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他在哭?
青岚沒見過男人哭,聽着門外隐隐約約的哭聲,她心裏攪成一團。
為什麽要哭?感動到這個程度嗎?
也是,她為了他九死一生,萬一真死了,沈天山不在她墳頭哭個三天三夜都算對不起她。
其實她挺惜命的,淩五的刀劈下來時,她應該是繼續躲在他身後才對,畢竟她和淩五才是一邊的,如果魏慎是要沈天山死,她更不該救他。此番壞了魏慎的好事,玄狐宗的諸般手段她很了解,還不如被劈死。
可她還是救了他,對此,她也想不明白。
刀口鑽心的疼,她太陽穴直突突,實在不支持她繼續想下去。
門開了。
沈天山走了進來,雙目赤紅,見她醒了,快步走了過來:“你……”
他語氣停頓了一下,蹙着眉用手撥了撥她被虛汗浸濕的頭發,眼裏的淚又要湧出來:“疼嗎?”
這樣脆弱的沈天山實在是超越了青岚的想象,她愣愣地說:“肯定疼啊……”
“怎麽這麽傻……”他摩挲着她的臉,聲音顫抖。
“我……我不知道。”
青岚其實原本準備過此番場景她要說的話,諸如“因為喜歡你”這樣的剖白心意的內容。但那時候的一切都基于她想讓沈天山徹底對她放下防備,她沒想到淩五是真的要殺人,她更沒想到自己居然在知道會死的情況下還是救了他。
——她真的不知道。
“對不起……”沈天山滿眼心疼。
“對不起……”他又重複了一遍。
她有點吓到了,按理來說,即便是他感動哭了,也不至于做出這般陣仗,畢竟這五年對他來說,死裏逃生也不是一次兩次,為了救他死傷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亂世中成大事者,大多冷心冷肺。
她盯着他,喃喃地說:“我是青岚……我不是樂恒。”
她不該強調這件事的,對她來說,沈天山混淆得越徹底越好,但她疼得有些昏頭,她覺得沈天山如今在道歉的對象并不是她,讓她很不舒服。
“我知道。”沈天山并未被她激怒。
“哦……那你……其實不用哭,本就是我一廂情願麽,若能用我的命換你的命,也是成全了我對你的一片癡心。”青岚總算反應過來,開始表演。
沈天山搖搖頭:“這世上沒有什麽比你活着更重要的事。”
“你有點奇怪。”青岚還是說了心裏話。
沈天山笑了:“是,我是有點奇怪。”
他用帕子小心翼翼地給她擦了擦臉,端起一旁的湯藥,舀了一小勺到她嘴邊:“趁熱喝了。”
“這樣喝太苦。”青岚趴着,試圖直接接過碗來,稍微一動作,背後的刀上撕裂一樣的疼。
“嘶……”她不自覺地抽了一下。
沈天山把藥放一邊,從袖子裏摸出一個油紙包,攤開,裏面是幾顆饴糖。
“我這裏有糖,我先喂你喝完藥,你再含上糖,就不苦了。”
他的語氣像哄孩子
喝完藥的青岚含着糖,問道:“你……怎麽突然對我這麽好?明明錦姐姐也傷了。”
沈天山輕嘆了口氣:“阿錦的傷不重,已處理好了,蘇鳴趕回來照顧着,不用我操心。至于你……”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你也知道,我眼睛看不清,從前有些事,是我沒看明白。”
“你如今看明白了?”
