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一江風兇手現身

16.  一江風16   兇手現身

“不僅如此, 京城調查得知,除了祈然、餘鳴、薛明理為同科進士之外,還有一人,也與他們一同科考——”

傅玦語聲未停, 一下引得所有人看過來, 他卻看着戚浔道:“楊斐。”

宋懷瑾倒吸一口涼氣, “楊太守?!”

傅玦颔首,“楊斐和他們三人為同科進士, 辛原修參加的是當年武舉,武舉和春闱放榜時間一樣, 因此,當年是他們五人一同住進了芙蓉驿。”

門外寒風獵獵,衆人聽到此處,不覺寒意更甚,謝南柯忍不住道:“那楊大人一定知道當年舊事,可他卻一直瞞着我們未說!”

宋懷瑾當機立斷,“立刻去找楊太守來。”

謝南柯和王肅領命而去,戚浔道:“他們五人一同住進驿站, 吳霜的死可能與他們五人都有關系, 可薛明理怎會死在蓮花村的水塘裏?而祈然和楊斐顯然不知薛明理已死了,在他們看來, 當年死的人是吳越,活着消失的才是薛明理。”

衆人一陣沉默,無人知道當年真相到底如何, 宋懷瑾道:“吳越殺了薛明理,可他們四人卻以為薛明理還活着,那如果不是吳越殺了薛明理呢, 有沒有可能是他們把薛明理當成吳越殺了,吳越将計就計?”

戚浔搖頭,“這不可能,他們是同科進士,在京城便早有照面,是不可能認錯的,他們不知道死的人是薛明理,而整個村子,卻都以為死的人是吳越,這說明,當年薛明理被殺的時候,只有吳越在身邊。”

戚浔又想了想,“倘若排除吳越和薛明理是舊識的可能,就像祈然想引兇手出來将其除掉卻被反殺一樣,當年的薛明理或許也對吳越有惡意,他想殺吳越,卻被吳越反殺,又或者,吳越當年便是想為姐姐報仇才将他殺死,他知道姐姐被幾個即将為官的進士所害,自己又當真殺了人,所以幹脆用薛明理的屍體冒充自己,從此隐姓埋名。”

吳越本是受害者,如今竟變成了兇手,再想到他這法子,宋懷瑾忍不住道:“若真是如此那他實在聰明,若真成了官府通緝要犯,再如何逃也逃不掉的,還不如讓世人以為他死了,他當年跟着師父走江湖,手上有技藝,更名換姓去別處過活也不難。”

戚浔未接話,宋懷瑾仔細一合計,“他起初必定會去別處躲藏着,後來時間長了,模樣生了變化,料想着無人能認出他,便又想回來為姐姐報仇,當年事發便在驿站,且幾個兇手在四處為官,皆為一方要員,要一起報仇,驿站是最好的選擇。”

他和戚浔所言不過是推測,當年真相如何,只有楊斐和祈然知道,祈然不知何時才會醒,幸而楊斐還活着,宋懷瑾等了這片刻,有些焦急往回廊方向看,“楊大人怎麽還沒來?”

言畢他又看向傅玦,十分誠懇的道:“此番還多虧世子早做安排回京調查,否則還要耽擱數日。”

傅玦擺手,又道:“雖推測出兇手是吳越,可驿內人多,你們可辨出誰是吳越?”

戚浔定神細想起來,吳越幼時多病瘦弱,如今十二年過去,模樣必定生了變化,再加上從前他在村裏便不常露面,村裏人認不出也是正常,而他學過戲法雜技,更會僞裝,縱然她猜出了兇手殺餘鳴的詭計,也一時無法将其揭穿。

他會雜技戲法,會武藝會看風水,又懂佛教地獄之說,那他會如何隐藏自己?

戚浔轉身去找劉義山給的差役薄冊,周蔚見狀湊上來,“怎麽?你想到了什麽?”

