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顧見承沒有動。
詹言的視線像一片羽毛,沿着他的側臉慢慢地滑,又輕又軟。
他扣住詹言的手,感覺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加速。
顧見承還記得剛認識詹言的那一年。
那時候他正被後遺症折磨得夠嗆。顧見承雖然能在人前遮掩得一絲不漏,脾氣卻難免不太好。
他身上纏着冰冷暴虐的陰影,再遲鈍的人都不會覺察不到他身上的危險,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他們避開他,他的室友寧可自己呼哧帶喘地搬行李也不會向兩手空空的他求助。
從肢體接觸到語言,他們都在極盡所能地遠離他。
顧見承覺得這樣很好,他沒心力應付一群活潑的大學生。
那一天他再次陷入幻象,在劇烈的眩暈感中,尖利的耳鳴像長錐一樣刺進他的太陽穴,他恍惚覺得自己眼底湧起一片血色,眼前的畫面随之蒙上了暗紅的陰影。
窗外的摩天輪在大火中扭曲成奇怪的形狀,就是不肯坍塌;身下的座位歪歪扭扭,安全綁帶亂七八糟地纏住他的腰和腿,從衣物破損的地方勒進肉裏;掌下的觸感一半黏膩冰冷,一半幹枯酥脆,按着不知是什麽的焦黑玩意。
他看見燃燒的游樂園。
但顧見承很清楚,他正好端端地坐在宿舍裏,那些只是樹、椅子,和桌子而已。
幻象中的觸感委實太惡心了些,顧見承挪開手,過程中感覺自己碰到了一團正在燃燒的炭火。
炭火被他碰落地上,焦黑的外殼破碎,蹦出星火,露出半個被燒焦的頭顱,幼年的顧見承只剩下小半張勉強能看清的臉,沒有眼皮的眼珠反轉了一圈,突然盯住他,黏連的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但顧見承讀懂了他的唇語。
他說:我說過的。所有人都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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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不要把我交給別人。
顧見承盯了他兩秒,想起那個位置應該是放在桌上的水杯。
他俯身去撿,神色平淡得好像他在他眼中仍然只是一個水杯。
但顧見承在伸手的半途忽然觸碰到了什麽,溫暖的、柔軟且幹燥。
扭曲的世界裏出現了一只手,潔白幹淨,與所有的一切格格不入,擋在他與夢魇之間。
“別撿,容易劃傷。等我拿掃帚。”
幻象如跌入水中的鹽花,迅速破碎消散。遠處的樹、身前的桌面、身下的椅子都回來了,耳邊雜音消失,世界突然安靜。
他擡起頭,看見詹言。
詹言收回手,去拿了掃帚,把破碎的瓷杯掃進垃圾桶。
随着那點溫暖柔軟的觸碰消失,頭痛再次找上來,但沒有幻覺了,疼痛的感覺好像也在減輕。
可能是見自己盯着他,詹言還沖顧見承笑了一下。
顧見承深深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承受已久的痛苦忽然消失,輕松與疲乏一同找了上來,如将飽經苦難的肢體浸入溫泉,昏昏沉沉的就想依偎着睡去。
他的身體和精神極力舒展,他的心理卻發出瘋狂的警報——另一種後遺症,被害妄想。
顧見承不相信沒有代價的好處。
在無限世界,當你發現眼前有一條順利的明路時,最好及時停下來,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經靠近了陷阱裏的餌料。
沒這個意識的人大多數都死了。
……
詹言的視線還在他臉上描摹,大大方方地欣賞他側臉的線條。
顧見承扣着詹言的手,他手背向上,把詹言的手覆在座位上,卻沒施力,只輕輕地蓋着。五指交錯,像一個鎖。
顧見承在心裏呻吟似的為自己嘆息了一聲。
詹言真是說敏銳也敏銳,遲鈍的時候又遲鈍得要命。
撿水杯的那一次觸碰似乎打開了什麽開關,從那之後,顧見承只要待在詹言身邊五米以內,後遺症就會減輕。
那段時間他一面瘋狂地渴望,一面又極力地警惕。只能控制着自己待在詹言身邊五米之內,但盡量不與他産生任何交集。不觸碰,不說話,不對視。
不然他就要擔心自己控制不住,把這個人關起來、鎖起來、控制在自己身邊,緩解他的渴望、安撫他的警惕了。
顧見承花了一陣工夫才處理好這兩種極端悖逆的感情,而詹言對此毫無所覺。
就像他現在同樣毫無所覺一樣。
摩天輪升到了最頂端,顧見承轉過頭,漆黑的眼緊緊盯着詹言,喉頭滑動,輕聲說:“接吻嗎?”