“沒有。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負你。”他笑了。
青岚茫然地點點頭
“睡吧,多睡才能好得快。”
他如此說,青岚也覺得困意襲來,沒多久就睡着了,沈天山看着她熟睡,笑容逐漸褪了下去。
——元十四騙了他。
在他傷重失明半人半鬼的那暗無天日的時光裏,他陸陸續續聽到了沈家的消息。
當初在沈府的沈謙,桑夫人連同二十四個婢女,三十三個家丁沒留下一個活口,回鄉養老的沈謝,駐守白虎關的沈天澤接連被斬。
沈家被滅門。
可沒有人說樂恒怎麽樣了,所有人都默認她死了,他不信。
他問元十四,元十四只是搖頭嘆氣。
他問他為何要救他,既然救了,為何不把樂恒一并救出來。
元十四告訴他,他救他是因他覺得昏君氣數已盡,他已打算自立,而這依賴六千沈家大軍,沈家軍雖因赈災的緣故駐守在元十四的地盤,聽的卻是沈天山的號令,所以他不能死。
至于樂恒,在他趕到時已然斷氣,他一匹馬馱不動兩個人,只能放棄了。
他還是不信,既然他能活着,樂恒就一定可能活着。
元十四說,沈家上下被燒得面目全非,如今仵作清點人數,終于數出來少了一男一女,所以他也派人探過,可少的只是一個慌亂中投了井的婢女,從井裏撈出來後,人就齊全了。
壓垮他的最後一棵稻草,是元十四從長榮亂葬崗裏帶回來的沈謙桑夫人的骨灰和樂恒的屍體。
那屍體與樂恒身量無異,腰間有一塊玉,他顫巍巍地碰了下那塊玉,他認出是他送她的那枚印,這麽多年她一直随身戴着。
最後的希望破滅了,哀莫大于心死,面對朝廷的四處通緝,他只想一死了之。
他甚至寫好了遺書,挂好了白绫,卻因為腿腳不利索,不小心碰碎了花瓶,被元十四的護衛發現攔了下來,狼狽不堪到極點。
元十四說,既然樂恒以命相護,他就更不該尋短見,而沈家上下近百冤魂等着他複仇,枉死在白虎關的三萬沈家軍等着他讨回公道,亂世将至,幾千萬百姓即将流離失所,死對他來說,太便宜了。
他連死都不配。
長榮城亂了以後,他換上了喪服,将父母的骨灰葬回了老家,将樂恒埋在了岐城郊外,聚集散落各地的沈家大軍十萬人,輔佐元十四稱帝。
景帝崩,乾國亡,他再無處為沈家讨回公道,而如今的成王敗寇的局勢裏,沈家也不再需要這個公道。
他只等着統一北豐和後寧,盡快打造一個太平盛世,然後帶着樂恒去碧雲山。
然後青岚出現了。
他篤定是魏慎尋了個模樣相似的來亂他心智的,直到那天下大雪,他鬼使神差地想到另一種可能……
盛陽從未辦過武林會盟,景帝四十二年初正是時疫橫行的時候,百姓閉門不出,這件事無人不知。
所以青岚不僅說了謊,還失了憶。
他還未來得及進一步确認,北豐刺客就來了,她救了他,和樂恒一樣。他幾乎失智地慌忙解開她的衣裳,試圖捂住她的傷口……
他看到了她身上的陳年箭傷,左肩一處,背上一處,腹部一處……
是樂恒。
很奇怪的是,他以為會洶湧而來的諸多情緒并未出現,他喊來了醫師,安頓好阿錦,一切都妥善地恢複原樣之後,醫師告訴他青岚的命保住了,只需休養即可。
那些思緒和情感忽然就砸了下來……
樂恒還活着,她竟然還活着。
他先是大笑,然後眼淚就這樣瘋狂地湧出,他坐在青岚門外的臺階上失聲痛哭。
本來已經死寂多年的心突然炸開,有帶刺的藤蔓從中瘋狂生長,刺穿五髒六腑,他嘔出一大口血。
雪又開始下了,冷風刀割一樣,但他感覺不到疼了。
五年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還活着。
可是這五年,樂恒又經歷了什麽呢?
她為什麽化名青岚接近他?
她為何會失憶?
她身上還有不少舊傷,又是哪裏來的?
元十四為何騙他?還是有人騙了元十四?
