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青岚從前在泉安的時候,因是影衛,所以從來都穿墨綠色的衣服,來了岐城,想顯得柔弱些,便穿天缥色,素青色紗裙,但樂恒生前喜紅衣,張揚熱烈,活潑明豔。
她在府裏幫着做了些針線,拿了零用錢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雲絲坊買了身緋紅色的衣裙。
對着鏡子照了照,好看是好看,但總有一種衣服穿人的感覺,衣裳明媚得太過,與她的疏離有些矛盾,她拿捏不準沈天山是否吃這套。
近日乾豐兩國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魏慎索性放棄商道,專注養兵練兵。
一切平和得不像話,青岚幾乎覺得目前這格局,只要各自相安無事,似乎沒什麽不好。
“你穿的這一身什麽東西?”淩五在岐城西郊看到青岚時,問道。
“不是你說樂恒喜歡紅色?”
淩五蹙眉,當年他只跟着太子見過樂恒兩次,彼時樂恒對太子不太待見,太子只能遠遠地看她,他跟着也瞧不真切,只覺得是個有些靈氣的小姑娘。如今看着青岚,卻是有些淩厲過頭。
“所以他什麽反應?”
“我還沒給他看。”青岚的語氣聽着有些緊張。
“那你來找我做什麽?”
“我尋思我們可以排練下刺殺,你別真把我捅死。”
“哦,你覺得可以了?”
“近來沒什麽事,不如把這事兒辦了呗。”青岚言語閃爍。
“你是不是害怕?”
“怕,阿錦和蘇鳴都很難對付,一個人還好辦,這倆人一起上,你至多打個平手,我怕你戲沒演成,把自己折進去。”青岚尋了塊石頭坐下。
“你不是怕這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青岚仰頭看着淩五。
“近來三方明面上沒動靜,實際上暗流湧動,刺殺沈天山這種人,分寸十分重要,無論成敗,都需要和大寧撇清關系,否則元十四揮兵南下,大寧并無勝算,就算個中利害你不清楚,也不該是如此急性子的人。”淩五盯着她的眼睛,很嚴肅地說。
他本就教了她五年功夫,算是她的師父,語氣嚴苛起來,她還是有點怕的。
“乾豐兩國通商,財力日強,魏慎沒什麽動作,我替他着急不是很正常……”
“你怕的是你自己。”淩五猶豫了一下,還是點破了這件事:“你怕再這樣朝夕相處下去,你會真的心悅于他。”
“我……”
青岚下意識想反駁,但卻啞口無言。淩五說得很對,她着急了。她不知道為什麽,沈天山對她有種奇妙的吸引力,即便他只是靜靜地坐在書房看書,或者站在桂花樹下賞月,她都忍不住地偷看,每每如此,心裏總是莫名隐隐作痛。
她時不時要逼自己想起吳承啓的死,想起衛永的妻兒,告訴自己這個看似病弱的男子其實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她看見了自己的沉淪。
她需要做點什麽,快一些做點什麽,她迫切地想證明她很清醒,她在做她應做的事。
“你要知道,就算一切按計劃成了,你更需呆在他身邊才行,若你不能自控,不如和我回家。”
這是淩五第二次說要帶她回家。
青岚眼觀鼻,鼻觀心,低聲道:“我不想認輸。”
淩五想起當初她剛養好傷沒多久的時候,四肢有些被燒傷的地方掉了一層皮,奇跡般地沒留下什麽痕跡,只剩幾處箭傷,留了疤去不掉。
魏慎彼時已稱帝,不好日夜守着,就命他看着。他琢磨着女孩兒愛美,就同魏慎讨了祛疤的藥膏給她,她拿過來看了看,放在了一邊,說:“既是影衛,受傷在所難免,沒必要浪費這東西。”
那時候他就覺得,這姑娘遠比他想象中要強。
後來他教她劍法,她基本功不太紮實,他本以為會教得很費力,沒想到她每日早起練功,竟也學得不慢。
他偶爾罵她幾句,她也不哭,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兩圈,硬生生憋回去,繼續苦練。
還有一次,有乾國細作刺殺魏慎,他當時并不在,趕回來時,只見她撐着劍癱坐在臺階上,雙腿雙手一直在抖,死死地盯着劍上的血慢慢往下流,臺階下躺着斷了氣的刺客,魏慎站在她身後想要扶她,她卻一動不動。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
她确實從不認輸。
淩五長長地嘆了口氣:“你總說我固執,你自己也固執得可怕。”
青岚低着頭不說話
“行,你告訴我沈府的護衛都有哪些人,沈天山平素是什麽作息,我們研究一下。”
青岚點頭。
沈天山府上有五十個護衛,二十個家仆,但這些家仆也都會些功夫,不容小觑,算來七十人。貼身的護衛只有阿錦和蘇鳴,兩人武功最高,以一當十,二人保證至少有一人需對沈天山寸步不離。
與這七十人正面沖突是不現實的,只能偷襲,幸而本就是沒打算成功的刺殺,只要保障淩五能全身而退即可。
“護衛是輪班制,每四個時辰一輪,院外十五人,院內十人,越往裏越是高手,你得下個藥才行。”青岚認真思考。
“玄狐宗的藥太陰毒,用了會被查出來的。”
“對,所以得用最常見的迷藥,只要讓他們反應遲緩即可。然後你尋個由頭,這個由頭要引到北豐那邊,把蘇鳴支出去,只剩阿錦的話,對你來說還不算太難。”
“說看管衛永妻兒的人出了岔子就行,蘇鳴去探查的話,十天內回不來。”淩五插着胳膊,看着遠處的落日,眸色也漸漸沉了下去。
計劃已定,二人約了大雪當日行動。
大雪日,整個乾州十分應景得下了大雪,沈天山腿上舊疾複發,只得坐在暖爐邊,出不了門。
窗外鵝毛似的雪片在地上蓋了一層又一層,青岚趴在爐邊心想,這晚上結冰地滑,估計都沒必要下藥,一群人推推搡搡地就摔作一堆了。
“你笑什麽?”