摩天輪緩緩轉過頂端,他們開始下降。交疊的人影分開。
詹言的臉有點紅。
他第一次見的時候就覺得顧見承的眼睛很特別,又黑又冷,像兩顆熄滅的星星。後來他發現這兩顆星星在看見他的時候會燒起來。
他真的……格外受不了這樣的眼神。
兩人一直待到游樂園閉園的時候。
顧見承很不想分開。
今天鬼屋遇鬼的時候顧見承觀察過,詹言那個反應雖然有點奇怪,但總之不是見鬼的反應。
詹言仍是普通人,沒有獲得超凡的力量,但卻知曉了超凡的存在。
顧見承在查到真科新聞社後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新聞社是異常事務管理局麾下的一個小小遮掩渠道。
顧見承很确信,在放假之前,詹言還一直堅信唯物主義世界觀,但現在肯定不是了。如果不清楚真實情況,這家新聞社的工作內容非常無聊,就像是胡亂編造小報內容。詹言不會對它們感興趣。
那瓶精油不該是從新聞社的渠道拿到的。那種高級貨,別說新聞社這種都快脫離超凡的地方,就算異常事務管理局裏都未必有多少。
比起詹言是從新聞社開始接觸的超凡世界,顧見承更傾向于認為,詹言是在新聞社之前就接觸到了某種超凡,而後在新聞社中發現了它與超凡的端倪,于是才會留下來。
詹言知道,但不打算讓顧見承接觸,所以才拉他辭職。
如果直接去問詹言恐怕很難問出答案。顧見承思來想去,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多跟詹言待在一起,萬一出什麽事他也來得及護住人。兩人分開的時候,他就去查一查,再弄點好的護身符,給詹言都裝上。
顧見承緩緩呼出一口氣。不就是黏人嗎?
“言言~”
分開前,兩人約好了接下來一周詹言都帶他游覽雲錦市,然後一起去學校。
詹言回到家的時候耳朵都還是紅的。
顧見承怎麽回事?他以前黏人也沒這麽……這麽……
“言言~”
詹言聽這動靜一抖,迅速擡頭看向詹歲如:“姐你不要用夾子音叫我啊!”
詹歲如伸手搭上他肩膀:“玩兒得怎麽樣?臉怎麽這麽紅?”
“熱的。”詹言毫不心虛。今天就是很熱!
“我好渴,想喝水。”
“冰箱裏有果汁,我剛榨的。”詹歲如目标不改,“今天和誰一起出去玩的呀?”
“就是同學啦。”詹言拿了果汁一轉身,利用冰箱門擋住詹歲如,避開她往客廳走。
正趕上詹錦裏回來。詹言連忙和他哥打招呼,占住嘴就不用和詹歲如說話了。
“言言長大了,和同學一起出去玩,都不帶哥哥姐姐了。”詹歲如開始假裝抹淚。
詹言:“……那你們要是想,我也可以和你們一起去游樂園。”
詹錦裏:?
不了謝謝!這輩子都不想再去游樂園!
詹歲如其實也對游樂園不感興趣。末世穿來的人什麽刺激的沒見過?游樂園那點兒玩具太不夠味兒了。
被弟弟擋回來,詹歲如很不滿地哼了一聲:“那就一起……”
詹錦裏:?!
他慌忙提起手裏的袋子,硬生生憋出三個字打斷了詹歲如:“冰淇淋!”
詹錦裏滿臉都寫得“無妄之災”四個大字。
詹言同情地看着他。瞧瞧!都把他哥給逼得開口了。
詹歲如放過這一節,戒備地盯着詹錦裏的口袋:“……你自己做的冰淇淋?”
詹錦裏松了口氣,開始打字:“做冰淇淋的材料。”
他也知道自己口味與衆不同,等做完了帶回來家裏沒一個人能吃。
牛奶、奶油、雞蛋、糖,還有各種小料。
紀月明和詹雲開回家的時候,就見着詹歲如和詹言一人抱着一個大碗,一個在打發奶油,另一個在打發雞蛋清。廚房的門開着,詹錦裏在裏面熬果醬——糖是詹言放的,詹錦裏只負責熬。
詹言略好奇:“爸,你怎麽也出門了?”
他爸沒拍攝任務的時候都很自由,最近因為那突如其來的熱度,大部分時候都待在家裏了。
詹雲開摘下寬檐帽和墨鏡,理直氣壯:“約會啊。”
不回應不營銷,他的熱度已經開始降了。雲錦市他們都熟,想找個環境好人又少的地方也不難。
家裏三個孩子要麽是自由職業要麽是沒工作,說不準哪天想提前下班就回來了,他想找個機會過二人世界容易嗎?
兩人臉上都帶着笑,一看就玩得開心了。
約會啊……
詹言由這兩個字聯想起來,不自覺也帶了點笑。
他哥突然開始敲他捧着的碗,詹言回過神,低頭一看。
糟!奶油打發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