無數個令他不寒而栗的問題冒出來,他能隐約猜出些答案,但他自知還不是打草驚蛇的時候,況且有些真相,譬如當年的事,她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沈天山擡頭看了看陰沉的夜空和撒下的飛雪,他知道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但他還是前所未有地感到暢快,他甚至有一種現在就抱着她退隐山林,逃離這亂世塵嚣的沖動,從今往後是天下大亂也好,盛世太平也罷,都與他們不相幹了。
但元十四的話猶在耳,既然活着走到了這一步,已無路可退。
青岚不知沈天山心事,只是昏昏沉沉地睡了又不知道多少天,傷口逐漸愈合,神智也逐漸清明了些。
也不知道淩五怎麽樣了,會不會因為刺殺失敗被玄狐宗折磨,如果他真因她遭了難,她就又欠了他一大筆賬,這輩子恐再難還清楚了。
她嘆了口氣。
一個殺手不該愛上她的獵物,這是基本的道理,她自以為事态基本可控,直到身體先于頭腦做出反應,她才明白。
這回她算是栽了。
若是丹粟一定不會這樣,說到底魏慎派她來只是因為她這張臉,全然不顧她根本不是這塊料。
要不就此叛變吧!
青岚心中冒出這麽個念頭,她不是一個有什麽家國大義的人,效忠魏慎,只為繼承父親遺志外加報答救命之恩,但她自覺已做得不少,其實後寧多她一個還是少她一個都沒太大所謂?
不行!
她若叛變,淩五會死的。
剛剛興奮起來的心又沉靜了下去,她與沈天山,隔着不止一個樂恒,還有沈天山與魏家的血海深仇,還有整個寧國和乾國。
失憶後第一次愛一個人就是這個狀況,青岚拍了拍腦袋,很是惆悵。
淩五此刻的境遇如青岚所料,因刺殺失敗,雖說将線索引去了北豐并未暴露,但敗了就是敗了,未等魏慎有何指令,自請去玄狐宗宗主那裏領罰。
玄狐宗宗主手段向來狠辣,對淩五這個不入宗門的倔驢本就看不慣,原先是念在他武功不錯,做事妥帖,也不說什麽,此番折騰下來,剛好是個由頭。
“青岚人呢?”嘶啞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
屋內還是玄狐宗的迷香,淩五用內力撐着,額頭上已有微汗。
“回宗主,還在沈府。”
“為何不把她一道帶回來?”
“她做戲要護沈天山,我一時失手,不慎将她砍傷,請宗主責罰。”
“青岚傷了?嚴重嗎?”魏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淩五轉身:“回陛下,性命無礙。”
“你只說性命無礙,想必傷得很重了。”魏慎皺着眉:“你怎麽手上沒個輕重?從前你也不是這樣的。”
“請陛下責罰!”淩五跪地道。
“行了行了,一個兩個都不頂用。我就當沒青岚這號人,就算她恢複記憶,對咱們也沒什麽天大的影響,随她去吧。至于你……”玄狐宗宗主頓了一下,在場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去百蠱司領罰吧。”
魏慎倒抽了口氣:“宗主,倒也不至于吧……”
“是!”淩五抱拳,踏出了密室。
百蠱司顧名思義,全是玄狐宗秘煉的蠱蟲,種在受刑人身上,控制母蠱以讓子蠱在受刑人體內爬行,專走各個穴位,走到哪兒就牽連着哪裏如被剝皮抽筋一般疼,若走到命門,人就活不成了。
淩五早料到會是這麽一遭,但是他賭玄狐宗宗主不敢殺他,那讓這蠱蟲走上那麽個三天,也就過去了。
他料得基本不錯,只是估錯了時間。
宗主下令對他動了七天七夜的刑,他是被人擡出百蠱司的,魏慎讓太醫瞧了,雖不影響武功,但少說折十年壽命。
“是臣辦事不力,應該的。”淩五躺在榻上,拍了拍魏慎的袖子。
“你跟着孤這些年,也是委屈你了。”
“陛下是臣的恩人,談不上委屈,只是……”
“只是什麽?”
“還請陛下早日召回青岚,她再這樣下去會出事的。”
魏慎的臉色迅速陰沉了下去
“孤自有孤的打算,你好好養傷。”說罷便起身離開了。
淩五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
他這位陛下,對着青岚就想一出是一出,哪有什麽打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