶,悄無聲息地黏在他身上,緊閉的窗簾不知何時拉開了一道二指寬的縫隙,水汪汪的眼睛眨了下,聲音綿軟。
“活人。”
是一個真真切切的活人。
纖細的手貼在窗戶上,玻璃上映出一張充滿稚氣的少年臉龐,癡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談秋生,直到他從窗邊走開也沒有移開,戀戀不舍。
一個特別好看的活人,好想,好想……據為己有。
少年轉過身,目光掠過角落裏的玻璃珠子、小木牌、幹枯的花朵、蜘蛛網、蝴蝶屍體……他被困在這方寸之地中,這些曾經都是他喜歡的寶物。
從這一刻開始,它們毫無價值了。
像是掉進了糖果罐子,少年的大眼睛裏盛滿了亮晶晶的歡喜。
原來不是夢。
是比美夢更令人沉醉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