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01
第030章 01
Chapter01. 鬥牛
大雪紛紛揚揚, 清晨的光線陰柔柔的,打在塔樓的窗玻璃上。
白薇裹着毯子,靠坐在窗邊的搖椅中, 一邊啜着熱騰騰的紅茶, 一邊翻着膝蓋上厚厚的神話傳說。她腳邊的地毯上摞了好幾本童話書,像一座小塔, 歪歪扭扭地立着。
這些童話與神話講着光怪陸離的故事, 會飛的魚,食人的樹,怕光的血族,魅惑人心的蝶。
唯獨沒有能随意變幻容貌的人。
或許, 那不是人,只是長得與人相似罷了。
若是早幾年,白薇是不會把這些故事當真的, 但誰又能想到她自己便是一只九命貓呢?
如果沒有那場死亡, 她将毫無所知地帶着一身地藏血直到百年, 那麽終其一生她都将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而蓮夫人說與她聽的那些貍族傳說, 便永遠只會是傳說。
但或許冥冥中自有定數, 她還是成為了九命地藏。
一只流落在異國他鄉的九命地藏。
她不知為何蓮夫人要帶着她漂洋過海來到多倫, 也不知為何蓮夫人臨終前對她的身世諱莫如深, 但她相信蓮夫人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也許這些秘密會随着蓮夫人留在漢文手劄裏的指示一點點揭開。
白薇正要給書本翻頁, 冷不丁打了個噴嚏。她搓了搓手, 往壁爐裏又加了一段木柴。
這裏本是萊昂馬戲團放雜物的閣樓, 被管家老霍普收拾成了勉強能住人的小卧室,但即使壁爐生了火, 這個背陰的房間依舊冷得叫人發瘋。
老霍普也沒轍:“唉,沒辦法了,整座宅子就這裏清淨些。我再給你加個火盆吧?”
白薇無奈:“謝謝。”
她在一個下着雨的夜晚敲響了查令街58號的大門。那座大理石房子像一只沉睡的巨獸,靜靜地蟄伏在黑夜之中。過了許久,門後才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門開了一條小縫,露出了半張稚氣的臉。
應門的是個少年,身量未及白薇的肩膀。他懶洋洋地看着門外的不速之客:“有什麽事嗎?”
白薇:“我找萊昂。”
“萊昂不在。”少年說罷就要關門。
白薇迅速卡住門:“我可以等他回來。”
少年上下打量了白薇幾眼,開了門:“跟我來吧。”
門後是一個窄窄的回廊,再往後是一個小院子。院子四面懸着幾盞馬蹄燈,搖搖晃晃在夜雨中。昏暗的燈光隐隐勾勒出了院內草坪的輪廓,以及院子中央那個白色的噴泉雕塑。
“科恩,這是誰?”
白薇一愣,院子裏空空蕩蕩,不見人影,可問話的聲音卻近在咫尺。她見那少年仰頭對着空氣說;“找萊昂老大的。”
突然一陣風過,有人如鬼影般從不知哪個角落裏竄了出來。
“你要找萊昂?”那鬼影垂着頭看向白薇。
白薇這才看清面前的男人。他身材極其高大,白薇需要大幅度地仰着頭才能看到他的臉。他一頭短短的灰發桀骜地炸開,像怎麽也撫不順的雜草。他面色不善地看着白薇,仿佛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叫嚣着不耐煩。
“是。”白薇說,“聽說他不在,我可以在這裏等他嗎?”
灰發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等多久?一天,兩天,還是一個月,兩個月?”
白薇眉心一蹙,她以為萊昂不過短暫地出了一趟門,她在這裏稍等片刻就能見到他的面,未料萊昂似乎短期內回不來。
“我有很要緊的事情找他。”白薇說,“多久我都等,只是我現在沒有下榻的地方,請問能不能暫時收留我。我可以給你們幹活,來貼補開銷。”
灰發男人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好似他早已料到她會有這番回答。
令人心驚的是,笑聲不止這一道。無數的笑聲,高的低的,粗重的尖細的,從院子的各個角落傳來,這空蕩蕩的院子竟似不止一人。
“啊哈哈哈,女人,又一個追着萊昂追到了這裏的女人。”
“咱們來下個賭注,賭多久她會哭着從這裏跑出去,我賭十分鐘,兩個銀元。”
“行吧,那我賭五分鐘,一個金幣!”
