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023章 第二十三章

林以纾将自己縮在屏障中, 雙手捂住眼耳,屏障外的白骨傾軋聲如同悶雷一般響在她的身畔。

她不敢看那些将她團團包裹住的白骨,她知道屏障一旦被擊破,自己立即會被撕扯成碎片, 連掙紮的時間都不會有。

眼淚不争氣地掉落, 雙手不停地顫抖。

死亡離她如此近。

且是極其慘烈的死亡。

她會被分屍, 會被骨爪切成一片片,血肉被吞噬。

“為什麽是我...”林以纾哽咽着, “為什麽是我...”

她睜開雙眼, 眼中倒映無盡的白骨。

骷髅的嘴長大, 尖利的牙在屏障外撞擊、撕咬,空洞的骷髅眼中盡是貪婪。

林以纾頹廢地靠坐在屏障中,極度的恐懼讓她變得麻木。

她還有什麽辦法...她這個倒黴鬼,除了葬身骷髅的口中,還能有什麽辦法?

等死吧。

可當身後的屏障被骨爪擊出一道裂縫後,求生的本能讓林以纾吓得跳起來, 哭得更厲害了。

有誰會想死啊,還是如此痛苦地死去。

林以纾抱緊自己, 她很想冷靜下來, 但眼淚就是斷了線一般往下流淌,她甚至被哽咽嗆住,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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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纾垂下眼, 看向自己哆嗦的手中, 緊攥着的鎮魔符。

碎裂的鎮魔符, 讓林以纾想起在榕樹林的那個夜晚, 王兄對她說過的話。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能讓你活下去的, 只有你自己。”

林以纾攥住鎮魔符,臉色蒼白地默念,“我是天都林氏的王女,我是天都林氏的王女,我是...”

是啊,她現在就是天都林氏的王女。

能讓她活下去的,只能是她自己,也必須是她自己。

默念半響後,林以纾逐漸冷靜下來,她遠離屏障後方的縫隙,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坐下來。

她的發絲被汗水打濕,她往後捋,用手拍向自己的腦袋,“快想,快想,到底該如何脫身。”

林以纾用顫抖的手,将竹篆以及成沓的空白符紙陳列到地上。

這是她僅剩的東西。

林以纾咬緊自己的嘴唇,“我甚至連筆都沒有帶出來...”

召靈陣沒有用,符紙也畫不了,就算能畫,她畫出來的那些火柴人,也會在轉瞬間被撕裂。

怎麽看,怎麽都沒有辦法脫身。

林以纾抹着額頭上不斷往外滲的冷汗,“不行,再想想,再想想..”

她會什麽?林以纾反問自己。

來到《破道》後,她林林總總學會了三個東西,符修的意象符,識修的搜屍摸骨,以及靈修的召靈。

對了,還有玄之又玄的萬物修,全靠悟。

現在的情況下,意象符沒用,搜屍摸骨沒用,召靈沒用。

那麽有用的,只剩下一個萬物修。

“萬物修,萬物修...”林以纾拼命地回憶《萬物志》上的話。

其實千言萬語,不過化為一句話:萬物修,通靈萬物,亦可化用萬物。

萬物修打破常規,可将修道的各法門融彙貫通,悟其所悟,自創天地。

萬物修會在命懸一線的時刻,悟出最适合自己血脈、根骨的修道法則。

沒有比現在更命懸一線的時候了。

“萬物修,萬物修...”林以纾着急地喃喃自語,“砰”得一聲,她身側的屏障被骷髅的骨臂敲出一個洞,一根骨指用力地往裏面鑽,洞太小了,它鑽不進來,外面的骷髅們憤怒地加大力氣砸。

林以纾被吓得後背震顫,她将自己縮得更緊了。

“萬物修,萬物修...”林以纾咬着自己的手背,“快想起來啊。”

上次她在榕樹林,能用枯樹枝畫陣,說明她确實能靈機一動地化用萬物。

那現在她也能。

她必須能。

意象符,搜屍摸骨,召靈...林以纾不停地思索這些術法的用處。

三個術法出自不同的修道法門,能不能找出共通之處,用于現在?