戚浔搖頭,“若是吳越,他必定不敢在早年間回來,我要看看此前懷疑過的人都來了驿站多久,如此或可推算一二。”

她打開簿冊一個個的看下去,“胡立,檀州城人,來驿站已有六年;嵩明,京城名陽縣人,來驿站五年;徐栎,檀州雲陽縣人,來驿站也是五年……”

“一個人的樣貌要生出極大變化,是需要時間的,短短三五年不易,七八年或有可能,村裏大部分人與他不熟,可如李三哥這樣的人他必定提防,那他一定是最近幾年才來的驿站,如此一排除,便也只剩下四五人了。”

戚浔看着這四五個名字,仍難下定論,這時,外頭謝南柯急匆匆回來。

“大人,沒找到楊大人,檀州衙門的人也不知道他在何處,下午本是搜查驿站的,可楊大人将他們派往別處,自己去何處未曾交代,最後一個看到他的人說在明華廳前,他往正門方向去了,而今日人手全被調用,館舍正門并無守衛,眼下不知他是否離開驿站了。”

“離開驿站?”宋懷瑾輕喝一聲,“難道想逃走不成?”

謝南柯搖頭,“問了他的随從,說他只帶上了随身短劍,并未拿走行禮。”

宋懷瑾看了眼外頭天色,見已是夜幕四垂,沉聲道:“他來時也未帶什麽,若真是想逃,自然輕裝上陣的好,何況昨夜他在祈然處,知道世子在京城調查的結果快到了,于是心底害怕,搶在今日天黑時逃走,南柯,立刻點人去追!”

宋懷瑾吩咐完,又對傅玦道:“世子請回去歇着吧,如今楊斐要逃,兇手身份也未明,其人隐藏在差役中,若是逼得他狗急跳牆,恐怕會傷人,他的武藝可不弱。”

傅玦眉頭微蹙,轉而吩咐林巍,“你留下幫忙。”

林巍應是,沈臨推着傅玦往回走,待他離開,宋懷瑾也握着腰間佩刀出了門。

戚浔沒想到楊斐會在此時逃走,亦放下簿冊跟上去,待走到檐下,謝南柯已點了三人随行,同宋懷瑾道:“大人,我們這便去牽馬,他是檀州太守,屬下還是傾向他往檀州方向逃了。”

宋懷瑾應是,“我也是如此做想,立刻去追!”

謝南柯帶着三人離開,宋懷瑾臉黑的像鍋底,“這麽晚了,可不好追人,若是給他跑了,再要找他便是大海撈針了!”

驿站裏已亮起了燈火,可在驿站之外,卻是漭漭寒夜,路上若出岔子,被凍死在野外也有可能,戚浔覺得古怪,楊斐縱然害怕查到他身上,可驿站記錄文書已毀,他還有狡辯的餘地,為什麽會選擇在此時逃走?

“大人,會不會楊大人并非逃走?”

宋懷瑾轉頭看她,戚浔道:“十二年前的記錄文書已毀,世子的消息只能證明他隐瞞了和餘鳴等人為同科進士且早早相識,他可說自己害怕受牽連,我們也拿他毫無辦法,他為官多年,心性不比常人,不該這樣早逃走才對。”

戚浔靈機一動,“馬,看看他的馬,若他沒有騎馬,就不可能離開驿站,四周都是荒村野地,不騎馬只會被凍死在外頭!”

……

謝南柯幾人牽出馬兒,正翻身而上準備離開,卻見戚浔和宋懷瑾一行往馬廄來,他覺得古怪,催馬迎上去,“大人?”

宋懷瑾徑直往馬廄裏走,“眼下可有管事在?”

一個看守馬廄的粗使雜役從後面走出來,恭敬道:“大人有何事?”

宋懷瑾掃視馬廄一圈,“楊太守的坐騎可在?”