四面的嘈雜之聲悉數落在了白薇耳中,她見昏暗的院子裏浮動着影影綽綽的人影,但又看不真切,想找到聲源,卻無處下手——就像這個空無一人的院子裏盛滿了目不可見的幽靈。
“可以啊。”灰發男人不懷好意地笑着,“不過我們這裏只缺個看門的打手,你看你行不行?”
白薇不用想就知道,這家夥在刁難人,但她只能點頭,否則出了這個院子,再想進來是不可能的了。
她必須盡快找到萊昂。她對自己這副身體不甚了解,甚至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單憑她一個人摸索費時又費力,她亟需一個領路人,這個人就是萊昂。
蓮夫人給了她萊昂的名字,說明蓮夫人信任萊昂,而白任蓮夫人,所以她來到了這裏,哪怕此刻院子裏的情況不太對,她也沒想着要逃跑。
“可以。”白薇一口應下,“我需要做什麽?”
四面的笑聲更大了。
灰發男人指了指院子裏黑暗的某一點:“你得和我們的看門狗打一架。贏了說明你能勝任,你留下;輸了,大門在那,請滾蛋。”
男人話音剛落,就見黑暗裏走出一個鐵桶似的男人。白薇有些蒙,那裏分明先前什麽也沒有,怎麽就突然多了一個人?
院子裏的怪笑放肆極了。有人啧啧輕嘆:“可惜了這麽個漂亮的女人。”
立刻有人回應:“不怕,如果她被撕壞了,我可以幫你把她縫起來,保準看起來和新的一樣。”
白薇仰頭看向那只“看門狗”時,心內仍驚疑不定,直到對方一記鐵錘砸來,才将她魂飛天外的神智給震了回來。
她原本站着的地方多了個肉眼可見的坑,白薇登時明白這不是鬧着玩的。
在滿院起起伏伏的呼聲中,白薇有驚無險地躲過了幾次攻擊。突然,那鐵墩似的男人瞅準空隙,一把揪住了她的長發,像玩提線木偶一樣,狠狠将她掄在了地上。
白薇只覺得渾身的骨架都要散了,頭皮針刺一樣疼。她還來不及去看她的肋骨,就見那鐵塊頭的大掌伸了過來。
這一次,他對準的是白薇的脖子。
白薇顧不得其他,當即一矮身,從鐵塊頭的胯-下竄了過去,接着迅速反身跳上他的背,曲肘擊向他的頸椎。然而,她的肘就像敲到了個厚厚的鐵皮,對方不見反應,她卻疼得抽了一口冷氣。
鐵塊頭怒了,企圖将脖子上的白薇甩下去,但白薇仿佛一尾蛇,死死地纏住了他的脖頸。
白薇觸手可及的地方,是鐵塊頭的眼睛,這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她本可以戳瞎他的眼睛,但她沒有。她覺察出來了,這家夥雖有一身蠻力,但行動間并不靈活,腦袋似乎也不太靈光,也許她能用別的法子制住這個大塊頭。
她突然像游魚一樣向下一滑,倒挂在男人胸前,用盡全身的力氣曲肘擊向他的腹部。這力氣大得出乎她的意料,只見男人被這力道擊得雙膝着地,整個人在滿是雨水的泥地上生生向後滑出了十六英尺遠。
隐在黑暗處的旁觀者們笑不出來了。
“我的乖乖……”
“坎昆這是……被一個女人打得跪了地?”
鐵塊頭仿佛遭遇了奇恥大辱,他大嚎一聲,翻身躍起。等他再度雙腳着地,泥地上的壯如鐵墩的男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高約七英尺的斑頭鬥牛犬。
白薇驚詫得瞪大了眼。她的腦袋有一瞬的放空,這“看門狗”竟真是一條狗!
