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醉仙閣

醉仙閣

賈家的義學,離榮國府一裏之遙,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即可入此義學。

可惜這義學中雖說都是些本族人丁和親戚子弟,但日子久了難免魚龍混雜,很有些頑劣粗俗的下流人物,學中風氣頗為不正。

這正适合了賈環的口味,經常混在一起的幾個狐朋狗友是金榮,賈菌,賈藍等人。

這一日,春風得意,衆少年準備冶游,按理說讀書的少年郎春日出游多是去山明水秀之處,踏青賞景,吟詩聯句,不失為風雅樂事。

這幾位不同,專去城中聲色犬馬的熱鬧所在,白天不去,硬等到傍晚時分才出門,目标明确,是都中最有名的醉仙閣。

醉仙閣位于紅磚巷,紅磚巷聽名字粗陋,卻是都中最有名的煙花柳巷,錦香院,玉蕪樓,天香福地,一間間香豔妓館都位于此巷中,倚紅攬翠,紙醉金迷的所在數不勝數,醉仙閣是其中最厲害的一家,若非王孫巨富,等閑難得一入。賈環,金榮等人久已心向往之。

正好這日學中有兩個多情小學生,別名叫做‘香憐’‘玉愛’的,因生得妩媚風流,頗入薛蟠薛大爺的眼,已然被他用些銀錢吃穿哄騙上手,這兩日打得火熱,就願做東帶二人去見見市面

玉愛與金榮有些交情,既然有人做東,就想賣個順水人情,叫上了金榮幾人同去。

情理上說,賈環和這些人跟着去沾薛蟠的光,此舉很不做臉,他是賈家正少爺,與薛蟠算是姨表兄弟,正該和薛蟠身份相當才對。

可惜也從來沒人高看過他,加之家裏管得嚴,他手上除了幾個月例銀子就沒有餘錢使,又不像寶玉那樣衆星捧月,被大家供着,所以要想去玩樂見市面的話,就只能跟在這起子纨绔淘氣的人後面混。

薛蟠并不介意,他向來仗着家底深厚手頭稀松散漫,平日又在學裏橫行霸道,就是要借此機會給這些人點好處,才能鎮得住衆人,哄得幾個溫柔多情的對他服帖。見賈環也跟着,少不得笑話幾句,再囑咐他不得将此事向姨丈洩漏,賈環自然滿口答應。

于是薛蟠得意洋洋地帶着衆人先去了錦香院,去會他那老相好雲兒姑娘,雲兒姑娘知道這薛大爺有錢,哄高興了頗有好處,連忙喚出了相好的幾個姐妹,陪着諸位公子,小公子行酒作樂。

薛蟠是久經此道的,不以為意,這次主要就是帶着這學裏的幾個人來見見市面,放開了飲酒笑鬧。那幾人還真是沒見過市面的,一齊癡醉沉迷,逮着諸位姑娘瞎占便宜。

鬧到晚上,雲兒姑娘忽然笑道,“今天醉仙閣一定熱鬧,聽說有大人物出了大手筆,今晚包了那裏的整個二樓,宴請遠方貴客,據說醉仙閣裏稍有名氣的姐兒,小倌兒全都被包下了,今晚不得接客,全部都要去伺候這些人的。說不得,肯定是準備了不少有情趣的歌舞,酒令助興。”

衆人聞言都大感興趣,他們本就是想去那裏的,久聞醉仙閣美女如雲,在城中首屈一指,只是花費也首屈一指,據說常客都是那些王侯顯貴們,不是一般的奢華。薛蟠去享受過,所以還無所謂,其餘幾個沒見過世面的聽着雲兒姑娘這麽一說就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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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大爺于是大方到底,許了雲兒姑娘下次再來看她,定把今天沒親熱夠的地方補回來,然後就帶着幾人轉戰醉仙閣。

雲兒姑娘不知他們本就要去醉仙閣的,還以為是自己一時多嘴,放跑了生意,不過悔之晚矣,只好連怨帶嗔地将衆人送了出來。

醉仙閣果然不凡,一派金碧輝煌,衣香鬓影,此時正是熱鬧,幾位貴客大概是坐在二樓正堂裏的,垂了八寶湘妃細竹篾簾子隔開,樓下大廳正在歌舞,餘下的散客今日不得上樓,只好一齊聚在樓下看熱鬧,歌舞精彩,人群中一陣陣的叫好聲不絕,伴着周圍的嬌聲燕語,暖香酒氣,衆人熏熏,一派靡靡之象。

