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第18章 18

蕭元嘉怔怔的看着天上暖陽,不知在想着什麽。

柴奉征默默脫下全身衣服,跳進了溫泉水裏。

他試探着輕握她的腳踝,把溫熱的泉水潑到玉足上去,明亮的大眼睛骨碌碌的注視着她,彷佛在等待她對自己一番服侍的反饋。

神佛變回了人,不再掌控着他的生死,卻也沒有重新築起周身帶刺的冰冷圍牆。

她低下了頭,坦然的對上他滿是期待的眼神。

“你雖叫我一聲主人,可是我什麽時候真的把你當作死物使用了?”蕭元嘉無比認真的說。“六年前我和你開始在一起,不是因為我要享用你的身體,而是因為我們兩情相悅。”

她是在回應方才他說過的那一句——“主人盡情的使用我吧。”

他卻從她的解釋裏,觸到了別的意思。

“六年前是兩情相悅……”柴奉征聲音微啞的低低呢喃,“那現在呢?”

現在就不再是兩情相悅了嗎?那在她屋子裏的那一晚、還有剛才幕天席地的荒唐,都算什麽?那一句讓他丢盔棄甲的“只有你”,又算什麽?

“柴奉征。”她的目光移向了他戴了三年的琥珀耳墜,嘴裏輕喚他的名字,卻逃避了他的問題。“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

捏着腳踝的大手一緊,玉腕上浮現了微微的指印。柴奉征拼命的搖頭:“阿璞待主人的心從來沒變。”

蕭元嘉沒有對他并不小意的動作表示不悅,只是直直的注視着她,眸光幽幽。“當真沒變?”

“六年前的阿璞,會信任他的姐姐,也有自己的真誠和驕傲,不會害怕被人取代,也不會出于嫉妒想要殺一個他心知肚明是無辜的人。”

“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如果蕭璞沒變,那麽你是誰?”

柴奉征如鲠在喉,一時之間竟是答不出話來。“我……”

他下意識的的吞着口水,喉結滾了又滾。蕭元嘉出奇的很有耐性,等着他自己開口。

“因為……我想擁有主人的全部。”

“可是無論是主人的前十五年,還是最艱難的這三年,我都錯失了。”

“在看見你和陳世子的那一刻,我在想……如果那些礙事的人都死了,站在主人身邊的永遠都只能有蕭璞。”

狠戾的神色再現,這次卻很快便被可憐兮兮的乖順淹沒,像是惡狼收起了爪子變成馴服的家犬。“可是主人會不高興。因為他陪主人走過了沒有我的日子。”

歸根究底,在三年前她回京之前還他自由,她自以為是給小情郎最好的安排,對于已經被非自願去國離家一次的柴奉征來說卻是t他又被抛棄了一次。

所以他變得自卑,變得患得患失。他知道她念同袍之誼,便厚待薛道明等蕭家舊部;但是他又嫉妒和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表哥,便忍不住釋出殺意。

他伏在她的腳下乞讨星點的愛憐,借着像一件物件般獻祭自己祈求得到永恒的救贖。他很努力的向她也向自己證明他還是江陵城裏的少年蕭璞,皮肉之下卻已面目全非,一顆心已是千瘡百孔。

他對被擁有的渴望源自于對愛的渴望,而一個人之所以去愛,都是因為渴望被愛。他想用自己對別人的愛,去換取別人對他的愛,哪怕是把自己放在最卑微的位置上,匍伏在地、步步退讓,來換取對一只小狗、一件玩物那樣的愛。可是如今無論是蕭元嘉還是柴奉征,都無法給予真正的愛。

因為他們都已經不愛自己。

蕭元嘉嘆了一口氣,話音放柔,卻也讓他聽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涼。“沒有人陪我走過這三年。”

然後她臉上神色變得凝重,沈聲說道:“你希望自己是與衆不同的那一個,但是衆生本來就是不同,你不同,陳子安也不同。”

“因為他是在我最後一次嘗試和命運一搏時,唯一一個對我釋出善意的人。”

×

蕭大将軍的空棺前往蘭陵出殡的前一夜,蕭元嘉褪去女裝,戴甲騎馬入宮面聖。

她向曾經對她寵溺無度的舅舅請求女代父職,駐守江陵失守後如今的最新邊境鄱陽。

換來的是陳衍嚴肅的一句——“你終究是大陳的宜陽郡主。”

