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拉鋸戰

拉鋸戰

鄭雪吟絕食了。

事情還要從鄭雪吟醒來的那日說起。

那日, 雷聲轟轟,鄭雪吟頸後一處似濺了火星子般越來越燙,燙到她承受不住時, 意識沉入黑淵。

等她再醒來, 已身在一處空曠的大殿,大殿內什麽都沒有,只有她躺下的地方鋪了塊柔軟的毯子。

拇指粗細的金色鏈子, 扣住她的腳踝, 另一端釘入地面。

大殿四面沒有窗, 是被封死的,在她頭頂的位置開了扇天窗, 天窗打開一條縫隙, 瀉下些許清亮亮的天光。

四周寂靜得可怕,靜得只剩下她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她在枯寂中等了一日又一日, 約莫有三五日吧, 也許是七八日, 她算不清楚時間,這裏沒有鐘表等物, 頭頂的天窗偶爾會瀉下月光, 偶爾會瀉下日光, 偶爾是整日的陰雨, 也偶爾全天陰沉沉的。

她試圖喊過人,無論喊誰的名字,哪怕是賀蘭珏, 都沒有人搭理她。

為了排遣自己的寂寞, 她沒日沒夜的睡覺,直到體內的辟谷丹失效, 睜開眼時面前又多了一粒新的辟谷丹。

空氣裏殘留的海腥味侵襲着嗅覺,告訴她賀蘭珏剛剛來過,而且還沒有走遠,說不定他此刻正在角落裏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

鄭雪吟知道這是不對的。

明心劍宗會統一把罪犯關押在冰獄,她這是成了賀蘭珏的私囚,甚至她不敢确定賀蘭珏是否已把她轉移出了明心劍宗。

這是他新的懲罰。

她應該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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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雪吟開始了自己的絕食。

她将那粒新送過來的辟谷丹碾成了碎渣。

在那之後的不久,鄭雪吟的食物被換成了人間的菜肴,有葷有素,有湯有飯,做的色香味俱全。

賀蘭珏約莫是覺得她不想吃辟谷丹,給她送來了凡人的食物。

鄭雪吟極力控制着饑餓的本能,将那些美味佳肴全部倒在地上。

沒有食物的支撐,她越來越虛弱,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當她又一次睜眼醒來,殿內已被打掃潔淨,賀蘭珏背對着她而立,手裏提着一盞琉璃燈。

鄭雪吟許久沒有在夜間見過燭火,那光有些刺目,她擡起手遮住眼簾,盤腿坐好。

這一場拉鋸戰,她贏了。

“怎樣才肯吃飯?”問出這話的時候,賀蘭珏心裏頭生出一種極致的荒唐感。

鄭雪吟是他的仇人,他沉在海底的那段日子,仇恨化作毒蛇日夜啃食心髒,他發過誓,要将她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當她終于要走向自己為她設定好的結局,他卻慌了。

那種無所适從的慌亂,徹底讓鄭雪吟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中占據了上風。

“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你在溪邊給我烤魚,賀蘭珏,我想吃你親手做的烤魚。”

空氣安靜了下來。

仿佛鄭雪吟提出了一個極荒謬極侮辱人的要求,賀蘭珏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從他身上蔓延的陰冷氣息,一寸寸吞噬着鄭雪吟的感官。

鄭雪吟打了個哆嗦,委屈道:“你問我,我說了,說完你又生氣,我又不是吃你,幹嘛這麽大的反應。”

賀蘭珏斂住身上那股噬人的冷氣:“你确定?”

上次鄭雪吟誤吃了他練手的烤魚,給出的評價是一級致癌物,他并不知一級致癌物是什麽,單從鄭雪吟當時的表情來看,那并不是什麽好的形容。

“确定。”鄭雪吟鄭重地颔首。

賀蘭珏準備得很快,半個時辰後,篝火升起,架在火堆上的魚在賀蘭珏的翻轉下,漸漸透出魚肉獨有的鮮香。

鄭雪吟吞着口水。

她是餓狠了,對着賀蘭珏烤的魚,都能咽口水。

賀蘭珏渾身都是優點,獨獨不是一個好廚子,不過身為一名頂級劍修,是不是一個好廚子,好像關系并不大。

想吃他做的烤魚,鄭雪吟也覺得很荒唐,餓得都快翻白眼了,什麽美味佳肴都不想,居然去想他烤的一級致癌物。

大抵是那時候的氣氛很動人,鮮衣怒馬,結伴而行,當真是一件很快意的事,以至于後來四人被迫分道揚镳,着實讓人感到傷感。

鄭雪吟回味着那些往事。

賀蘭珏手中翻轉的烤魚逐漸變作金黃色澤,這是最宜入口的火候,焦脆焦脆的,咬開後,裏面又是鮮嫩的魚肉。

賀蘭珏将烤魚從火上撤回。

鄭雪吟伸手去拿,被他輕巧避過。

“不是說好給我烤的嗎?”

