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雲駭
第24章 雲駭
數百年前, 人間還有王都,就挨着太因仙山。
王都裏最重要的地方叫做問天寮,供着靈臺十二仙, 負責蔔問天機, 跟各大鼎盛仙門都聯系緊密。
執掌問天寮的,有左右兩大寮使, 雲駭的父親便是其一。
那是一個既威風又危險的差事, 惹人豔羨也惹人妒忌。好時風光無兩,壞時家破人亡。
雲駭第一次見到明無花信, 就是在問天寮的客府裏。
他那時尚還年幼,受着嬌生慣養, 把問天寮當做家裏第二處府宅, 常在客府廊院裏玩鬧。
那天他追着一只松貂穿過回廊,差點一腦門撞到來客。
冒冒失失間,一陣憑空而起的風擋了他一下,接着一只手掌抵住了他朝前磕的額頭。
負責照看他的那些人嘴裏叫着“小心”, 呼啦啦跑過來。趕忙抱起他後退幾步, 在那來客面前低下頭,顯得拘謹又惶恐。
唯獨雲駭無知無畏,好奇地擡起頭。
那天的花信一副人間模樣, 身邊沒有跟着畫像上的白鹿,手裏也沒提他的照世燈。他穿着一身最素的白衣, 長發束得随意,斜貫着一根未加雕琢的木簪。
明明是王都大街上最常見的扮相, 卻還是讓人看呆了眼,
等到雲駭回過神來,花信已經走到回廊盡頭, 擡步進了客堂,那身白衣掃過高高的門檻,轉身便不見了。
雲駭轉過頭,仰臉問照看他的人:“那是誰?”
他們“噓”了一下,抱着他遠離客堂,去到廊院後側才小聲道:“那是大人的仙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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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雲駭知之甚少,更別提那些仙凡之間的規矩。
他只懵懂知道:神通廣大,是為仙。私交甚篤,是為友。
他以為那位“仙友”就是這樣的人,可後來發現,那人數年才出現了那麽一回。
***
雲駭第二次見到明無花信,是六年之後。
王都一片混亂烏煙瘴氣,問天寮的寮使也早已換了人。他父親受人構陷,連帶府內大半人都丢了命,一時間,偌大的家府散了個精光。
他年歲依然不大,卻成了罪人之子,原本的名姓皆不能用。跟着一群流民一路南下,跌跌撞撞到了魚陽一帶。
那時候,魚陽怕受禍亂波及匆匆封了城,流民進退無處,只好暫時栖身在山野荒廟裏。
那年隆冬極寒,那些流民大半沒能熬過一個月。于是那些山野荒廟裏,死屍三五成堆,怨氣甚重,又引來不少邪魔陰煞之物。
等到一個冬天熬過去,山野間便沒幾個活人了。
雲駭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他從一個半殘的陰物手裏搶了食,拖着被陰物弄斷的一條腿,捂着被抓傷的左眼,躲進一個山洞裏。
他蜷縮在山石後面,抹掉眼邊的血,抓着那塊不知來源的肉,張口就要撕咬。忽然瞥見山林寒夜裏有一盞燈影。
雲駭早已養出習慣,不等看清是何人何物,爬起來便要躲。
可那燈影太快了。
沒等他竄出一步,提燈人已經站在他面前了。
雲駭記得那張臉,雖然只見過一回,雖然本不該記事。但他就是記得清清楚楚,以至于時隔六年,還是能一眼認出來。
那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問天寮的那個來客,他父親的仙友。
雲駭還是擡頭看他,動作與幼年時候別無二致。
只是當初他大睜雙眼、滿是好奇。現在他瞎了一只眼,帶着半幹的血,滿臉麻木。
他拖着斷腿,跪坐在冷石後面,一臉麻木地看着當年驚鴻一瞥的人,聽見對方開口說:“受人所托,我來接你。”
那嗓音很好聽,穿過寒夜的霧落下來,幾乎叫人聽見了煦風。
凡人真是奇怪。家府散了沒哭,成了流民乞丐沒哭,受凍挨餓沒哭,斷腿瞎眼也沒哭……
只是聽見有人說了句“我來接你”,反倒兩眼通紅。
雲駭攥着手裏的死肉,面無表情,兩眼通紅地看着明無花信。
他在對方伸手過來的時候,忽然暴起,一把攥住那只抵過他額頭的手,張口咬下去。
他咬得極狠,瞬間嘗到了血味。
他在血味裏帶着宣洩和憤恨想:不是仙友麽?既然是友,被構陷時你在何處?丢命時你在何處?家破人亡時你又在何處?!
你受誰所托,又憑何能來接我?!
他明明是在心裏想的,對方卻好像都聽得見。
半晌,那道好聽的嗓音在他頭頂響起:“靈臺自有天規,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間事。”
那嗓音溫和動聽,卻沒有深濃的情緒——不見友人亡故的悲傷,也不見袖手旁觀的愧疚,甚至聽不出半分憐惜之意,似乎鐵石心腸。
但良久之後,雲駭意識到:仙人神通廣大,本不該被他咬住手,更不該被咬得血流如注。
對方能擋卻沒有擋,就是在任他撕咬宣洩。
想明白這一點,他終于慢慢松了口。
花信沒有去擦手上的破口和鮮血,而是彎腰查看了他受傷的眼睛和斷腿,說:“走吧,帶你回去治傷。”
雲駭偏頭讓過他的手,啞聲說:“走不了。”
花信卻沒有在意他的抵觸,而是略有些意外道:“舌頭還在?”
