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沈家三代習武,雖然三番五次被聖上削弱軍權,但武平侯一家在軍中威望絲毫不減,是以皇帝就派沈家駐守西南,西北,東南幾處要塞,一來沈家軍确實有實力,二來遠水解不了近渴,留守長榮的只有沈謙一家三口,不至于威脅皇權。
沈天山的母親桑夫人是大戶人家的閨秀,外人面前極其恬靜端莊,在家裏對父子倆卻兇得很,天還沒亮就叫沈天山起來讀書,沈謙下朝後回來得稍微晚些,就會被桑夫人拽着耳朵問去了哪裏。
所以他小時候一直以為爹娘沒什麽感情,長大以後才體會到這只是夫妻二人的一種情趣,沈謙樂在其中。
小時候的沈天山不愛讀書,他喜歡扒着書房的門縫裏偷看父親練槍,偶爾被母親發現,會被狠狠教訓,說讀書才有出路,萬不可做一介武夫,并沒收他偷偷藏起來的剛用木頭削的小短劍,還有正熱乎的香和堂的糖炒栗子。
他不明白,爺爺,父親,幾個叔叔,堂哥都是名将英雄,為何在母親嘴裏就成了武夫。母親是文人清流家的女兒這麽想也就罷了,他抱着重新用柳木枝削好的短*槍去找父親哭訴,父親也說娘說得對,讀書才有出路。
讀書有什麽出路?他堂堂将門之後,又不用科舉,讀書做什麽?
他每日卯時起來做功課,一邊聽着屋外長槍劈風的聲音,一邊抱着《幼學瓊林》偷偷抹眼淚。後來上了學,因為他實在是太愛哭了,所以其他小孩排擠他,叫他愛哭鬼,搞得他愈發不愛說話,爹娘也跟着頭疼。
事情在他五歲那一年有了轉機。
隔壁荒廢了幾年的宅子裏搬來了一戶人家,是新任太子少傅的樂觀頤父女,這樂觀頤前半生可謂跌宕起伏,大起大落。
宜泉樂氏在前朝也算是大戶,魏家掌權後,因樂家早前站錯了隊,就逐漸沒落了。到樂觀頤這一輩,已經不複往日榮光,偏這樂觀頤所在的還是旁支,所以已算的上是寒門了。
樂觀頤争氣,一舉中了個狀元,入了翰林院,本以為前途似錦,一片光明,卻奈何朝中沒人幫襯,成了個最窩囊的狀元郎,連聖上的面兒都沒能見上幾回,禍不單行,剛接來長榮的父母因水土不服又身染重病,他毅然辭官侍疾。
整整三年,他專心在家照看父母,每日親自煎藥,銀兩花光了,就去上山采藥挖野菜下山賣錢,給父母養老送終。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樂觀頤卻做到了,百姓無不感慨,這否極泰來,孝名傳到了聖上的耳朵,就又召他回去做官,一路扶搖直上。還欽點了王丞相家的嫡女許配給他,成婚後夫妻感情甚篤。
約莫是情深不壽,王氏難産而死,只留下了個女兒樂恒,樂觀頤大病一場,發誓終身不續弦,一心除了公務就是女兒,陛下深感其是個仁義君子,可為人師,擢升其為太子少傅,賜了個宅子予他,正巧就與沈家做了鄰居。
沈天山第一次見到樂恒,就是在沈府門口,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穿着一身喜慶的紅衣服在旁邊抱着個大糖葫蘆啃得滿臉糖渣。
“阿恒!走錯門兒了!”一旁的男子喊她,她也不聽,只是直勾勾地瞪着大眼睛盯着沈天山看,看着看着突然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吃嘛?”樂恒用啃了一半的糖葫蘆指向他。
沈天山搖搖頭,轉身回府
這傻小孩還能在這裏無憂無慮地啃糖葫蘆,一定是因為還沒上學,等她上了學,看她還能不能笑出來!
沈天山暗自想。
結果第二天,桑夫人就拉着沈天山進了樂府的大門。
這孩子學是上不下去了,剛好鄰居是太子少傅,幹脆求求他,能不能在他家學學,沒旁的要求,學個四書五經也就夠了。
桑夫人小心翼翼地問了問,沒想到樂觀頤答應得很是爽快,約定了下朝就回家教沈天山讀書。
沈天山眼前一黑:這回想逃學都不成了。
樂觀頤的确是位好老師,他與學堂的夫子不一樣,懂得循循善誘。他知道沈天山喜歡英雄,就給他講《左傳》,講《史記》,講到他真的沉下心來的時候,才重新講《詩經》《楚辭》,自此他終于通曉了讀書的樂趣,反倒是賴在樂府的書房裏不走了,即便樂觀頤不在,他也能讀得廢寝忘食,對窗外事一概不聞。
樂恒在窗外踢球,他讀書
樂恒在外面玩風車,他讀書
樂恒蕩秋千,他讀書
樂恒撲蝴蝶,他還在讀書
樂恒終于覺得沒意思了,抱着一袋香和堂的糖炒栗子湊到他窗前,熱騰騰的栗子香氣比庭裏的桂花還要飄得遠,總算是把這個書呆子從書卷堆裏拉了出來。
“好看嗎?那些書?”倆人坐在桂花樹下,剝着栗子。
“好看。老師的藏書浩如煙海,若是有朝一日都全都讀完,該多有意思!”