“你忘了一個禁脔的本分。”

這樣中二的話,很難讓人相信是從一個高冷禁欲的仙君口中說出來的。

賀蘭珏淡漠的表情顯然不是在開玩笑。

禁脔是什麽,禁脔是以色侍人,一飯一粟,皆要仰人鼻息。

賀蘭珏的意思是她是他的金絲雀,從現在開始要學會用金絲雀的姿态去讨要食物。

強大的屈辱感,讓鄭雪吟暫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賀蘭珏伸手掰下一塊魚肉,放在口中咀嚼着,動作優雅得像是在咀嚼難得的美味。

鄭雪吟告訴自己,他做的烤魚能讓人将隔夜飯吐出來,別做出那副沒出息的樣子,卻還是不受控制地為他所蠱惑,咕咚吞下一大口口水。

“你想要我盡什麽樣的本分?”饑餓剝奪了鄭雪吟的理智,她拖動着腳踝上扣住的金鏈子,挪到賀蘭珏的身邊,手臂如無骨的蛇,攀上他的脖頸。

“我這樣做,你受用嗎?”她故作虛軟,仰倒在他的懷中。

賀蘭珏輕扯了下嘴角,彎出個嘲諷的弧度。

毫無疑問,他在嘲笑鄭雪吟的自輕自賤。

賀蘭珏絲毫不為所動的冷淡模樣,讓挂在他身上的鄭雪吟漸漸吃力起來。

這個姿勢算不上高難度,若他肯用手臂托着她的腰身,這應該是個極具溫柔的擁抱。

鄭雪吟繃緊腰線,後背越來越酸。

揪住他的衣襟,本是為防止自己滑落下去,誰知力道太大,滋啦一聲,直接扯開了他的衣服。

賀蘭珏的臉明顯的黑了一下。

“我不是故意的。”鄭雪吟心知眼前這位現在是她的金主,她這個金絲雀還要靠他投喂,忙爬起來道歉。

衣襟朝兩邊敞開,露出大片的肌膚,盤踞在賀蘭珏胸膛上的傷疤,如同沙粒狠狠磨了下鄭雪吟的眼睛。

“這是?”

那些傷有些是舊的,有些是新的,相同之處在于都是用鈍器割出來的。

利器是為殺人,鈍器割肉,完全是出于折磨的目的。

“賀蘭珏,這些傷是怎麽來的?你不是本領通天嗎,什麽人能傷你至此?”

鄭雪吟想要去觸摸傷疤時,被賀蘭珏擋了一下,賀蘭珏拂開她的手,将衣襟合攏起,若無其事道:“與你無關。”

他們兩個早已分手,确實與鄭雪吟無關。

可一個人的好奇心是按捺不住的。

鄭雪吟還要再探尋,掌中被賀蘭珏塞了剛做的烤魚。

魚肉的香氣直往鼻子裏鑽,鄭雪吟的饑餓再次被喚醒,口中生出津液,而賀蘭珏已拂袖熄滅篝火,再揚一揚袖,地上連灰燼都沒有剩下。

殿門被合起,賀蘭珏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鄭雪吟想着他那些傷是怎麽回事,無意識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烤魚。

“!”

鄭雪吟張大了眼,震驚地再咬一口。

好吃好吃好吃。

媽媽咪呀,賀蘭珏的廚藝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了?

*

雲俏等候在臺階前,看到賀蘭珏出來,立即拱手道:“小師叔,林墨白要見您。”

“何事?”

“他沒說,只說是和鄭雪吟有關。”

林墨白和其他極樂宗弟子都被關在冰獄,依據罪行,要被關押個百八十年不等。

通往冰獄的,有個降魔劍陣,是為防止魔宗來劫囚。明鏡似的湖泊兩端以木橋連接,波瀾不驚的水底便是劍陣所在。

賀蘭珏走在木橋上。

平靜的水面蕩開一圈圈波紋,那波紋越蕩越急,形成無數個小漩渦,直至上千把劍影破水而出,織成的劍網罩住了頭頂的天幕。

雲俏大吃一驚:“劍陣怎麽回事?難道有魔宗來襲?”