“朝廷正準備重啓和談,你若還有報國之心,便乖乖留在長公主府。”

陳衍說這些話的時候,甚至沒有從正在畫的丹青中擡起頭來。

她失魂落魄的走出太極殿,天上落着連綿大雨,她卻恍若未覺,呆呆的站在那裏。

殿前,陳子安看着一臉木然伫立滂沱大雨之中的蕭元嘉,在她頭上撐起雨傘。

蕭元嘉瑟縮着,嘴唇微動似乎想要喚他一聲“太子殿下”,卻是講不出聲。

陳子安看看她的裝束,又看看她的表情,大概已經猜到了方才太極殿中她和父親的對話。

他在腦中掙紮良久,終于鼓起勇氣問出了作為一直謹守太子本份的他想也不敢想的問題。

“元嘉,離開這裏,好不好?”

蕭元嘉慘然一笑,跌坐地上,彷佛全身的力量都在那一剎間被抽盡。

她用嘴型無聲的說——謝謝。謝他在人人都把她推進妥協的深淵時,成了唯一一個嘗試把她從深淵裏拉出來的人。

但她還是搖了搖頭。

離開?她又能走得去哪?要是大陳挺得過這一關,朝廷秋後算帳起來她便只會連累長公主府、蕭家,和唯一對她伸出援手的陳子安;要是大陳挺不過這一關,國破家亡之際她就算獨善其身,又能做得了什麽?

她心中所想陳子安自是明白,也知道這個表妹一旦有了決定便絕不會改。他便只是默默垂首,像是在為父皇、為朝廷、為他視為責任擔當起來的那些目光短淺的天下人賠罪,然後默默無言地把她送上了回府的路。

最後在蕭大将軍靈前,見證她脫下盔甲、斷飛景劍,徹底送別了屬于過去的蕭元嘉。

×

柴奉征已經從水裏出來,草草披了外袍,也不再對蕭元嘉毛手毛腳的,只是規規矩矩的坐着,聽她說完這段他缺席了的往事。

他呼吸平靜,目光灼然,直直的對着她猶如一潭死水的雙目。

“我明白了。”

蕭元嘉微微挑眉,等着他自己說下去。

十年前她手把手教少年蕭璞讀書,用的便是這種問與答的方式。她自己也沒有認真讀過四書五經,真能為人師表的只有兵法和打架,反而少年天資聰穎,還好像已有一些根底。所以,她的教學方式,一向是抛出題目,讓他自行領會,給出回答。

而柴奉征在十年後的一份份答卷也沒有讓她失望。

第一次是在長公主府,他們三年後的第一次重逢。他帶着一百二十八擡大禮求娶被她一口拒絕,他悟出了她拒絕的原因,然後誠心道歉。

第二次便是現在。

“主人總說自己變了,但主人也說天下間沒有什麽是永恒不變的。所以改變本身并不是主人的症結所在。”

“你恨的,不是變化的本質,也不是身邊那些人變化的嘴臉。”

“你最恨的,是在陳世子伸出援手的那一刻,沒有接受的自己。那個變得軟弱、變得認命、變得沒有堅持沒有理想不敢去賭的自己。”

蕭元嘉低低一笑:“我就知道,阿璞從來都這麽聰明。”笑聲由心而發,卻總有那麽幾分無奈。

柴奉征雙目明亮,小狗眼裏有暗光浮動,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方才主人掌握着阿璞的生死,給了我最渴望的歸屬,也在教我如何克服恐懼,學會信任。”

“那樣的蕭元嘉,一點也不軟弱。”

柴奉征對于“自行領會”這一套已是玩得爐火純青,蕭元嘉沒有向他解釋方才那個幕天席地的荒唐游戲的本意,他卻已經自行領會。他既獻祭自身,她便用他奉上的身體去告訴他,她會對這份祭品負責,無論是生死還是孤獨,他都不用害怕。

蕭元嘉卻驀然醒覺,她看似是居高臨下的掌控他的生死、救贖他的心靈,自己卻也因此上了一課。他用毫不猶豫的信任把他的身體、他的生命交到她的手裏,讓她再次體會掌控一個人、對一條生命負上全責的感覺。從而告訴她,她沒有成為自己最憎恨的那個人。

告訴她,蕭元嘉并不軟弱。

她好像反過來被柴奉征救贖了一次。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