林以纾凝神舉氣,在無意識間将自己的手背咬破了,她忽而眼神一定,放下了手。

她閉上雙眼。

《萬物志》說過,如果能找到不同修道法門之間的共通之處,就一定有将它們融貫到一起的法子。

至于能融貫成什麽樣子,發揮到什麽程度,完全靠各人的悟性。

意象符,用符咒控制脫符而出的意象。

召靈術,用陣法控制召喚出來的靈。

搜屍摸骨,用神識控制死屍和邪祟的所思所想。

它們之間的共通之處,是控制。

如果一個新的法門,能發揮意象符不需要消耗靈氣的長處,通過搜屍摸骨的神識口訣,以及召靈術的陣法,将召出的邪祟控制,這将是一個事半功倍的咒法。

林以纾知道自己力薄,如果只憑借竹篆畫召靈陣,她頂多畫兩個就力竭。

但她有上百張空白的意象符紙。

林以纾閉上雙眼,将上百張符紙攤開成一排。

她雙手結印,黑暗的視野中,搜屍摸骨的水墨大字顯現,“摸骨探魂識,可知生死事。觸骨觀前世,逝者話重拾。生時心跡見,往昔影重啓。識修通幽冥,萬象盡顯現。”

可她現在不是要搜屍摸骨,而是通過神識的擴張,來控制邪祟。

這些水墨字若有所感,變化身形。

林以纾身後傳來“砰砰砰”的動靜,那些被骨臂擊打的裂痕,似乎更大了,已經足夠一個骨爪探進來。

林以纾緊張地繃緊後背,強迫自己不要睜開眼。

與此同時,她拿起竹篆,用力在地上畫了一個非常大的圈,将上百張符紙全都包攬進去。

林以纾雖然閉着眼,肌肉記憶讓她飛快地畫起召靈陣的陣法,一個陣法顯然不夠,她重複地挪動竹篆,刻畫陣型。

“砰!”的一聲,林以纾的後背攀上了一個骨爪,再緊接着“砰!”得幾聲,更多的骨爪從四面八方探入屏障,探向林以纾的身體。

它們像是在撫摸食物的皮革,劃動的骨爪下,骨刺穿破林以纾的肌膚,留下道道血痕。

屏障千瘡百孔,快要撐不住了。

疼痛讓林以纾渾身顫抖,但她不能睜開眼。

她緊閉着眼,一只手不停地畫靈修的召靈陣,另一只手作識修的手印。

林以纾鼻尖一熱,過度使用神識讓她流出鼻血來,她根本來不及擦。

就差一步了,就差一步了。

林以纾緊咬牙關,“萬物修,萬物修...”

悟、悟、悟...她娘的給我悟啊t!

緊繃的神經受到刺激,神識中的水墨大字被陡然一震,顯露身形。

林以纾的嘴随靈識而動,

“天清地寧萬物聲,符紙浩然驅邪靈。道門起影破迷霧,瞬息一念護心庭。”

随着屏障的破裂,無數的骨爪朝林以纾湧來,林以纾的淺色衣裳已然被血染成深紅。

林以纾掙紮着站起身,繼續結印,“召喚陰靈入魂陣,知曉幽冥全無虧。陰風夜半傳法咒,伥鬼歸心不可違。”

尖利的骨刺紮入她的後背,血噴射而出,骷髅們狂歡地舔着手上的血。

林以纾顫抖着,念出最後的口訣,“心随意動掌、生、死,魑魅魍魉任、我、行。”

随着最後一個字念完,屏障徹底碎裂,白骨們咆哮着朝林以纾湧來。

林以纾睜開了雙眼,她高高地舉起手中的竹篆,紮入陣眼,“陣、起!”

召靈陣中發出刺眼的光芒,金光大盛。

召靈陣中的符紙被風吹起,浮到半空,在眨眼間破空而去。

符紙随風而起,如同箭矢一般“啪”“啪”“啪”得貼向四周的白骨,力度大到幾乎可以震碎它們的頭蓋骨。

瞬息之間,符紙散盡,林以纾也被骷髅堆給埋住,淹沒在白骨攏成的繭中。

可那些被貼上符紙的骷髅卻停止了動作,它們靜止住。

符紙如同螺絲一般釘入它們的頭蓋骨,讓它們腦海中的祟氣震蕩。

符紙上,開始長出一條透明的、細長的絲線,往外蔓延。

上百張符紙延申出上百的絲線,如蜘網般在半空蔓延。

這些被絲線連接的骷髅緩慢地移動起來,它們轉身,竟然殘殺起沒有被貼符紙的同類。

狩獵者中,出現了叛徒。

最前面的一個白骨反水,它撲向另外一個沒有絲線連接的骷髅,鋒利的骨爪刺入對方的肋骨,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反潮一湧,更多的骷髅彼此攻擊,骨頭渣滓飛濺,長骨如刃相交。