沈天山握着手爐,看着非要來屋裏陪他的青岚不知道在想什麽,一直傻笑。
她今日穿了身緋紅裙子,臉被大雪映襯得極白,又被屋裏暖爐熏得白裏透紅,她趴在爐邊的桌案上取暖,像一直抱着尾巴的小紅狐貍,顯得總算是有幾分真實的嬌俏。
“我在想,乾州許久沒下過這樣大的雪了,正适合雪夜閉門讀禁書。”青岚下意識地找了個說法答道。
答完她自己也有些恍神。雪夜閉門讀禁書這種話是從哪裏來的?為何忽地鑽進她腦子裏去?
沈天山輕微地蹙了一下眉,目光移到了窗外,不再看她。
這姑娘近半個多月似乎是開了竅,摸索出他并不喜歡輕浮又嬌弱的樣子,轉而去往爽朗又活潑的性格靠,連衣服都換了身紅色的,想來是魏慎終于同她說了什麽。
太像了。
有冷風沿着窗縫吹進來,寒意刺骨,牽扯得舊傷鑽心得疼。
他并不知道當初是怎麽被元十四帶回岐城的。就像他也不知道為何沈家突然燃起了大火。
在岐城赈災的日子,他心焦如焚,暴雨如注,河水越漲越高,将士們連夜挖渠排洪,被沖走幾百人,岐城百姓感念沈家軍此前瘟疫期間的救命之恩,在元十四的號召下,青壯年紛紛投入沈家軍一起抗洪。人一多,果然效果顯著,但岐城不靠海,若要徹底疏水,需将水道與淮陵江打通,期間必須淹過千畝良田……
長榮城內傳來了樂觀頤的死訊和太子被廢的消息,他被困在岐城,無法回去,心力交瘁。
待到一切擺平,已近冬月。他率兩百人快馬加鞭趕回長榮複命,景帝只道了句愛卿辛苦了,日後必有重賞就将他打發了。彼時他一心想回家,并未注意景帝神色有異。
那日長榮也剛下了雪,雖不如今日大,但也是極寒。他趕回家時,樂恒遠遠地就向他跑來,撲進了他懷裏。
他抱緊她,明顯感覺到她瘦了一大圈。他聽着她在懷中嗚咽,心如刀割,只是摸着她的頭發說:“沒事了,沒事了,我回來了。”
桑夫人也跑了出來,看着二人,也紅了眼眶:“都過去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火是申時燃起來的,天還沒黑,一家人分別小半年,各自懸着的心略微放下了,用了午飯後都有些困,便各自回屋小憩,沒人覺得不對勁。等到濃煙湧進屋裏時,沈天山才被嗆醒。
“走水了!!!!”門外傳來了喊聲,是樂恒的婢女。
火光沖天,他卻頭暈目眩,自知是中了迷藥,也來不及回想源頭了,他瘋狂地搖晃躺在一旁的樂恒,怎麽也搖不醒。只得踉踉跄跄地背起她,跑出了門。
院內小厮婢女一邊尖叫一邊潑水滅火,火勢仍越來越大,他聽見房梁被燃燒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是沈謙和桑夫人的卧房,他沖過去大喊:“爹!!!娘!!!”
屋內沒響應,火苗已經爬上了屋檐。
他抓住一個奔走的小厮大喊:“先救人啊!!”
卻見祁寅滿臉是淚地抓住他:“世子快走!侯爺和夫人……已經……已經沒氣了。”
他腦中“轟”的一聲:“不可能!只是迷藥,不可能!!”他背着樂恒就要沖進屋去,房梁終于支撐不住,在他眼前直直地砸了下來。
“世子快走!!!”
祁寅話還未完,卻見胸口多了一支燃燒的羽箭。
“世子,快……走……”祁寅口中冒出血來,瞪大着眼睛,直直地跪在了地上,手還抓着沈天山的袖子。
樂恒終于醒了,掙紮着從他背上跳了下來:“着火了!”
沈天山扶住還有些搖晃的她:“我們快走!”
她顯然是被眼前景象驚呆了,然後才認出眼前垮塌的房屋是哪裏。
“娘!!!!”她嘶喊。
身後四處傳來了凄厲的慘叫聲。
樂恒回頭,漫天的箭矢飛來。
沈天山拉着她躲着箭雨,試圖從後門逃出去,卻見後院的火勢更旺。
樂恒在一個侍衛的屍體上找到一把劍,連忙抽出來開始擋箭:“我們去前門!”
二人一路向着前門狂奔,箭雨密密麻麻,他膝蓋上突然中了一箭,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樂恒轉身拽他,後肩卻被射中了。
“阿恒!!”
他看到那箭頭從她後肩直接穿了出來。
樂恒揮劍就要斬斷箭羽,卻在看清箭羽時一愣,就在這恍神的瞬間,腹部又中了一箭。
沈天山顧不上腿傷了,站起來抓着她躲到了影壁下,樂恒的口中也湧出了血來,終于軟倒在地上。
沈天山用手捂住她腹部不斷冒血的傷口:“你再堅持一下,我們一定能出去。”
“我……我……”她拼命地試圖咽下口中的血:“出不去的……”
又有箭飛過來,她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翻身抱住了他,他感受到她渾身一顫,又是一支箭射中了她的後背。
“阿恒!!!!”他嘶吼,眼淚奪眶而出。
“沈……天……山……”她氣息已十分微弱:“對不……起……”
他們都知道出不去了。
火越來越大,沈天山抱緊她,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