這雜役打眼一掃,指了指不遠處的幾匹毛色锃亮的高頭大馬,“在的在的,在那裏,大人放心,小人們喂養的很好——”

宋懷瑾眉頭微松,“馬還在,人眼下多半還在驿站裏,去叫他帶的衙役來好生問問,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南柯,你們也不必去追了。”

不必雪夜追人,謝南柯也心底一松,複又下馬,将牽出的幾匹馬兒往馬廄裏趕,然而他們人多動靜大,謝南柯牽馬進去時,驚的隔壁馬槽裏兩匹馬兒一聲嘶鳴尥蹄而起,這一聲,又吓得謝南柯牽着的馬兒甩尾揚蹄胡亂蹦跳。

衆人輕呼着退開,謝南柯和另外三人一邊拉自己的馬兒一邊安撫,那看守馬廄的雜役則立刻去安撫另外兩匹馬,他費力扯着缰繩,一邊拍馬兒脖頸一邊學馬兒的嘶叫,戚浔一眼看到,不由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再一想,不正是前日見過的徐栎馴馬的樣子!

她莫名想到了餘鳴的死,待馬兒平複,上前問道:“這位兄弟,你學馬兒的叫聲學的像,這馴馬的法子看起來也十分管用。”

片刻前還尥蹄子的馬兒一邊噴着粗氣,一邊埋頭吃草料,這雜役笑道:“這法子也不是我自己的,是別人教我的,他可比我學的更像。”

戚浔忙問:“教你的是——”

“是徐栎,就是那個斧頭傷了腳的那個,他不僅學馬嘶像,學狗叫、學鳥鳴,都學的活靈活現。”

戚浔語聲發緊,“那他學過人說話嗎?”

雜役搖頭,“不學,我讓他學,可他說他從不學別人說話,也當真奇怪。”

戚浔僵立原地,腦海中急速思考起來,這時,跟着楊斐來的檀州衙役們從東角門走了出來。

宋懷瑾沒聽見戚浔和雜役之語,迎上去問他們:“白日我和楊大人兵分兩路搜查驿站,我搜西面的飲馬池和倉房,他帶人搜東邊館舍,怎麽搜查搜查着,他自己不見了?”

一個衙役上前一步,“當時我們搜到明華廳附近,大人讓我們分開搜查,我們便走了,大人當時身邊也沒幾個人,小人看到他的時候,他跟着一人往正門去了,小人當時沒多想,卻沒想到後來遍尋不見他,就在小半個時辰以前。”

小半個時辰前正是黃昏時分,而此刻夜幕已至,除卻大家手裏的燈籠火把,只有對面館舍裏亮出幾抹昏光,宋懷瑾道:“當時他身邊跟着的人是誰?”

那衙役道:“是驿站裏的人,我們也不認識,幫忙帶路和開門的。”

戚浔在旁聽見這話,猛地驚醒,她午時去請沈臨之時,可是看到過楊斐帶着李旸和徐栎的,她忙上前問:“跟着楊太守的可是一個叫徐栎的?”

幾個衙役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猶豫不定的道:“好像是姓徐吧。”

戚浔瞬間變了臉色,“大人,楊大人可能出事了!楊大人是經過當年舊事的最後一人,必定也是兇手目标,如今大理寺查出來的線索越來越多,兇手随時都有暴露的可能,他必定要在大理寺查出真相之前對楊斐下手!并且——”

戚浔吞咽了一下,“并且,我懷疑徐栎便是吳越!楊大人朝正門去的時候,是徐栎帶着的,他必定用了什麽哄騙之術将楊大人帶去偏僻角落,如此好下殺手!”

戚浔的話讓大家如遭雷擊,宋懷瑾問:“憑何懷疑徐栎便是吳越?”