雲駭:“……”
“我以為話也不能說了。”花信說着,擡了一下手。
後面的林子裏竄出一只白鹿來,他把雲駭放在白鹿背上,帶着白鹿往山下走。
或許是怕他掉下去,雲駭上了白鹿的背就動彈不得,只得老老實實趴在上面。聽花信問道:“多大了?”
雲駭在心裏冷笑:連這些都一無所知,還敢說“仙友”。
花信依然平靜:“仙都年歲慢,我不記這些。”
雲駭:“十一。”
花信又道:“叫甚麽名?”
雲駭又在心裏冷笑。
花信道:“往後俗名不用,這一輩從雲字,你就叫……雲駭吧。”
雲駭:“……”
雖然很久沒有提過自己姓甚名誰,确實快要記不清了。但聽到這話,他心裏還是難過,但又動彈不得,只能閉上眼睛。
從此往後,他就叫雲駭了。
***
凡人登不上太因仙山的三十三層高塔,自然也到不了仙都。
花信所說的“帶你回去治傷”,是指把他安頓在花家。
旁人說的是“安頓”,但在雲駭眼裏,那就是把他撂在了花家。
那時候的花家還不在桃花洲,門下弟子沒有後來那麽多,但也十分鼎盛。
花家弟子大多以劍入道,還有一小部分修的是醫。不管修哪樣,每天的功課都滿滿當當。
唯獨雲駭,既沒有自己的劍,也沒有可以練的丹方。
眼睛和腿養好後,他實在閑得慌,便每日在花家各堂轉悠。
他問過花家家主,也問過各堂長老,他該練些什麽?或者,他什麽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劍?
結果家主也好,長老也好,都是一邊誇他天縱奇才、百年難遇、根骨絕佳,一邊推脫說他是靈臺仙首花信親自收的徒弟,他們不能越俎代庖去教,那就僭越了,還是得等仙首親自教。
“那他倒是來教啊!”雲駭說。
家主和長老答不了什麽,只能幹笑。
幾次三番下來,雲駭便不再自讨沒趣,再沒問過那些問題。有時候其他弟子練劍,他就在旁邊看幾眼。練丹他也瞄幾下。
但更多時候,他是在藏書閣裏耗着。
藏書閣裏供着花信的神像和畫像。他有時候抓一卷書,能在那幅畫像前坐一整天。半是發呆,半是埋怨。
少年人心氣高,受不了忽視。
況且,他真的很想趕緊學出點名堂……
他就這樣莫名其妙被磨了兩年,磨到幾乎沒了脾氣,這才又一次見到花信。
花信似乎已經忘了他這個唯一的徒弟,那天來花家也并非是要找他。但雲駭必定不會放過機會,在臨走前拽住了花信。
他先乖乖叫了一句“師父”,這才問道:“滿門弟子都在修煉,唯獨我格格不入,師父是不是後悔帶我回來了?若真是如此,師父大可開口,我自行離去便是。”
他幼時嬌生慣養,帶了幾分矜驕在身。後來當過流民乞丐,又有些鋒利敏感。那時候他年紀還是小,那點矜驕和敏感全都放在臉上,藏不住。
花信原本是不打算答他的,看了他的表情良久,還是給了句解釋:“你根骨确實絕佳,世間少見。若是真要入道,比其他人都容易飛升成仙。不急于這一兩年。”
雲駭問:“不急于這一兩年是多久?”
花信說:“等你适合拿劍。”
雲駭不依不饒:“那為何眼下不适合?”
很久之後,雲駭都記得那一瞬間花信看過來的眸光,平靜,又仿佛能洞悉一切。他說:“因為你始終惦記着要殺光那些構陷你父親的人,惦記着要讓那些人受盡折磨,血債血償。”
雲駭沒了聲息。
過了許久,他才道:“師父英明聰慧,目光如炬。我确實是這般想的。可我不該惦記麽?修行就得修得我無愛無恨、無仇無怨,像您一樣平靜地看着那些人活個長命百歲麽?”
花信沒答。
雲駭便一直盯着他,盯到自己兩眼通紅,就像當初在石洞裏捧着死肉掙紮求生一樣。
花信終于開口:“沒人讓你像我一樣。只是修行本是長路,你找的道太短了。”
雲駭:“哪裏短?”
花信:“殺人不過一劍,殺完之後呢?就再無支撐了。”
那就等沒了支撐再想。
雲駭在心裏說。但他只是動了一下唇,最終行了個禮,垂眸道:“弟子明白了,我……我試試。”
某種程度而言,他确實天縱奇才。說要試試,就真的再看不出半點心思。他不再急着要劍,也不再去管那些丹方。依然泡在藏書閣裏,日複一日。
這麽一磨就又是兩年。
兩年期間,花信又來過花家三次。三次雲駭都在藏書閣,沒有再追出去找師父問個說法。
等到花信再見到他,他跟當年山洞裏捧着死肉的少年判若兩人。
用花家家主和長老的話來說,雲駭是花家弟子裏脾氣最讨喜的。能調笑能玩鬧,跟誰都處得很好,而且那股不疾不徐的勁,很有仙家風範。
明明他才十六。
花信聽聞此言,又斷斷續續試了他一年。
于是十七歲那年,雲駭有了自己的劍。
***
曾經,在世人尚未遺忘之時,對雲駭有過這樣的形容——
他天縱奇才,百年難遇,十七歲有了自己的劍,埋頭修行八年後,修得了許多人一輩子也不會有的機緣,一朝飛升成仙。他同花信師徒情深,又一同立于仙都,不失為一則美談。
因為實在太過年輕,雲駭上仙都的那天,成了後來衆仙時常聊起的一段佳話。但對于雲駭自己而言,那天記得最清晰的,卻并非是他如何登頂了太因仙塔,如何進了仙都……
而是他見到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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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啊……終于要寫到仙都的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