骷髅們以斷骨為器,無情地撕扯、砸擊,砍殺。

骨片和齑粉飛濺,混亂間,骷髅堆裏,有幾十個白骨往深處爬,從白骨堆裏往外挖東西。

渾身是血的林以纾,被它們包圍着,給托舉起來,終于重新得以重新見天日。

她傷得不成模樣,撐着一個白骨,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她幹脆扯開褴褛的衣袂,露出自己兩條纖細的臂膀,抹開血,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左膀右臂,爬滿深色的淤青。

她印堂發黑,牙齒變得比常人尖利許多,身上彙聚的祟氣,甚至比她身旁的白骨還要多。

她捂住自己的鼻子,鼻血從她的指縫往外流,讓她幾乎站不穩腳。

這一切症狀,無一不在證明,她徹底異化了。

她與四周的骷髅沒有任何區別,已經成為了一個邪祟。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手上牽着上百條透明的絲線,這些絲線紮向被貼上符紙的骷髅,讓它們只能随她的心意而動。

林以纾喃喃自語,“竟然真的成功了...”

她擡起手,牽動手上的絲線,絲線另一端的符紙們晃動,讓骷髅們轉朝她望來。

林以纾往前走,她身後的上百個骷髅跟着她走,為她殺出一條往外走的路。

被控制的白骨們匍匐在地上,飛快地往外擊殺湧來的骷髅,碾壓任何擋路的同類。

骨頭渣滓飛揚,傾軋骨頭的聲音如雷。

林以纾的每一步,都伴随着白骨的斷裂聲和骷髅們的低沉咆哮。

被符紙控制的白骨群中,李員外也在其中,他的雙臂已然斷裂,卻不依不饒地爬在最前面。

李員外:“王女,我求求您,等你出去後,能不能将我的妻子找個地方埋葬。”

他道,“我惡貫滿盈,罪該萬死,她卻是無辜的。”

林以纾的腳步因為李員外的話停留,李員外卻沒有停下,他似乎不想聽任何的答案,往前面的骷髅堆擊去,扭動着身軀豁力撕咬。

符線如同地底的脈絡,将白骨張入網中。

數十米的巨坑,積累的白骨被攪碎成粉末。

趙德清被這動靜給驚到,他站到陣法中央,臉上的神色變了好幾變。

與此同時,坑外的地面上出現一張血手,林以纾抵住地面,艱難地爬了出來。

滿身祟氣的她對上趙德清的視線,她的身後,白骨們匍匐着湧出,可怖地舔舐着各自的骨爪。

趙德清神色大變,“不愧是天都的王女。”

林以纾雙眼通紅,祟氣讓她的心中充滿怨恨,“托你的福,讓我變成這幅鬼樣子。”

趙德清:“王女既然已經被祟氣所占據,成為了和我一樣的人,不如加入我的陣營,和我一起來看看這大好河山,豈不是兩全其美。”

林以纾滿腔的憤懑無處可宣洩,“有趙大人存在的河山,怎麽能被稱之為大好河山?”

趙德清:“王女您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趙德清暴起邪功,黑色的經脈從他的臉上、身上往外凸,他變得力大無窮,水火不侵。