戚浔道:“大人還記得昨日我們見過徐栎馴馬嗎?他馴馬的方式是學馬兒的叫聲,且适才這位兄弟說徐栎學鳥鳴狗叫都十分像,能将動物叫聲學的惟妙惟肖,學人聲又有何難?而吳越跟着走江湖的師父學過戲法雜技,我記得走江湖的賣藝人裏,有一類專會表演口技的,這些人學人說話有獨有法門,能學的十成十像。”

“大人當記得餘大人的小厮說過,說午時聽見餘大人說話的聲音嘶啞,我猜這或許是徐栎學的還不夠像的緣故,可聽起來似人剛睡醒,便也不叫人覺得奇怪了!他謀害餘大人那日,先是在早上假扮章老伯用竹筐将屍體送回去,而後躲在餘大人的屋子裏做出餘大人還活着的假象,後來之所以殺章老伯,亦是不想讓章老伯告訴我們那天早上是他替章老伯做活。”

戚浔篤定的道:“只有這樣,才能解釋餘大人遇害的過程,大人,必定是徐栎,他還在驿內兄弟面前刻意不學人說話,便是不想暴露此技。”

衆人聞言神色都緊張起來,宋懷瑾亦露緊迫之色,“南柯,你們四人,各帶一路人去驿內搜索,尤其明華廳附近空置的院落。”

他咬牙道,“我去看看這個徐栎在不在他值房裏!”

大家兵分幾路,戚浔跟着宋懷瑾去找徐栎,縱然已過去了半個時辰,可今日驿站內人來人往,戚浔猜測徐栎不可能很快得手回來。

他們從東角門返回,很快便到了徐栎的值房院子,一進院門,戚浔便看到李旸站在廊下和胡立說話,見他們來,二人有些意外。

宋懷瑾問他們,“徐栎回來了嗎?”

李旸搖頭,“沒有,他還在給楊大人帶路呢,今天搜了大半日,下午我着涼頭疼得緊,他便讓我先回來了。”

宋懷瑾眉眼一沉,和戚浔對視了一眼,胡立和李旸發現不對,都有些狐疑,李旸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宋懷瑾索性繼續問:“你們了解徐栎的過往嗎?”

李旸和徐栎住在一處,自然知道更多,便道:“他五年前來驿站的,從前在檀州西面的林州駐軍待過,會點拳腳功夫,人是檀州下轄一個小縣城村子裏的人,家裏父母健在,還有個姐姐,因嗜酒闖過幾次禍……”

“對,從林州駐軍出來也是因嗜酒鬧事,也因此和家裏鬧得不好,這幾年極少回去,據說姐姐成親了,尋常是姐姐一家照看父母,他便無牽無挂。”

父母健在,還有個姐姐……這和戚浔看過的身世簿上的一樣,對其他人而言也頗為尋常,可如今她推斷徐栎是吳越,這份說辭聽着便格外令人不是滋味。

“他的拳腳功夫如何?你們見過嗎?”

李旸和胡立皆搖頭,李旸道:“沒見過,他平日裏脾氣還算好,偶爾喝了酒有些瘋,但是哪怕酒後,也沒和人打過架。”

“那他說過他會醫術,或者會雜技戲法嗎?”

宋懷瑾問的李旸更茫然了,可這時,胡立卻好似想起什麽,“這些他都沒怎麽表現過,不過他腳受傷的時候我在跟前,我記得他傷了腳之後,第一時間讓我去拿三七粉和另一樣藥材來止血,當時我還說過他怎麽知道的這麽多,他告訴我是在駐軍裏學的。”

他又想了想,肯定的道:“就這一次。”

宋懷瑾簡直有些嘆為觀止,徐栎在驿站五年,除了學馬鳴馴馬外,幾乎未曾露出破綻,而他連着害了數人,亦是幹淨利落不留痕跡,再想到他當年小小年紀,竟能用薛明理的屍體假扮自己來脫身,宋懷瑾更覺此人心機深沉。

他繼續問:“餘大人他們來的時候,徐栎可曾做過什麽?徐栎和餘大人打過照面嗎?”

胡立看向李旸,李旸這時也想起一件小事,“當夜打過照面,他們在明華廳吃酒,徐栎幫着送過幾次酒。”

宋懷瑾心底一定,打過照面才對,餘鳴來了,徐栎不可能不采取行動,何況至少要聽過餘鳴說話,才能學出七八分像,他越發篤信徐栎便是吳越,轉身看了看這茫茫寒夜,道:“走,将他找出來!”