薛蟠在錦香院能充老大,到了這裏卻是不行,兩個得力的小厮去交涉了半天才弄到大廳裏位置一般處的一張桌子,好在衆人就是要來看個熱鬧,所以有地方坐就好,誰也不嫌,随便點了兩個小姑娘兒陪着,一哄入座。

這日的貴客應該是位非常貴客,醉仙閣拿出了看家本領招待。只見那歌舞越來越香豔,豔而不俗,舞到後來,幾個舞娘已經是只剩輕紗裹身,不過裹得嚴嚴實實,并不流于低俗,欲隐欲現的更是引人入勝,舉手投足間勾魂攝魄,引來一陣陣采聲。

薛蟠幾人都是喝得半醉的,這時借着酒興真是看得群情激奮,早就忘記斯文為何物,全都瞪大眼睛伸長脖子,就快流口水了。

賈環在這幾人中年紀最小,是個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的典型,不過總算是榮國府出來的,有些見識,家裏的姐姐妹妹姑表姨親都不是俗品,個個堪比神仙妃子,一個賽一個的美貌動人,就連寶玉身邊的那群丫頭都是上品,所以他算是有些眼界的,沒有太失态,倒是對二樓的情形更加好奇些。

尋思着大廳都熱鬧成這樣了,二樓那簾子後頭只怕更有一番別開生面的誘人場景才是。

抓住金榮悄悄地道,“咱們溜上去看看吧,上面說不定有什麽更精彩的節目不當衆演呢。”

金榮全神貫注在場中那幾個扭動的曼妙身影上,根本聽不見他說什麽,只是敷衍地嗯了幾聲就不再理他了。

賈環撇撇嘴,四顧一圈,自己悄悄起身,往樓上晃了上去,竟是一路順利,沒人攔他,連守在樓梯口的幾個家将侍從都跟沒看見他似的,賈環暗喜,一路溜達了進去。

他可不知道,他能這麽輕易混進去是有原因的,裏面的幾位貴客除了點了醉仙樓最紅的幾位姑娘外,還點了小倌兒的。

而他賈三公子的打扮雖說沒有什麽過于華貴的地方,但是也是錦衣玉帶,衣飾精美,長相随他母親趙姨娘,美則美矣,俗氣得很,十幾歲的稚嫩年紀,還有點輕浮油滑勁,實在是很容易讓人把他和那些風月場的小相公們混在一起。

‘假冒’小相公進了挂着簾子的地方一看,大失所望,這可實在是沒有樓下熱鬧,陪酒的女子雖說看容貌是高出一個檔次,但是一個個都很斯文,幾個正主分坐的房中,居中一位面如美玉,目似明星,是個好秀麗的人物,看年紀還未及弱冠,氣度閑雅,談笑風生,看樣子應該是宴客的正主。

客座上是一位十分威武的人物,年紀大概三十餘歲,鷹目虎須,十分放松惬意,正摟着兩個美人一邊喝酒一邊和主位上那人說着話,很能讓人聯想起一只悠閑的豹子。餘下幾個應該都是陪客,不過個個看着也都不俗。

賈環看了半天,見那些人除了喝酒笑談就再沒有什麽其它節目了,掃興之餘正準備轉身走人,忽聽那請客的正主笑道,“柏兄難得回來一次,今日也該好好樂樂才行,咱們總這麽喝酒也沒什麽意思,不若行個酒令。”

那位被稱為柏兄的人笑道,“薄菡這就太客氣見外了,咱們兄弟向來親厚,何必非要講這些虛面上的東西,哪裏沒意思了,這裏的諸位姑娘可都是極品啊!酒令就算了吧,愚兄可沒這個才情。”說罷就去捏身旁陪着的那女子的粉頰,那女子嬌嗔不依。

薄菡大概是确實和他親厚得很,說話也十分随意,指着他嗤笑道,“郦柏,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武夫,總是這麽粗魯直白有什麽意趣,偏你就連稍有些文雅風流的玩意兒都受不了?不行,今天偏不慣着你,定要你聽些風雅的東西才行。”