他周身的祟氣,散發燎然、能讓發絲起火的熱氣。

林以纾身後的白骨沖向他,趙德清不退反進,他空手接住這些白骨,将骷髅砸裂,往外扔。

白骨傷不了他半分,趙德清還能吸收白骨的祟氣,讓自己的邪功更厲害。

混亂間,半人半骨、失去雙臂的李員外忽然撲向趙德清,他趴在趙德清的身上,雙腿緊緊絞住他的腰部。

李員外的半壁肉身被趙德清的祟氣燙傷,皮肉往下融,發出尖利的叫聲,就算如此,他依舊不松手,用自己的骨刺,給趙德清的後背和前胸,劈下幾道長痕。

趙德清怒火中燒,他的雙手比鐵還有硬,将李員外的身體一寸寸、一寸寸地撕開。

就算是這樣,李員外竟然也沒有松開手。

林以纾背過身,閉上了雙眼。

在尖叫聲中,随着趙德清的一聲怒吼,李員外的身體被徹底撕碎,他的腦袋被趙德清提在手中,“啪”得捏碎。

不遠處,昏迷在擔架傷的婦人若有察覺,她的眼角流下眼淚。

林以纾身後的白骨不斷地往前沖,趙德清站在陣法中央,身上邪氣缭繞,将白骨們一一擊碎,撕扯扔開。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林以纾手上的絲線盡數斷裂,身後已無人。

趙德清大笑,“王女殿下,您還有符紙麽?”

他道,“你的白骨沒有了,我的白骨卻還有許多。”

随着他這一句落下,陣法中爬出大量的白骨,如無盡的浪潮,源源不盡地爬出來。

它們堆積在趙德清的周身,形成一道厚厚的白骨牆。

趙德清張開雙手,他站在白骨後,“殿下,您打掉一個,我還有上百個、上千個,我就站在這裏,看你到底要如何吃下我這杯罰酒。”

林以纾看着白骨,密集恐懼症都快犯了,“你到底殺了多少人...”

趙德清:“沒有如此多的白骨,我怕我這罰酒不夠烈,顯得我對王女您誠意不足。”

林以纾緊閉雙眼。

好累啊。

疼痛、虛弱、脫力,這些情緒撕扯着她的軀體,讓她無法站直。

祟氣吞噬着她的理智,她的心底不斷往上翻騰嗜殺的欲望。

她一邊要強撐起自己,一邊又要壓制心底的祟氣,精疲力盡。

林以纾将納物囊往下倒,拿出最後一張空白符紙,“我只剩下一張符紙了。”

趙德清:“真是可惜,殿下運氣不好,沒有多帶些符紙出來。”

他笑道,“殿下的葬身之時,看來就是今天了。”

林以纾将手從鼻子前拿走,鼻血已經不再流淌,“趙大人,我現在加入你的陣營,還來得及嗎?”

趙德清:“......”

趙德清:“下官潑出去的敬酒,沒有再收回的份兒。”

林以纾聽到答案,惋惜地搖頭,“那就沒有任何辦法了。”

路走到了絕路。

畢竟她只剩下一張符。

趙德清饒有興趣地問,“殿下這是要束手就擒嗎?”

不,鹹魚還能再蹦一蹦呢。

林以纾擡起手,開始結印,“我還要再試試。”

趙德清:“殿下莫不是想要在想像剛才一樣用符紙控邪祟,可惜你只剩下一張符紙了,就算能控得了一個白骨,又能奈何得了誰。”

林以纾不回話,繼續結印。

趙德清:“又或者,殿下您想用這張符紙控制我?我勸殿下不要癡心妄想,我這種修為的堕修,還從未被人控制過。”

林以纾依舊不回話,加快結印。

趙德清被她的沉默給激怒,他揮手,那些骷髅站立起來,朝林以纾撲過去。

林以纾沒有管白骨梭動的動靜,嘴中念念有詞。

“天清地寧萬物聲,符紙浩然驅邪靈。道門t起影破迷霧,瞬息一念護心庭。”

“召喚陰靈入魂陣,知曉幽冥全無虧。陰風夜半傳法咒,伥鬼歸心不可違。”

林以纾停止結印,拿起了符紙,“心随意動掌生死,魑魅魍魉任我行。”

訣尾落下,林以纾擡起手,将符紙“啪”得貼在自己的後脖子上,“起!”