他們轉身出院門,胡立和李旸卻跟了上來,李旸追問道:“大人,徐栎怎麽了?”

宋懷瑾道:“他有可能是殺害餘大人他們的兇手。”

胡立和李旸大駭,胡立忍不住道:“這怎麽可能呢?”

胡立與徐栎認識五年,縱然二人生過龃龉,可這時胡立仍然不敢相信徐栎是殺人兇手,“他與餘大人他們無冤無仇,怎麽會殺了他們?且祈大人并非第一次來我們驿站,他對這些朝官都怕得很,平日裏都不如何在明華廳那邊露面,他怎敢殺人呢?”

宋懷瑾幹脆道:“既是如此,你們二人也幫忙找人吧,将他找出來,便知道他是不是兇手了!”

話音剛落,前面劉義山急慌慌的迎了過來,“大人,出了什麽事?聽說楊大人不見了?”

宋懷瑾點頭,“是,并且有可能正被兇手加害,你們驿內的徐栎有重大嫌疑。”

劉義山倒吸一口涼氣,“您說徐栎?”

宋懷瑾走在最前,直往明華廳的方向而去,劉義山在旁跟着,不住的道:“大人,這不太可能,徐栎除了嗜酒外,平日裏性子極好,後來篤信佛門,他怎會殺人?”

宋懷瑾搖了搖頭懶得解釋,“當務之急是找到楊太守,他到底是不是真兇,很快就能知道了,你這驿站雖大,可只要他們不出去,總會被尋見。”

劉義山不敢再質疑,待走到明華廳,正碰上從正門方向回來的謝南柯,謝南柯道:“明華廳之前的廂房都找過了,平日裏少人去的夾道偏院也都找過,沒有人。”

宋懷瑾指節捏的咯咯作響,“等等,不可能真的消失,兇手每次殺人都不曾故意将死者帶出去,此番也不會。”

餘鳴和辛原修死在驿站內,祈然則是他自己引誘兇手至後山,由此可見,兇手更傾向于在驿站內害人,然而距離衙役們最後一次見楊斐已過去了快一個時辰,若徐栎下死手,楊斐或許已經死了,縱然楊斐和那樁陳年舊案脫不了幹系,宋懷瑾也無法接受兇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殺人。

這時,戚浔将那張寫着地獄刑法的紙掏了出來,“兇手殺人都與地獄之說有關,除了章老伯外,其餘幾人都死于地獄刑法,那他謀害楊大人也不會例外。”

周蔚忙問:“他會用不同的地獄刑法?”

戚浔搖頭,“不确定,雖然此前三人都不一樣,可我更傾向他按照他們犯的罪過來懲治他們。”

“餘鳴死于黑繩地獄,所犯罪過多為殺生,辛原修死于叫喚地獄,所犯罪過除了殺生,還有可能為淫邪,祈然是等活地獄,所犯為殺生和诽謗毀證之罪,若只看地獄之說,那兇手已用了三大地獄刑法,剩下的還有無處。”

“焦熱地獄、合衆地獄,以及大焦熱地獄與大叫喚地獄,最後是無間地獄。”

“無間地獄懲罰的是殺父殺母、殺阿羅漢等無間罪,與此案不符;焦熱地獄和大焦熱地獄,懲罰的是犯邪見,造謠诽謗,焚燒山林乃至燒害衆生之人;只有大叫喚地獄和合衆地獄,懲罰的是犯殺生、偷盜、邪淫罪之人,與此案有些關聯。”

周蔚眼底微亮,“那兇手會用這兩種地獄的刑法謀害楊太守?”

