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機緣
第7章 機緣
疼,從骨髓裏滲出來的疼。
以往并非沒有這麽疼過,那時護送梁大人出逃的路上遇襲,拼死抵抗受了一身的傷,最後是在父親的掩護之下才得以逃脫,好懸沒有死在路上。
他留着一條命為報仇而茍活,那時覺得傷痛不算什麽,忍到極致便過去了。
可這一回,疼痛在肉體上不斷疊加累積,永無止境似的。咬緊牙關的口腔裏嘗到了血腥氣,即便是如此,也阻止不了痛吟從喉嚨裏擠出,一股子血腥味彌漫開來,似乎鼻腔裏都能嗅見。
陸旋還未睜眼,緊閉的眼前一片黑暗,眉心糾結地纏到了一塊,因為痛苦不自覺移動身體,試圖制造出點別的感覺分散那些痛苦。他想用手去捂住傳來猛烈痛覺的地方,但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口,用了點力道,制止了他的動作。
身邊有人,不……陸旋此時才感覺自己似乎是靠在什麽人身上,頭枕着那人的腿,被一只手虛虛地扶着。
那人身上傳來熟悉的氣息——是龔先生。
這樣的姿勢似乎是更方便限制他的行動,察覺到他試圖移動,龔先生便收束雙手的空間,一手按住他的胸口,一手攬着他的肩頸。
陸旋睜開眼,直愣愣望着上方龔先生那張含着悲憫的面孔,半垂的眼睑下蘊然流光。
“我的手……”
龔先生嘴角微微向下,一言不發擡手覆在他的雙眼之上,不忍直面。
想起昏迷前最後那一幕,陸旋怔怔的,失去了聲音。
覆在眼上的那只手布滿繭子,粗粝的觸感與眼睑相接觸,不太舒服,卻是陸旋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實。
屋內燃着一盞琉璃汽燈,那不是應該出現在玉成縣這樣的小縣城一個寒酸小院裏的東西。那盞琉璃燈很亮,照着床榻上半身裹滿紗布的人,雙肩末端除了沁出的血跡,空空如也。
門外人推門而進,語調裏透着股陰陽怪氣,聽來叫人不适:“班大人吶,您不是要隐姓埋名藏于市,怎麽還管起了這份閑事?這麽重的傷,到時候別引了別的來,可真是個麻煩。”
Advertisement
阿毛站在說話的大夫呂仲良身邊,有些不敢靠近,聲音虛弱地叫了聲師兄。
陸旋聽見那稱呼,頭小幅度動了動,身後的人被這一動引回注意力,低頭看着他。
“班大人……你到底是什麽人?”
事已至此,再沒有隐瞞的必要,身後人無聲默認。
陸旋在這一刻才得知,龔喜只是一個化名,身後攬着自己的,正是郭老倌口中處在追捕中的班賀!
班賀低低地開了口:“數月前,吏科給事中梁巍梁大人因上谏彈劾得罪朝中重臣,被貶往忻州。梁大人恐遭迫害,請了龍威镖局送一趟镖,保的镖,便是梁大人自己。”
聽到龍威镖局,陸旋渾身一僵。
“為保護忠臣,龍威镖局總镖頭陸籍親自護送,只可惜梁大人還是沒能逃過追殺。不僅如此,龍威镖局上下皆被滅口,唯有總镖頭獨子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感受到手下的身軀顫抖,班賀面色怆然:“兩月前,虎威镖局總镖頭魯冠威得知此消息,當即決定舉家遷移,尋辦法,勢要為被害的義兄讨一個公道。”
他竟然,什麽都知道……
陸旋開始激烈地掙紮起來,卻被班賀死死按住,好在此時他沒多大力氣,掙紮中傷口不斷淌出血液浸透白紗,本就失血的人臉色越發蒼白。
“別動!”班賀情急之下斥了一聲,眼中的光愈發黯淡,語氣軟下來,滿是無奈,“別動……”
陸旋終究是停止了掙紮,約摸是沒了力氣。雙眼被班賀的手遮了,只瞧得見他半張嘴喘着氣,卻冒不出一點兒聲音。
就算有力氣說出來,也不知能說些什麽,他腦中一片死寂,仿佛随着被斬去的手臂靈魂也失去了生氣。
懷裏的人重新昏厥了過去,班賀默默移開手,露出那張昏迷中仍不能放松的面孔。
他還那麽年輕,二十都不到,遭此劫難此後這一生該如何度過?