紅血絲以極快的速度布滿林以纾的雙眼,她的周身開始揚起黑氣。

趙德清猜對了一半,她不是想要控制他,而是用控屍術來召喚自己。

畢竟全場論邪祟,沒有任何人比她更聽自己的話。

天都林氏化為的邪祟到底是何種模樣?既然趙德清好奇,那就讓他看個夠。

貼在林以纾後脖子的符咒發血光,林以纾攥緊手,過于震蕩的力量在體內蘇醒,幾乎要将她的軀幹給沖破。

她的身體變成了一個吸收祟氣的容器,就連趙德清所作的陣法也開始不受控制,陣眼中的祟氣仿若有了靈性,朝林以纾湧去。

像是生來就是為她準備的。

祟氣充盈林以纾的四肢百骸,林以纾眼中的光景,變得黯淡而模糊。

趙德清看着地上的陣法,難以置信,“明明是我作的陣法,為何會向你奔去...”

林以纾攥緊手中的竹篆,朝他走去,堵在她面前的白骨被林以纾身上的祟氣所震懾,紛紛避出一條道。

趙德清:“怎麽、怎麽可能!”

他怒吼一聲,擡起掌拍來。

林以纾的身形卻已經閃到了他的身後,她變得不再畏懼他身上滾燙的邪氣,擡起手,雙手如鐵鉗般提起了他的脖子。

趙德清高大有力的身軀竟然在她的手中動彈不得,臉都憋紅了,才堪堪使出勁掙脫。

他剛一避開,林以纾的身形又閃到他身後,帶着陣陣黑氣。

林以纾手中的竹篆在黑氣中伸長,足足拉長至三尺,篆端閃寒光。

林以纾将竹篆在手中轉了一圈,高高地擡起,朝趙德清的頭蓋骨敲打而去。

“砰!”“砰!”“砰!”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

每一次都帶着轟然的動靜。

漆白的牆壁上,趙德清高大的影子逐漸彎曲、雙肩塌陷地跪下,他口中吐出鮮血。

林以纾的影子高擡起竹篆,“啪”得一聲——

最後一擊落在趙德清的脖子,竹篆發出破空的呼嘯聲,趙德清的頸骨随之發出刺耳的斷裂聲,牆上倒映的高大身影徹底倒下。

他的身軀重重地落在地上,腦袋抵于地,脖子如同斷線般彎折。

趙德清雙眼瞪大,死不瞑目。

血液從林以纾的竹篆上往下流淌,林以纾的身體歪了歪,用竹篆撐住地。

四周的骷髅們顯然懼怕她,不敢上前,有序地往後退,林以纾卻不覺得慶幸。

她看向自己沾滿血的雙手。

血血血,都是血。

林以纾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真的淪為了一個邪祟,一個身染異病的怪物。

林以纾想哭,但祟氣讓她哭不出來。

她頹然地彎下身,頭一次由衷地覺得絕望。

她在原地駐足,久久不能挪步,幾乎要靜止成一尊雕像。

最終,她撐起竹篆邁開步子,往前走去,白骨被她的走動吓得四處亂退。

林以纾沒有走出地底,反而跳下了白骨坑。

她纖細的身影撐着竹篆,一步一步地走向白骨坑的最深處。

一滴淚從她的眼中掉落。

雖然她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如此。

邪祟,就該待在邪祟該待的地方,不該出去再霍亂人間。

她絕對不想變成下一個趙德清。

地面上,殘骸陳列,陷入死寂。

越是死寂,就襯托得陣法上的血光詭異。

青銅面具在死寂中懸于半空,飛到陣法上,它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低聲地念起咒語。