“切”樂恒撇嘴道:“我聽說你是将軍的兒子,為何不去練武,來我家讀書?”
沈天山歪頭想了一會兒:“爹娘不想我練武。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但如今我從讀書中得到的樂趣比練武要多多了,不練也罷!”
“你不想練我想練啊!你沒看書裏的大俠,可以鋤強扶弱,劫富濟貧,那才是真英雄!”樂恒嗦着手指上的糖道。
沈天山看着她,狠狠地嘆了口氣:“老師滿腹詩書,看來是無法傳給你了。”
“誰稀罕!爹爹說了,阿恒想做什麽做什麽,不讀書也無所謂。”
朽木不可雕,沈天山懶得理她。一陣風吹來,頭頂的銀桂撲撲漱漱地往下落,落了二人滿頭滿身。
樂恒指着他哈哈大笑:“像老頭哈哈哈哈哈!”
沈天山被香味迷得打了個噴嚏,說:“你還說我!你也一樣!不理你了,我回去讀書了!”
沈天山向書房走去,身後還是樂恒的笑聲。
樂恒想學武,樂觀頤就請了從淩雲山莊來的一個劍客來教她,那個劍客氣宇軒昂,把小樂恒迷得七葷八素,成日哥哥來哥哥去地叫他,卯時就早早起床紮馬步,可算是勤奮了起來。
沈天山聽她叫得很是心煩,就把書房的窗戶關上了繼續悶頭讀書。
漸漸的坊間就傳聞,這武平侯的兒子一門心思讀書,這太子少傅的女兒一門心思學武,兩家孩子怕是抱錯了。
樂恒十三歲的那年,沈天山十四歲,樂觀頤已升至太子太傅,有一日她正在庭中練劍,卻聽見不遠處有什麽重物掉在草地上的聲音。
她提着劍,蹑手蹑腳地湊過去,卻見一個同她看起來一般大的男孩正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揉屁股,身邊還碎了幾個瓦片。
“賊!”樂恒大喊,手中的劍已架到那人脖子上。
“別別別,我不是賊!”男孩灰頭土臉,着急地擺手,然後用袖子把臉擦幹淨了一些。
“魏慎!”樂恒驚呼。
沈天山聽到動靜趕緊跑過來:“阿恒怎麽了?”
樂恒用劍指了指正坐在月季花中間的魏慎:“魏慎翻了我家牆。”
“你怎麽可以直呼太子殿下名諱!你不要命了?”沈天山怒斥,然後趕緊作揖道:“太子殿下別見怪,阿恒不懂規矩。”
魏慎站起來:“不打緊,不打緊,是我和阿恒說沒人的時候可以叫我名字的。”
“你們……認識?”沈天山愣了。
“太傅帶她來過幾次東宮,我們還在後花園捉迷藏來着。”魏慎眉眼彎彎地笑起來。
沈天山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些別扭,就只是點頭,沒說什麽。
樂恒收了劍,墊腳用胳膊攬住魏慎的脖子,一副好兄弟的樣子:“诶你是不是高了?”
魏慎低下頭讓她摟地更方便些:“你倒是沒長哈哈哈!”
樂恒把手放下來:“你是不是快和沈天山一樣高了?”說着示意他倆站一塊比比。
一比,沈天山還是高半頭。
樂恒道:“沒事兒沒事兒!他年紀大!走走走,我給你看看我新練的劍式。”
說着就拉着魏慎離開了,留沈天山定在原地,心裏的別扭愈發蔓延。
怎麽回事?
這種情緒似乎生長了很久,但他對這種情緒仍不熟悉,只能悶悶不樂地回到了書房。關緊了門窗還能聽到樂恒和太子在外面的嬉笑聲。
煩死了
沈天山翻着書,無意間瞥見一旁前幾日練書法時寫的楚辭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九歌·湘夫人》,說的是楚人祭祀的時候,以男子愛慕女子的口吻迎接湘夫人。
愛慕……
一個想法從心裏偷偷冒出頭來,沈天山又翻了翻紙堆,抽出一張臨顧恺之的習作,畫中女子眉眼嬌俏,不是阿恒是誰?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嗎?
沈天山笑了,比聖賢書更難懂的是人心,比他人的心更難懂的是自己的心,如今他懂了,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讀書還是有用,阿恒沒讀過多少書,估計且開不了竅,他得想想辦法……
不開竅的樂恒正抱着劍和魏慎并肩坐在臺階上
“魏慎,你說我怎麽才能讓沈天山喜歡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