班賀憶起,那時陸旋身負血海深仇,右臂重傷無法拿劍,他卻道自己還有左臂,如今再遭劫難,他又該如何自處……
阿毛憂心忡忡,指着帶回來的斷臂:“呂大夫,呂神醫,你幫幫他,替他把手臂接回去吧。”
呂仲良後退一步:“你想什麽呢?他的胳膊已被徹底斬下,這都能接回去,那我可不是神醫了,我是神仙。哎哎——你可別這樣,班大人,您別坐那兒啊,快過來解解圍。”
“那不正是該你們大夫考慮的麽,遇到難事兒就該想辦法呀。”阿毛揪着呂大夫的袖子不放,執拗地纏着他,力氣還不小。
呂仲良扒拉幾下沒把阿毛弄開,陰陽怪氣的語調裏多了些着急。
“你拉着我不如去拉你師兄不是?那斷臂我接不回去,他卻能再造一雙來。班大人,您說是不是?”
聞言,班賀眼中猶疑不定,遲遲不言語。阿毛定定看着陸旋,雙手仍是揪着呂大夫的袖子,哀求道:“師兄……”
“天鐵朝廷管制嚴格,即便是黑市上也有市無價,我和阿毛逃亡在外,我上哪兒弄去。”班賀語氣低沉。
他不是沒有想過,可哪兒有那麽容易。
“就算弄來了天鐵,誰能保證他能适應?”
呂仲良一攤手:“你看,連你師兄都沒有辦法,你求我有什麽用?能保一條命就不錯了。得,你們歇着,我回去了,得空了記得把診金給我送來。”
阿毛松開手,眼睜睜看着呂仲良離開,蹲在地上抱着膝蓋,猶豫地看着班賀,欲言又止。
屋子裏靜得只能聽見陸旋因疼痛而不規律的呼吸聲,阿毛再度開口:“師兄,要不……”
“不行。”話還未說完,就被班賀生硬地回絕,阿毛噤了聲,眼中卻說不上的難過。
班賀知曉阿毛是個重情義的,雖然與陸旋結識時間不長,卻是已經将陸旋當做了自己人。不僅是阿毛,他雖對陸旋隐瞞了不少,至少現在無法全心信任,但見陸旋遇到這樣的事,心底裏也無法将他視為毫無幹系,可以不管不顧的人。
班賀深深地皺起眉頭,忽然瞥見了桌邊那一堆半成品,心中一動,糾結逐漸理清了。
似乎,天鐵也不是那麽難弄到,眼下不就有那麽一個現成的。
說不準,這真是老天送來的機緣……
為陸旋裝上一對義肢,能完美适配那是再好不過。最壞的,也不過是回到現下的局面,損失不了多的。
那張面孔在燈火照映下顯出清晰的陰影,眼眸晦暗不明,班賀低聲道:“我會想辦法的。”
像是同阿毛說,又像是在同自己說。
隔了大半個月,班賀再度出現在将軍第,攜帶着一條新的義肢。
管家給班賀奉了茶,古老爺捧着那只新腿反複掂量,點頭稱贊:“不錯,是比這條腿輕了不少。”
“古老爺決定何時更換了嗎?”班賀笑容淡定,将喝了一口的茶放下。
古老爺性豪爽,擺手道:“早日解決早了。”
班賀站起身,跟随古老爺進入屋內。
更換義肢的過程并不簡單,更換零部件尚且好說,更換整條腿是件大工程。與肢體末端相連接的基座不用動,剝下原有外殼與大部分零件,只留下天鐵制作的核心部位,再将新的部件安裝上去。等一切結束,班賀已汗流浃背饑腸辘辘。
取下的部件盡數留給了古老爺,班賀以家中還有個不懂事的師弟為由,沒有接受古老爺好意留下吃飯,背着箱子鎮定自若地離開了将軍第。
箱子裏的東西沉甸甸的,班賀走出巷子口,暗暗出了一口氣,随即嘲弄地笑笑。
以前最瞧不起的就是做工的工匠以次充好,調包雇主的東西,與偷竊無異,最為下作。
沒想到如今他也做了這樣為人不齒的勾當,在主顧眼皮子底下偷梁換柱,賣弄手段。雖是被逼無奈之舉,想來也着實可笑。
回到那座小院,楊典史正站在門前,不知等了多久。聽到腳步聲,他回頭看來,擔憂問道:“陸旋情況如何了?”