陣法随之變化,白骨陣中,多出了一道獻祭的陣眼。

陣法的血光越來越強烈,泥土裏也汩汩往外淌出血來。

趙德清的屍身被陣法所包裹,被無形的力量拽入泥地裏,屍身上的血肉被泥土撕裂,化為泥地的養料。

與此同時,地底所有的白骨都爬向陣法,自動鑽進攢動的泥土中,變成陣法的肥料。

成千上百的白骨被壓碎,和趙德清的屍身攪動在一起,被揉成一團。

趙德清原本破碎的屍體,在白骨的彙聚下,逐漸地被重組。

身軀由白骨頂起,不斷地膨脹、變大、變高、變長,龐大的身軀穿破地底,頂破石塊和泥層。

趙德清睜開眼,一個高達三丈的巨型骷髅站了起來,雙眼燃燒陰冷的鬼火。

他爬出地底,一擡腳,将官府後院的亭子給踩碎。

他往外走,每一步都引發地面的震動。

他的頭顱還是趙德清的頭顱,身體卻全然由白骨拼接而成。

地面上響起尖叫聲,圍在官府外的修士和官員們紛紛逃走。

趙德清不再是人,而是整個柴桑,最窮兇極惡的邪祟。

柴桑被封城,各處白骨如潮,霍亂不斷。

踏雲會的修士們被分散到不同的地方營救,景寅禮守于關口,宋知煜守在城南,長老們奔赴西街。

鎮守官府的人最少,可偏偏這裏出現了被獻祭後的巨骨人。

官府前,只有兩百個修士和衙役苦苦支撐,一見這陣仗,目眦盡裂。

他們連忙派人去向最靠近城北的複金殿下求援。

而此時,趙德清已經邁開步子,跑了起來。

他的步子帶起大地的凹陷和震顫,他一跑,地上的亭臺樓閣、衙役、修士全都在他的腳下被碾成粉末。

房屋倒塌,街道崩裂,衆人往外逃,尖叫聲不絕于耳。

踏雲會的修士們圍攏成一團,齊心協力地布陣,形成一個攏住趙德清的結界,将他困住。

修士們竭盡權力,将所有的靈力貫入陣法。

趙德清的動作被短暫地定住,他仰首憤怒地咆哮,猛然發力。

巨骨的力氣不是常人所能抵抗的,骨掌踩下去,結界如脆弱的瓷器般被踩滅,修士們被震飛。

幾個沒能來得及逃開的修士被踩入地底,鮮血四濺。

官府被踩碎,趙德清跑出去,巨骨的身軀如移動的山丘,所過之處,滿目瘡痍。

哭喊聲彌漫,就在此時,從天際劃來一道劍影。

龐然的金光從空中往下陷,籠罩住趙德清,讓他定住身子。

複金珩站在劍上,玄色的袍服在風中,宛如黑夜中的流雲,玄袍上的龍紋仿若在錦袍上游走。

修士們擡頭,“複金殿下來啦!”

“是複金殿下!”

趙德清擡起頭,定睛看向複金珩,“複金殿下,您終于來了。”

複金珩站在肩上,“趙大人變了一幅模樣。”

趙德清的神情變得猙獰,“如果不是因為你們,我又何必獻祭自己!”

趙德清冷靜下來,“複金珩,早在五年前你去蕩平不周山時,我便久仰你的大名,實不相瞞,我的主君對你非常欣賞。”

他道,“主君說過,如果你願意來我們陣隊,他必然以盛宴相邀。”

複金珩冷笑,“好啊,那就讓你們主君跪在我面前,親自同我說。”

趙德清臉色一變,“不得對主君出言不恭!”

他一掌拍出去,将困住他的屏障拍碎,祟氣拍向半空,劍帶着複金珩避開。

趙德清看向複金珩踩着的劍鞘,“複金殿下,我對你全力以待,你卻連本命劍都沒有祭出,只帶了個劍鞘出來麽?”

地面上站着的修士們面面相觑,據他們所知,複金殿下自從五年前于不周山中走出來後,就再沒有讓本命劍現世。

複金珩的本命劍喚‘華章’,又喚‘鎖龍吟’。

取自西夏名詩《玉龍》,‘鎖龍吟,譜華章,玉柱瓊樓卷雲裳。龍影潛藏乾坤裏,獨奏長空泣露光。’

天都人到現在,沒有一個看過複金珩的本命劍,甚至根本沒見過複金珩用劍。

複金珩看向趙德清,“對付你,不至于出劍。”

趙德清高吼,“找死!”

趙德清揮動骨臂,震碎環繞其身的屏障,祟氣噴薄而出,将飛濺的塵土點燃,化為翻騰的鬼火。

他朝複金珩狂奔而去,高舉手臂,試圖抓住複金珩。

複金珩站在劍鞘上,雙手結印,半空升騰數以百計的黑符,如夜幕中的繁星,迅速飛散開,密密麻麻地包圍趙德清。

黑符爆炸,火光迸裂,讓趙德清的身軀晃動,動作變滿,但炸裂聲過後,趙德清很快就跑了出來。

複金珩并沒有停下,那些黑符重新彙攏起來,形成一條長鞭,揮動而下,擊中趙德清,将他巨大的身形層層包裹,似巨蟒吞人。

與此同時,更多的符咒騰空而起,如暴雨般落下,紮入趙德清的骸骨,随長鞭的游動将他的四t肢絞纏。

複金珩單手結印,擡起左手,“破!”

