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魚
金魚
時下夫妻會在有條件的情況下分居。成婚後,這就是我的房間。
但是新婚這天,夫妻二人還是要睡一間房的。
泉奈一開始站在門口沒動,冬季的冷風在庭院中呼嘯,卷起厚重的雪花。
這一開門,冷風就吹了進來。
被湧進室內的風吹得打了個寒戰,我放下有些發酸的手,揉着肩回頭看他:“怎麽了,不進來嗎?”
泉奈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聽我說完後似乎愣了一下,這才回身關上門走進來。
關上門後,室內的溫度回升了些。
他坐在我身後不遠處的被褥邊上,身上還披着儀式時的黑色羽織禮服。
我轉了回去,繼續和腦袋上的發飾們奮鬥。
“我們……”他在我身後開口,語氣沉靜,似乎在思考着什麽,帶着股商量的意味,“往後也和以前一樣?”
我暗地裏松了口氣,他的提議正合我意。
我稍微停了手中的動作,回答道:“嗯,你先休息吧,我等會兒就睡。”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說好。
身後傳來一陣衣物的窸窣聲,想來是在換衣服。
室內又安靜了起來。
我們的呼吸聲便有些明顯了。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終于有些後知後覺地不習慣起來。
忍者是警惕心很高的生物,就算我沒怎麽上過戰場,依舊是這樣。
另一個人與自己身處同一個封閉空間——尤其是卧房時,這股混雜着警惕與想要和本能抗拒的放松便顯得尤為明晰。
更何況我現在背對着身後的一切,根本看不見另一個人在幹什麽。
發簪上的流蘇晃動間發出刷刷的細微聲響。
沒多久,穿着件雪白色襦袢的泉奈出現在鏡中。
“我來幫你。”他的聲音有些緊繃,鏡中的他表情有些別扭。
好吧,看來他也不是很适應。
我回頭看他,泉奈身上的緊繃感讓我感覺他像根随時會崩斷的琴弦。
他緊緊盯着我腦袋上這些發飾,警惕的姿态掩都掩不住。
我不禁微微抿着唇笑了一下:“睡不着?”
他的目光飛快垂落,嗯了一聲。
“這些聲音,”他說,“我有點不習慣。”
“你也不太方便。”他又補了一句。
我哦了一聲,放下手,本來拆這些發簪發髻就麻煩得讓我有種拿剪刀剪了它們的煩躁心态,此刻泉奈要幫忙我當然樂得解放雙手。
火核為什麽要為難他親愛的妹妹。
可惡。
“麻煩你了。”我動了動脖子,将後背露給他。
鏡中的他緩慢靠近,奇怪的是我反而沒有剛才那麽警惕了。
或許是因為有鏡子存在,能看見就不是死角。
熟悉的氣息籠罩了上來,帶着些微甜的果酒味,不濃。
白日的儀式上我們喝三獻酒時用的就是這種度數不高的酒。
泉奈的手指穿過我黑色的發間,将纏在發飾上的頭發一點點解開。
铛的一聲輕響,發飾被剝離下來,落到了桌面上的飾品盤中。
我猛然回神。
明明他站在我身後,手一直停留在我的要害部位,但屬于忍者的警報并沒有響起。
耳朵有些發燙,他的衣袖時不時擦過我耳後、頸後的肌膚,激起奇異的戰栗之感。
靠得太近了。
我垂下目光,看着漆盤中還發着顫的發飾,不再盯着鏡中的他看。
然而這樣,感官便更為敏銳起來。
發絲被輕柔挑開時頭皮那點細微的感覺、泉奈站在我身後放輕的呼吸聲、我們交錯而混亂不堪的心跳聲。
我從沒這麽痛恨過忍者敏銳的感官。
後腦位置被發髻緊繃的束縛感驟然一松,一大股頭發流瀉而下,泉奈以指為梳輕輕向下梳理着,忽然開口,嗓音低沉:“你的家人……是不是不太滿意這樁婚事。”
“什麽?”我回頭看他,幾縷長發糾纏着他的指尖,襯得他的手指泛着股如玉的白。
心髒忽然猛地跳動了一下,我收回目光,看向其他地方:“你想得太多了。”
親事是前族長定的,爸爸媽媽以前為此擔憂過,卻也早有準備,倒也不會覺得不滿。
火核……他只是知道了我對千手的态度,擔心我罷了。
“嗯,”泉奈回了一聲,他手腕微動,纏着他手指的黑發便微微滑落,他的另一只手落到我的前發上,“好了,我幫你把剩下的……”
我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腕,擡頭與他對視着。
指下的手腕似乎也是滾燙的,搏動的脈象強健有力。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想起婚禮儀式上微甜的果酒,他坐在我的對面,手腕輕輕擡起,微垂着眼喝掉酒盞中的酒時的樣子。
暖黃的燭火輕輕搖曳着,泉奈發間的陰影也随之晃動。
我仿佛第一次這麽仔細地打量着他的面容,突然意識到,他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這家夥是魅魔嗎?