想了一下,回頭對身後的侍從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侍從應聲而去,不一時手裏托着個鋪了層厚厚絲絨的盤子回來,盤子上放了顆鴿卵般大小的明珠,溫潤瑩澤,滴溜滾圓,便是在這滿室燭火通明的房中也發出淡淡的光芒,實為不可多得的極品。在座諸人都是識貨的,一片低聲贊嘆。

郦柏被他直斥粗魯也不着惱,笑微微地一邊對身邊的美女上下其手一邊看他到底有什麽花頭。

薄菡笑道,“這是真真國進貢來的深海明珠,千金難求的,今兒就拿它做個彩頭。”看看那個一身慵懶,動作露骨的柏兄,無奈搖頭“你先把人放開吧,別一副粗俗樣子,醉仙閣這幾位姑娘都是兄弟讓人精挑細選出來的,均是文采不凡,琴棋書畫樣樣皆通的妙人,你這可是輕慢她們了。”

四顧一圈,“照顧柏兄,咱們也不出太複雜的題目,如今正是菊花滿城之際,估計大家夥都已賞了數日了,今晚就以菊為題,諸位姑娘每人做首詩來,我們一齊品評,奪魁首者得此明珠還有柏兄,如何啊?”

他這話說得含蓄,意思就是哪個姑娘詩做得最好就把明珠賞她,然後還選定此人今晚陪這位柏兄,大家聽了齊聲贊成,一疊聲地讓人趕緊準備紙筆,分發給諸女子,幾個小相公不依,于是也每人發了一份,讓他們一齊做來湊趣。

賈環沒太聽明白是怎麽回事,就是知道那請客的美貌公子讓大家以菊花為題做詩,做得最好的人能得那顆明珠。

他是很有些好小利貪便宜的壞毛病的,平時在家裏,年節空暇時和小丫頭們賭牌,輸了幾個錢都要混賴,搞得姑娘們的丫鬟個個不喜和他玩,這時看到竟然平白能得偌大一顆珠子,不由眼紅心動。

其實賈環也是可憐,別看他是榮國府三少爺,他還真是沒有什麽特別好的東西,家中雖然富貴,可是大家誰也不想着他,大太太王夫人的好東西自然是留給親兒子寶玉的,他也不必去多想,老太太的好東西也是先盡着寶玉挑,然後還有林姑娘,薛姑娘,迎,探,惜三個孫女,史姑娘,等輪到他這兒根本就沒什麽了。

幾位貴客帶來的侍從以為他是醉仙閣的小相公,醉仙閣的人以為他是幾位貴客誰帶來的小相好,因此蒙混着,賈環也得了紙筆,可以做詩奪珠。

以賈三公子的文采,做兩首打油詩都要搜腸刮肚,費無窮的功夫,本是無望奪魁。

可偏巧,前些日他的親姐姐三小姐探春在家中一時興起,招攬衆姐妹起了個詩社,就是詠菊來着,家中的姐妹們個個才思敏捷,寫出來的都是佳作,他前些天去看姐姐探春,就見到探春在整理品味,言道林姑娘那首《詠菊》最是精品,他也跟着看了兩遍,這時還記在心裏,暗道我借來試試,說不定還能評上呢。

薄菡又命人點起一支細細短短的香,說道以此香燃盡為限,大家快寫吧。

賈環看看擺在中間桌上的那顆大大圓圓的珠子,心癢難耐,大筆一揮就将一首《詠菊》寫了出來: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與,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寫完之後又細細看了兩遍,确定沒有寫錯的地方後,就交了上去。

醉仙閣的姑娘們确是出衆,都是自小被精心教導出來的,很有幾個文采不錯之人,紛紛交上詩稿來,一時香盡,只有兩人未能做出,怏怏退出争奪。

薄菡笑吟吟地讓一個随來的賓客,估計是他府上的清客來一首首讀出來,大家一齊品評。

讀到賈環那首《詠菊》時,大家均拍手贊妙,齊問是哪位姑娘的蘭心妙筆?賈環站出來後盡皆詫異,沒想到是個小相公。

最後一首讀完,果然是賈環奪魁,薄菡指着郦柏哈哈大笑,“柏兄,這可不好意思了,都說醉仙閣的姑娘最是出衆,沒想到…我看這位小相公長得也不錯,你就換換口味吧。”