黑符泛起金光,符紙中伸出尖銳如獠牙的劍鋒,撬開趙德清的軀幹的每一個白骨,撬裂、撬碎。

趙德清在不可抵抗的巨力中跪倒在地,他怒目圓瞪,高高地揚起頭,想再次站起來。

可這次複金珩沒給他再次站起來的功夫。

複金珩來到他身前,對上他的視線。

趙德清怒吼:“你要如何!”

複金珩沒有回答,他漆黑的雙眼覆上一層金光,詭異而靜谧,讓人移不開視線。

趙德清的瞳孔忽而放大,負傷的他神識虛弱,很快便迷失在這層金光中。

複金珩面無表情地開口,“趙德清。”

趙德清的回答充滿混沌和無力,“在。”

複金珩:“這一切該結束了。”

趙德清用力地咬緊自己的嘴,卻依舊無法阻止聲音從喉嚨中發出,“遵...命。”

趙德清的雙手抓向自己的脖頸,“遵命”的字眼落下,“啪”得一聲,他用力地扭轉自己的脖子,将腦袋擰開。

巨大的頭顱掉落在地上,由白骨組成的軀幹往下傾瀉,化為碎骨,砸落在地上,發出轟隆的洩洪聲。

趙德清的頭顱在地上滾了幾圈,徹底地陷入泥地。

官府的地底,獻祭的陣法失去光亮,往外滲透的祟氣戛然而止,懸于半空的青銅面具碎裂成兩半。

整個柴桑的地面上,躁亂的白骨、異病人停止一切動作,僵直身軀。

骷髅們失去祟氣的維持,化為普通的骸骨,不再與修士們争鬥,靜靜地傾躺在地上。

修士們紛紛放下刀劍,柴桑的大地,終于重歸平靜。

官府外,修士和衙役們發出歡呼聲,當他們想去找複金殿下恭賀時,卻發現,複金珩的身影早就遁于黑暗,走向官府深處。

夜色下,他骨節分明的手背上爬滿了無人知曉來歷的金紋,這些紋路像是有生命,顏色比榕樹林那一夜要深很多,讓複金珩的面色沒由來地變得蒼白。

複金珩放下衣袂,遮蓋住這些金紋。

官府外,受傷的修士被擡到擔架上,送往其他地方醫治。

有個重傷的修士義憤填膺,“為什麽複金殿下不拔劍,如果他拔劍,也許我就不必受此重傷,雙腿也不必全斷了!”

斷腿的悲傷讓他失去理智,公然議論起複金珩。

其他人趕忙提醒,“複金殿下來,是在你斷腿之後,你先好好去養傷,何必想這麽多!”

傷員是慌慌忙忙地被送走了,疑慮卻留在了每個人的心中。

一個修士問,“複金殿下不用劍這件事,确實讓人好奇。”

另一個修士道,“是啊,他可是個劍修,我見過他用符、用器、用神識,就是沒見過他用劍,你們見過嗎?”

衆人搖頭。

“你們說會不會是五年前殿下在不周山發生了什麽,才無法用劍?”

“我聽說過一個說法,只有修邪術的堕修才不敢用本命法器,因為會暴露他們的身份。”

“堕修?複金殿下好好的,怎麽可能去當堕修?”

“怎麽不可能,你想想,他五年前屠了一整座山,上萬的生靈,你能保證他屠的全是邪祟麽,你能保證他屠不周山沒有私心麽?”

“噤聲!”

一位收尾的長老飛來,高聲呵斥,“複金殿下,豈是你們可以随意議論的!”

有個修士不服氣地低聲說,“又不止我一個人這麽說,外面的人都這麽猜測的...”