——不然我為什麽移不開目光。
手底的手腕微動,泉奈的手落到我的眼下,有些粗砺的指腹擦過眼睑處柔軟的肌膚——
他緩緩低下頭,黑色的眼睛不知何時悄然變為了猩紅的寫輪眼,勾玉在眼底緩緩轉動。
“千織,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
我在泉奈的眼中看到了一雙相同的寫輪眼,這雙眼睛正茫然地與他對視。
一股沒來由的躁動與戰栗逐漸填滿了心髒,泉奈垂落的頭發掃過我的面頰,有些發燙的手落到了我的肩上。
他緩緩壓低了身子,那張熟悉卻又不完全熟悉的面龐在眼前放大開來。
我想起我們訂婚後在族長家門前單方面吵的那一架,他當時說什麽答應是因為哥哥、什麽不會對我做什麽。
我當時說了什麽來着?
大概是酒意上頭——這玩意兒真的有酒意嗎——我盯着泉奈。
沒有避開。
“千織,可以嗎?”柔軟的觸感擦過我的唇邊,他的聲音有些模糊,滾燙而顫抖的吐息拂過面頰。
那一瞬間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想。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夏日祭典那天他擡手替我整理發飾,濤濤樹海上綻開燦爛的煙花。
我知道答應後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雖然我們如今是名義上的夫妻,但這似乎不是我們的實際關系該發生的事,可又有一個聲音問我為什麽不可以。
很多年前,火核說我總是想得太多。
——是啊,什麽都不去想就好了。
……大概是今年的冬天實在太冷了。
我松開泉奈的手腕,閉上眼睛,攀住他的肩膀。
發間的發飾在晃動間碰撞出聲,我想起京中那條張燈結彩的街道。
人很多,我們緊緊牽着對方的手,順着人流向前走,然後在金魚攤停下。
金魚什麽都不懂,拖拽着一條長長的尾巴在池中游曳,不明白從何而來的紙網為什麽要它們緊追不放。
驚惶的游魚在水池中逃竄着,以為逃出後便停下來,慢悠悠地游動。
岸上的人卻只是換了個紙網,開始新的一輪的捕捉。
泉奈問我:“你想要哪只,千織?”
于是我擡手随意指了一尾。
這一次的金魚沒有以往好運,被脆弱的紙網兜住,送進了一個新的魚缸。
可是金魚什麽都不懂,于是它又一次慢吞吞地,在水草的間隙間緩緩游動。
祭典上沸騰的人聲驟然遠去,樹海在我們腳下起伏顫抖,河岸邊升起的煙花一聲又一聲地炸開。
我抓緊泉奈後背上的衣服,輕輕皺了下眉。火屬性查克拉的人實在太熱了,熱得讓人流淚,熱得讓人忘記了這是寒冷的冬季。
我想起小時候的他,一開始溫和的他、仇恨地看着我的他、猶豫叫住我的他,然後是在訓練場上互不認輸兇狠地瞪着我的他。
是什麽時候改變的呢?
我分不清楚。
每個月定期送到手上的信件,他越發沉穩的字跡,再見面時月光下挂着令人看不清笑容的他。
被襦袢遮蓋的傷口露了出來,已經愈合的傷口上殘留着無法消去的疤痕,木遁洞穿的傷勢能夠恢複就已經是奇跡。
接觸到微冷空氣的肌膚微微戰栗,灼熱的火星轉瞬邊舔舐上背上猙獰的疤痕。
“千織,對不起。”泉奈含着痛苦的聲音仿佛穿越了時空。那個沉重的夜晚裏,破碎的護甲與衣服浸濕了沉重的雨水,他在我耳邊讓我不要死去。
我埋首在柔軟的被褥當中,想要逃離那些沉重的記憶,吐出破碎的氣音。
潮水淹沒了金魚。
金魚在魚缸中緩緩游曳,撥開水草,緩緩上浮,吐出一個又一個氣泡。
我抱着魚缸,缸中之水微微起伏,我說我要把它先帶回家再去看花火。
泉奈說好。
金魚轉了個向,繼續游動。
我抓着被褥,終于哭了出來。
金魚其實什麽都知道。
那是埋藏在最深處的恐懼。
特意趕來陪伴她生日的青年、會牽着她行走在熱鬧街道上的少年、笨拙地贈刀給她讓她注意安全的少年、從小就與她争鋒相對嘴裏說不出幾句好話的少年、對她抱有複雜情緒的少年……身邊這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喜歡上的人,注定向兄長獻上自己的眼睛,死在和平到來的前夕,再也看不見光明。
所以金魚什麽都不想,不去深究他是否喜歡自己,也不去觸碰自己喜歡他的秘密。
金魚什麽都不知道,不會為逝去的人哭泣,也不會記住任何人。
泉奈無措地問我怎麽了,不斷地在我耳邊道歉。
我緊緊回抱住他。
“你不要死。”我說道。
他頓了頓,環在我身上的手臂似乎僵住了,而後用力地抱住我。
他沒有回答,一言不發。
安靜得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
好像我什麽都沒說,他也什麽都沒聽見。
他當然不會許諾。
因為這是忍者們從來不會輕易承諾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