戚浔語速更快了些,“大叫喚地獄,是讓獄卒将罪人沸湯烹煮,再業風吹活,又至熱鐵鏊中煎熬,如此反複,使罪人痛苦極切,發聲大叫——”

周蔚忙道:“這與辛将軍死的叫喚地獄相差無幾,只是更痛苦些。”

戚浔點頭,又道:“合衆地獄,又叫推壓地獄,此獄中有鐵山,罪人進入後,鐵山傾倒,堆壓其身,使其骨肉糜碎——”

周蔚和宋懷瑾都聽得打了個寒戰,宋懷瑾道:“若是兇手還要用那大叫喚地獄的刑法呢?”他轉身點了個差吏,“你立刻去鍋爐房看看,看那裏有無意外。”

差吏應聲而去,宋懷瑾又問劉義山,“驿站內可還有若鍋爐房之地?”

劉義山搖頭,“沒有,廚房都是小竈,傷不了人。”

“那鐵山呢?驿內有無大一些的鐵制物?”

兇手并非原封不動的照着地獄刑法施行,更多是因地制宜之舉,然而劉義山聽完想了片刻,還是搖頭,“沒有呀,驿站內并無任何類似鐵山之物,尋常鐵器,也不過就是刀劍,擺件,亦或廚房內所用的鐵碗鐵鍋……”

“有無生鐵打造的櫃閣之物?”

劉義山聞言還是搖頭,宋懷瑾便覺得有些無頭緒,這時,朱赟和王肅從北面回來,王肅禀告道:“大人,北面都找過了,包括早前着火的院子都找了,沒有人。”

宋懷瑾心底漫起不祥的預感,“這麽久了,楊大人只怕已經遭遇不測。”他眯眸遠眺整個驿站,“可徐栎也未出現,他若想脫身,應當在下手之後出現在衆人眼前才對,蔣銘還未回來,看看蔣銘有無收獲!”

朱赟道:“蔣銘去搜索最西面幾處院落了。”

等待的功夫,戚浔還在琢磨那張紙,鍋爐房兇手已經用過,且此刻天黑不久,鍋爐房必有差役守着,兇手不可能如此猖狂,而此前用過的分屍、刮臉之刑,分屍太過麻煩,只有傷臉簡單些,楊斐随身帶着短刀,若再被兇手奪過,正好勘用。

她目光落在四處黑暗的角落,如此殺人之法雖不挑地點,卻會有血氣,楊斐甚至可能逃脫,今日驿站內人多眼雜,他能在何處躲藏?

蔣銘和派去鍋爐房的差吏回來時,戚浔已忍不住朝着正門的方向走了幾步,她聽見蔣銘說西邊并無異常,又聽那差吏說鍋爐房一整日都有人守着,未曾見過徐栎。

這時,戚浔的目光落在了正門方向的一道聳立的剪影上,“你們可去搜過鼓樓?”

鼓樓就在正門旁,緊挨着驿站外牆,門卻在驿站內開,算是驿館內一處标志性建築,她問完,謝南柯道:“鼓樓上着鎖,他們說平日裏無人去鼓樓,因此我們适才未去搜查。”

劉義山道:“姑娘懷疑楊大人在鼓樓裏?這應當不可能,那鼓樓是裝飾之用,平日裏鎖着門,雖有二樓,可二樓四面窗戶透風,裏頭只有一面銅鼓,我們連打掃都不打——”

“銅鼓?多大的銅鼓?”戚浔敏銳的問。

“就……就有一張八仙桌那樣大,或許……或許還要更大些……”

戚浔立刻看向宋懷瑾,“大人,合衆地獄——”

宋懷瑾亦想到了合衆地獄裏鐵山傾倒将人推壓成肉糜的刑法,縱然沒有鐵山,銅山亦能比拟,他立刻擡步,“走,去鼓樓看看!”