郦柏這可不幹了,他是從邊關回來的,許久沒見過個齊整的女人,已經寡淡得看見母豬都能多看兩眼了,這回好不容易回來休整休整,可不想委屈自己,力逼着選第二名出來,賈環這時方才聽明白,原來詩作得最好的人不但得明珠,還要負責陪這位貴客。

要他是醉仙閣的姑娘,這當然是個大好處,陪好了此貴客定有重賞,可他是路過的,頓時紅了臉,低下頭去就想溜走,可又舍不得就要到手的珠子。

薄菡知道郦柏不好此道,因此調笑了他幾句就放過了他,果然又去評了第二名出來,這回果然是個美貌嬌柔的姑娘,郦柏方才不鬧了。

至于那個彩頭明珠的歸屬卻成了問題,衆人想了半天,最後還算公正,一致決定這珠子應該給賈環才是。

賈環已經蹭到門口,還在豎着耳朵聽大家争辯,最後聽到珠子還是自己的,頓時大喜,連忙三步并兩步地過去,一把拿起了那顆貴重珠子,勉強對着薄菡和那威武的郦柏行個禮,含糊道,“謝…賞賜。”

捏着珠子又往門口蹭,準備這就開溜,忽聽薄菡道,“你往門口躲什麽,過來些,文采倒是不錯,怎麽這麽沒規矩?”

賈環這下跑不掉了,只好往裏站站,心裏惴惴,頓時頗為後悔,不該因為貪圖人家東西混進來的,這下可麻煩了。

還好大家見他低着頭隐隐還能看到小白臉上透着紅意,都以為他是才出來做生意不久,還不習慣,到底還是姑娘們更吸引人,大家看他沒什麽意思也不會勸酒湊趣,就不去多理他。

還是薄菡惜才,覺得奪得魁首之人不該受此冷落,命他陪在自己邊上斟酒。賈環沒辦法,硬着頭皮捧了酒壺站在一旁,暗想自己一會兒一定要借口解手開溜。

酒過三巡,大家都已盡興,郦柏也不和老友客氣,擁着那位嬌柔美人起身道,“愚兄的酒夠了,這就後面去歇歇,薄菡你自便吧。”

看看賈環一直泥雕木塑一樣杵在那裏,暗道附庸風雅酸氣十足有什麽好,看你們費半天功夫就給我挑出來這麽根木頭,虧得自己有眼光,堅持沒要。

起了揶揄心思,指着賈環道,“這小相公确實不錯,長得白白淨淨的,可惜我是粗人,不講究挑個陪睡的還要先考做詩這一套,既然是費了半天勁挑出來的,你可千萬別浪費了啊。”

薄菡轉頭看看賈環,見他也正擡頭看來,臉上竟是有些可憐兮兮的樣子,粉白的小臉,挑眉鳳目長得還真不醜,心中一動,便笑道,“柏兄不必擔心,自然是浪費不了的。”

郦柏見他竟然對根木頭也有興趣,無話可說,在心裏翻個白眼,轉身揚長而去,薄菡猶還沖着他的背影道,“柏兄好生快活快活,明天沒事,我讓他們都不許來打擾你,後日再到我府中一敘啊。”

再一轉頭,發現賈環又已經溜到了門口,低着頭正準備鑽出去,連忙叫道,“快攔住他!”

立時就有兩個孔武有力的侍從旁一邊一個夾住賈環,把他推了回來,有薄菡的随從上前斥道,“怎麽這麽沒眼色,爺還沒說話呢,你倒先走了?醉仙閣的媽媽是怎麽教你的,再敢這樣就叫她來,領你去結實賞一頓鞭子!”

賈環吓得臉都白了,想說我不是醉仙閣的小相公,可又不敢,只怕這姓薄的是有些來歷的人物,到時細細盤問出自己的底細,把此事捅到賈政那裏,回去少不得要狠狠吃一頓板子,那可是和在此處吃一頓鞭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是要屁股開花的。

薄菡倒是溫和,不似他那家仆盛氣淩人,只道,“罷了,看他這小可憐樣子只怕是生手,幹幹淨淨的,倒也好,王興你也別難為了他,直接送到我房裏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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