入這劍陣的,只她和賀蘭珏二人,分明沒有魔宗弟子。

與雲俏的驚慌失措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賀蘭珏面如止水的反應,只見他右手兩指并攏,牽引着體內靈力,動作潇灑地淩空劃了幾下,那些來勢洶洶的長劍似被無形的屏障阻擋,凝滞在半空中。

賀蘭珏拂散漫天劍氣,再以指為引,操控着那些飛劍落回水面。

待湖面漣漪消失,萬般喧嚣歸于風平浪靜,周遭寂靜得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雲俏咂舌,自言自語道:“約莫是劍陣出現問題了,回頭得去禀明謝師伯。”

謝師伯便是謝九華,明心劍宗有大半事務都是他在打理,任誰都看得出來賀蘭珏無意掌教的位置,将來有意推選他做正式的掌教。

*

冰獄內,林墨白如願見到了賀蘭珏。

三十六道雷刑,将少年渾身的銳氣打磨掉了一半,他盤着腿坐在角落裏,陰影罩住大半張臉。

從冰獄出來後,賀蘭珏交給雲俏一樁任務。

數日後,雲俏回歸。

“小師叔,去核實過了,鄭雪吟被林墨白和戚語桐二人抓回極樂宗後,的确被樓少微關了三年,那三年只有林墨白偶爾會去給她喂辟谷丹,以及替她診脈,确定身體狀況。”

沈萦風死在樓少微手裏,鄭雪吟是樓少微的徒弟,說心裏對她沒有遷怒是假的,然而說起鄭雪吟被囚的那三年,雲俏還是有些不好受。

關押鄭雪吟的地宮裏設了一個小型法陣,陣法啓動過後,隔絕所有天光和聲音,如置身空無之界。

雲俏親自去試過了,只在裏面待上半個時辰都受不了,她還是在明心劍宗長大的,将心境早已修得不同一般人,想象了一下,若是自己這樣被關上三年,只怕是會瘋掉的。

難怪鄭雪吟精神如常的被放出去以後,樓少微驚嘆她絕佳的心性,出于惜才,原諒了她的所作所為,還重新将她收為徒弟。

雲俏無法得知那三年鄭雪吟是如何做到不瘋的。

盡管帶着仇恨的立場去審判她的經歷,在得知這樣的事情後,她做不到如拂去塵埃般不在意。

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将如實這件事禀報給賀蘭珏。

鄭雪吟被關押三年的事是林墨白提出來的,那個少年興許是憐惜鄭雪吟,想幫她減輕罪行,興許是為擾亂賀蘭珏的心境,陷他于萬劫不複的境地。

有這樣的鐵證,的确證明了那三年極樂宗門人所行惡事,鄭雪吟并未參與。

雲俏說完這些話,迫不及待去觀察賀蘭珏的反應。

賀蘭珏的雙眸沉靜得如一汪深不見底的大海。

就如同那日林墨白将這件事告知,同樣無人能窺見他平靜的雙目之下究竟醞釀着什麽樣的波瀾。

*

鄭雪吟将賀蘭珏留下的烤魚吃的一條不剩,最後意猶未盡的将魚骨嘬了好幾遍,直至嘬不出什麽味兒才舍得放下。

她坐在那一地的魚骨頭中思考,為什麽賀蘭珏脫胎換骨了以後,廚藝也跟着脫胎換骨了。

沒有了那雙能做出一級致癌物的手,賀蘭珏還是賀蘭珏嗎?

接下來的數日,鄭雪吟都在期待着賀蘭珏的到來,因為,那意味着她又能吃上他做的飯了。

賀蘭珏一直再未出現。

鄭雪吟又過上了吃辟谷丹的日子。辟谷丹沒滋沒味的,吞它跟吞泥丸子沒什麽區別。

殿門始終緊閉着,月光從頭頂天窗的縫隙中瀉下,只有那麽一束,吝啬極了。

鄭雪吟被抓回來,已分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沒有接觸過外面的世界,她攤開手掌,讓那束微微泛涼的月光落在掌心。

此刻,連這落在掌心的月光都是自由的。

鄭雪吟看得雙目發癡。

一只螢火蟲自黑夜裏飛來,碧綠的微光,如同星星一閃一閃的。

螢火蟲飛到鄭雪吟的面前。

鄭雪吟兩只手合攏,将它困在掌中,又慢慢張開手掌,探眼去望。

螢火蟲嘭地散落成無數星光,鄭雪吟便在這漫天的“星光”裏眼睛一翻,倒在了地上。

螢火湮滅在黑暗中。

片刻後,殿門被人推開,賀蘭珏披了一身月色,緩步至鄭雪吟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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