明華廳本就距離正門不遠,衆人順着廊道朝外走,很快便到了鼓樓之下,鼓樓下的小門十分逼仄,上面挂着的鎖鏈鏽跡斑斑,一把同樣生鏽的銅鎖墜在上面,衆人打着燈籠火把,明光耀耀,果然照見二樓上狹小的花窗黑洞洞的,穿堂風呼嘯而過,仿佛寒夜裏有人在低低哭泣一般。

宋懷瑾先上前去查看門鎖,看似繁複的鏈鎖,卻在他随手一拉之下便掉了,他吓了一跳,其他人也是一驚,待他将銅鎖撿起一看,皺眉道:“鎖芯壞了,鎖孔的繡跡有脫落,這鎖被人動過……”

他話音落定,大理寺的差吏們先是屏息,繼而都将手落在了腰刀之上,這時,一個驿內差役面露驚恐的道:“你們聽,是不是有人在叫喚?”

衆人本就神思緊張,他這般一說,恐怖驚悚之感頓生,更叫大家心頭一顫,劉義山喝道:“你瞎說什麽?大人在查案,你莫要胡言亂語。”

“不是,真的有人在叫喚——”

這次開口的是周蔚,他驚恐的望着黑漆漆的鼓樓二樓,“戚浔你聽,我真的聽到有人在喘粗氣,在呻喚,不會吧……”

周蔚吓得一把扯住了戚浔的袖子,而在他住口的剎那,風聲似乎也是一滞,就在這剎那的寧靜裏,戚浔亦捕捉到了那道呻吟聲,她立刻道:“大人,上面有人!”

她絲毫不信那些駭人的鬼怪說法,若當真有動靜,那便是有人!

宋懷瑾亦拔出了腰刀,他轉身拿過一支火把,踢開小門便邁了進去,鼓樓一樓是一處逼仄的暗室,連窗戶也無,寬木搭建而成的陡峭階梯直通二樓,火把一照,陰風陣陣的看不到盡頭,宋懷瑾冷哼一聲,擡步便邁上了階梯。

戚浔站的最近,她下意識就要跟上去,可這時,半截刀柄擋住了她的去路,她一轉頭,卻見林巍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側,見她看來,林巍道:“危險,戚姑娘後一步來。”

林巍一側身先她一步進了鼓樓,戚浔有些詫異,愣了愣才跟上去,她是仵作,嗅覺比常人更為敏銳,這木階梯剛走到一半她便嗅到了一股子血腥味。

她心底打鼓,而前面宋懷瑾和林巍已上了鼓樓二樓,不知看到了什麽,宋懷瑾和林巍齊齊頓住了腳步,戚浔心尖一跳,步伐更快了些,當她走上二樓,林巍似乎在猶豫讓不讓她看,可很快,他後退一步讓開了視線。

戚浔看到了滿地的鮮血。

劉義山口中的銅鼓倒在地上,楊斐腰部以下被銅鼓壓着,鮮紅奪目的血從他身下流出,好似溪流一般順着地板蔓延開來,楊斐雙手無力的在地上抓撓,抓的十指滲血,然而再如何掙紮,他也爬不出銅鼓,反倒越是掙紮,腰部被壓斷的骨肉越是碎爛,他無力的呻/吟着,每喘一口粗氣,便多一絲鮮血從他唇邊溢出來。

銅鼓旁的角落裏,一個不知是人是鬼的身影安然靠坐着,宋懷瑾将火把一揮,一閃而過的火光映出一張熟悉卻陌生的臉。

徐栎,果真是徐栎!

身後人陸陸續續上來,皆被眼前的場景震驚的無以複加,地獄之說只是幌子,是噱頭,可看到楊斐的樣子,衆人都知道徐栎是當真要用地獄一般的刑法來懲罰他們。

“你們來的太慢了,他都要咽氣了。”

沒有人去救楊斐,或者說,所有人都知道楊斐沒救了,徐栎波瀾不驚的開口,語氣裏帶着幾分解脫之後的無欲無求。

劉義山顫聲道:“徐栎,真……真的是你!”

衆人的火把燈籠聚在一處,将整個鼓樓二樓照的如同白晝,徐栎的面孔卻仍然擋在銅鼓架子的陰影裏,他似乎無話可說,略顯陰冷的視線落在楊斐身上,看着他絕望徒勞的蠕動。

森然的寒意在所有人心裏彌漫,宋懷瑾沉聲道:“為何不跑?”