班賀上前推開門,小聲道:“還算不錯,呂大夫的本事你是知道的。”
那日楊典史發現陸旋無故失蹤,心中放心不下,第二日一早便來敲開了院門。
典史身為一縣官員,主司辦案抓捕,雖然倉促隐藏了那兩具屍體,但陸旋受的傷卻是無法隐瞞的。
班賀知曉瞞不過,也知楊典史為人正直,有所選擇地将事情如實告知,說明了陸旋來歷與家族慘案,只聽得楊典史怒火中燒,卻又無可奈何。
他隐去了那晚被弩箭射殺的兩人,只道發現陸旋時行兇者已經逃走。楊典史心中縱然有再多疑問,面對遭受重創的陸旋也無法問出口。
那日之後,他帶人全城搜捕行兇者,尚未得到丁點兒消息。恐怕,行兇者早已逃出城外。
每日公務壓身一刻不得停歇,楊典史分身乏術心中慚愧,只能愧嘆。
陸旋遭受重創後不願見人,楊典史體恤地只從旁打聽,問過便離開。這份自覺為班賀省了不少事,也不用去想應付的說辭。
找機會将那兩具屍首銷毀,班賀徹底放心,那晚發生的事将成為一樁懸案。
送走楊典史,阿桃從房間裏向門縫外張望,班賀沖她笑笑,阿桃便縮回房間裏。
阿毛對她說過的,不能偷看。
進入小屋內,阿毛正守着陸旋,給他喂水。
這兩日他已經能自己坐起來了,傷口恢複得很好,呂大夫開的藥貴是貴了點,藥效着實不錯。
班賀放下箱子,在床邊坐下,溫聲問道:“今日感覺如何?”
陸旋面無表情,語氣不鹹不淡:“尚可。”
從他醒來,問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班賀如何會得知龍威镖局的事。班賀再也瞞不過,終于道出他與魯冠威相識,虎威镖局搬遷之時将緣由一并告知于他。
那日聽陸旋要找的是魯冠威,他便猜出了陸旋的身份,有意隐瞞是他的不對,只是他确實不知虎威镖局遷往何處。
得知真相後,陸旋便是這樣一副死人模樣,不知道和誰怄氣般睜眼躺着等死,一開始連藥都不喝,被班賀硬灌了兩回才順從地喝藥。
無法自行進食,需要阿毛給他喂粥,陸旋不堪忍受,堂堂八尺男兒竟然要被一個小孩子喂飯,說什麽也不肯吃。還是班賀親自上手,将他抵在牆上,捏開他的牙關一勺一勺喂進去。
陸旋死死盯着他,也不能讓他的動作遲疑一瞬。
這樣的場面不算什麽,傷患麽,班賀決計不會放在心上,該做什麽就做什麽。阿毛喂不肯吃那就他來喂,陸旋眼神再令人背脊發涼,還真能吃人不成?
現在還不是乖乖吃飯、喝藥、任他擺布?
回到眼前,班賀眼神柔和下來,手指小幅度摩挲着箱子邊緣。沒影兒的事他不會提半個字,現在機緣就在他的箱子裏,總算有底氣說出那句話了。
他鄭重道:“陸旋,我替你造一雙手臂,你可願意?”
陸旋擡眼看他,因那句話表情慢慢變化,疑惑、不可思議、難以置信、震驚依次從他臉上閃過。複雜的情緒讓他的表情有些失控,唯恐班賀是在玩笑,忍不住傾身逼近他,語氣急切:“你……憑什麽這麽說?”
班賀笑笑:“不才師承機關術大師孔芑多,略通義肢制作、裝卸。你若願意,我可以試試。”
“孔芑多?”陸旋重複了一遍。
“正是。”班賀道。
陸旋面容嚴肅:“沒有聽過。”
班賀微笑凝在唇邊,握緊了拳頭。
突然很想收回那句話讓他自生自滅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