長老的目光刺過來,衆人埋頭認錯,不再言語。

官府深處,幽暗的地下,白骨坑中傳來抽泣聲。

林以纾将自己縮在洞穴的最裏面,抱着膝蓋哭。

她剛才拿起竹篆想自戕,可竹篆一抵向胸膛,她的手立即就軟了。

她實在對自己無法下手,只能去找白骨,想讓它們動手。

可這群大兄弟,明明之前還在地上爬得好好的,剛才地上震了好幾下,這些骷髅就全都倒了,癱在地上,再也沒有動靜。

林以纾重新坐回黑暗處,顫顫巍巍地拿起竹篆,朝自己的心窩比劃。

這一比劃,眼淚齊刷刷往下掉。

好不容易從白骨堆和趙德清手下逃出來,卻還是難逃死亡的命運。

她不想活成一個邪祟,不想變成下一個害人的趙德清。

林以纾攥緊竹篆,緊閉上眼,朝自己的心窩捅去——

黑暗處響起腳步聲,一個修長的聲影走近她,“殿下在做什麽?”

林以纾的手一晃,竹篆掉在地上。

她大喘着氣看向來人,糊着滿臉的淚。

林以纾用手擦臉上的淚,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王、王兄?”

複金珩:“殿下,柴桑被清理幹淨了,我帶你出去。”

林以纾:“王兄,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林以纾害怕複金珩看到她現在這幅印堂發黑的模樣,往後退,“你、你別過來!”

複金珩停下腳步,“殿下異病的模樣,我不是第一次看了。”

林以纾想起在靜室的情景,臉騰得變紅。

複金珩:“為什麽不出去。”

林以纾轉着眼睛珠,“外面地震,我害怕...”

鬼知道外面什麽動靜,跟大地要吐出個新的版塊一樣地動山搖。

複金珩:“現在不震了,殿下不想出去嗎?”

“出去?”林以纾說,“王兄,你看我這幅模樣,還能出去嗎?”

“什麽模樣?”這麽說着,複金珩靠近。

林以纾如臨大敵,“你別、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咬你了!”

複金珩繼續走近。

林以纾吓得後背繃直,“我說認真的,你也記得上次靜室,我在祟氣的控制下,真的是想咬你的!別過來!”

林以纾雙手揮舞,想要推開複金珩,被複金珩拽住手腕。

複金珩:“殿下,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不想出去麽?”

林以纾盯着複金珩,頹然地低下頭,“我想出去又能怎樣,我已經是個邪祟了,只要祟氣存在一天,我就永遠是個會吃人的怪物,你看,我全身上下滿是祟氣。”

她懷疑,她的血液都快變成黑的了。

林以纾:“王兄,你走罷,不要跟別人說你見過我。”

複金珩沉默,他擡起林以纾的手腕,手指撫過她小臂的異病傷口。

林以纾吃痛:“王兄...”

複金珩垂首:“殿下,我有辦法能讓你身上的祟氣消散。”

林以纾:“!”

林以纾猛然擡起頭,“真的?”

她激動地幾乎要破音。

複金珩:“要想讓祟氣退散,接下來殿下要按我說的做。”

林以纾:“!”

林以纾用力地點頭,“當然,你說什麽我都照做。”

複金珩:“站近一些。”

林以纾按照複金珩的要求,她不再躲避于洞壁,靠近複金珩。

複金珩彎下腰,看向她發紅的雙眼。

林以纾下意識縮起脖子,“要、要怎麽靠近嗎...”

近到她能感受到複金珩的呼吸。

複金珩:“殿下,看着我。”

林以纾:“看、看着呢。”

複金珩平靜地問,“殿下看着我,腦子裏的想法是什麽?”

林以纾:“說實話嗎?”

她道,“祟氣讓我的齒根發疼,王兄你靠近我,我是真的想咬你。”

複金珩:“那就咬。”

林以纾:“?”

林以纾往後退,“這不好吧...”

她還記得上次她想咬複金珩,被他捂住嘴,到現在嘴皮子和腮幫子都發疼。

複金珩步步緊逼,“殿下要按照我說的做。”

林以纾:“可、可我不想傷害你,我不想真的成為一個邪祟,去咬人、去吃人,這太違背天理,如果我真的破了這次戒,那我和那些白骨,那些骷髅有什麽區別,我...”

複金珩打斷她的話,似是煩了,他的手捏住林以纾的後頸肉,将她的腦袋按到他的衣襟前。

林以纾的嘴,正對複金珩頸側。

複金珩冷淡而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張嘴,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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