血流了滿地,楊斐受傷已有多時,若徐栎想跑,他可以跑出鼓樓,跑出驿站,可他沒有,他坐在這裏,像在進行某種儀式一般看着楊斐咽氣。

“不跑了。”徐栎視線落在宋懷瑾身上,“跑不動了。”

大理寺差吏握着刀,驿內的差役們亦戒備的望着徐栎,可徐栎的模樣卻毫無攻擊性,他松垮垮的坐着,一副再不反抗的模樣。

宋懷瑾看着地上的楊斐咬牙:“将他帶走!”

謝南柯和朱赟上前,很輕松便将徐栎拽了起來,徐栎本擅武,可他毫無反抗之意,很快便被朱赟卸了半邊胳膊,他不叫不嚷,被朱赟推推搡搡的下了樓。

驿內其他人好似看怪物一般看着徐栎,似乎還是無法接受他是兇手的事實,宋懷瑾蹲下身來看楊斐,手碰到楊斐,可楊斐卻還是無知無覺的繼續掙紮着,他将楊斐手肘一握,楊斐這才恢複了意識似的望向他。

他定定地望着宋懷瑾,流着血的手指緊緊攥着宋懷瑾的袖子,好似在求宋懷瑾救他,宋懷瑾任他攥着,可不過幾息功夫,楊斐那雙大睜的眸子一動也不動了。

“檢查二樓!”

宋懷瑾下令,又道:“将銅鼓擡起來!”

這面銅鼓比劉義山形容的更大,因是實心,四五個大理寺差吏都未擡得動,後來跟着的驿內差役一擁而上,這才将鼓豎起。

楊斐的屍體慘不忍睹,兩個忍不住的驿差沖下樓去幹嘔,戚浔踩着一地的血檢查銅鼓底座,這銅鼓底座正中為石鑄,木架在兩旁輔撐,此刻兩只木架倒向一旁,左右皆有被鋸過的痕跡。

待王肅和謝南柯将楊斐的屍體架起來,戚浔在他身側發現了制香的竹器和一個染血的紙包,她将那紙包打開,裏頭正是驿站藥房不翼而飛的醉仙桃花籽粉末。

為楊斐布的殺局一目了然。

戚浔拿着藥包道:“大人,我們一直搜查的藥包應當藏在鼓樓裏,支撐銅鼓的架子應早被做過手腳,或許在辛原修和祈然來的時候,或許在臘八之後等我們的四日間,他早已計劃好在何處殺人,今日以此為引,正好用銅鼓了結了楊斐。”

銅山傾倒,堆壓其身,使其骨肉糜碎。

宋懷瑾頗為自惱,他們次次都慢一步,如今徐栎舍命布殺局,他們亦未救得下楊斐,宋懷瑾一咬牙,“連夜審他!”

留下幾人清理現場,宋懷瑾帶着戚浔到了明華廳,徐栎被押送回來,此刻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

宋懷瑾闊步進門走到上首位,将腰刀往桌上重重一放,“吳越,說吧,從你十二年前殺了薛明理開始說!”

徐栎擡眸看着宋懷瑾,“我想見姐姐的屍骨。”

宋懷瑾猝然眯眸,“你當年殺了薛明理,卻連你姐姐的屍骨藏在何處都不知?”

徐栎心知如今不得善了,抿了抿唇選擇配合,“不是我要殺薛明理,是薛明理要殺我,我被逼無奈才将他殺死,到他死,我只知道姐姐是被那些畜生謀害,屍骨在何處我并不知。”

“他們其餘四人,一個是嶺南世家,一個是肅州巨富,還有兩個也是書香門第,而不久的将來,他們會成為一方父母官,大權在握,我殺了人,他們不會饒我性命。”

徐栎涼聲道:“我知道,我只有死一次,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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