她還來不及想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就見鬥牛犬張開血盆大口向她撲來。這鬥牛犬比那鐵塊頭靈活了不少,竟咬住了她的長發和裙角,将她踩在了腳下。
白薇躺倒在泥地上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鬥牛犬尖利的牙齒向她刺來。
原本看熱鬧的那些鬼影人竟不再發笑,雨夜的院子裏一瞬間靜得出奇。
鬥牛犬的牙齒沒有來得及碰到白薇的脖頸,它在即将咬碎獵物的極度興奮中被白薇掰住了下巴與上牙。
那個身量不及它腿高的姑娘,以它的上下颌為着力點,硬生生撕碎了它的喉嚨。
白薇像扔破布一樣将鬥牛犬扔在了泥地裏。她驀地意識到,自己先前不忍戳瞎這畜生的眼睛,實在有些愚蠢。
“我可以見萊昂了麽?”
白薇的聲音冷到冰點。她能感到身上的每一寸神經和肌肉在微微顫栗,她分不清是因為體力消耗太多而顫抖,還是因為這一場嗜血戰鬥而興奮。
灰發男人愣怔在原地,似乎還未回過神來。眼前的女孩依舊瘦弱,蒼白。她的長發和衣裙上沾滿了泥濘與血水,緊巴巴地貼在身上,令她看上去更加瘦小。誰能想到她剛剛撕碎了一頭體格是她好幾倍的猛獸?
“萊昂……萊昂大概一個月後會回來……”灰發男人也不知自己怎麽就對着這姑娘說了實話。
白薇緩了緩語氣:“那麽我可以暫住在這裏嗎?我會好好看門的,至少比它強。”說罷她指了指委頓在地的鬥牛犬。
男人眼皮一跳,他見白薇的指尖上正墜着一滴血。随着她的動作,那滴血被随意地甩到了地上,就像甩掉的是無關緊要的垃圾。
“我該住哪兒呢?”白薇又問。
灰發男人愣了愣,似乎住房這事兒不歸他管。
兩人大眼瞪小眼的當口,有人在院子盡頭說:“勇敢的小姐,請跟我來吧。”
老管家霍普站在一盞馬蹄燈下,笑眯眯地望着白薇。
圓滾滾的老頭示意白薇跟上他的步伐,于是白薇向他走去。就在白薇經過院子中央的噴泉時,有兩塊金幣咕嚕嚕滾到了她的腳邊。
她腳步一頓,聽到有人在她頭頂上說:“拿着吧,我押了你贏。”
白薇擡頭,便見那噴泉中央的雕塑正笑着對她擠眉弄眼:“這是我贏來的一小部分,別客氣。”
她笑了笑,俯下身撿起沾了泥水的金幣,放入了自己的口袋。
後來白薇搬進了守門人的塔樓,聽舞姬莉莉安說起她和坎昆的那一架。據說那晚他們的動靜太大了,驚動了馬戲團裏的所有人。
“那場決鬥真是太精彩了!”莉莉安說,“布萊恩為此輸掉了他的底褲。薇,你真該看看開莊時他的表情。”
布萊恩就是那個挑事的灰發男人。
“薇,你不要怪布萊恩。”莉莉安嘆了一口氣,“他被那些追着萊昂跑的女人弄得煩不勝煩。”
“那也沒有必要取人性命吧?”白薇蹙眉。
莉莉安咯咯笑了起來:“不會出人命的,巧手安格魯會把受傷的女人縫起來,傷口愈合了連一絲疤痕也看不見,就是過程比較受罪,得疼上一段時間。這樣疼一疼,自然就長記性了。不過也沒有哪個女人像你一樣,真敢和坎昆打架。”
白薇聽說過這位巧手安格魯,坎昆的喉嚨就是他給縫好的。不過直到現在坎昆的聲帶都沒好全,說起話來像個破風箱。
不知不覺中,白薇已在塔樓裏住了三十個日夜。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從窗口俯瞰馬戲團的成員進進出出。遇上載着彩車的大隊伍回來,她則拉響鈴铛,讓科恩打開正門。守門人的日子單調得很,根本沒有什麽需要她揮刀子動拳頭。
這些日子,她多少也了解到了一些先前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這個馬戲團裏幾乎沒有人類,布萊恩是一頭冰原狼,坎昆是一只鬥牛犬,老霍普是樹人族的一株鞭尾樹,就連清純可愛的莉莉安也是一條剛剛成年的花斑蛇。
這座馬戲團就像一個庇護所,收容了許許多多不同族裔的落單者。這些落單者隐藏在人群中,低調而不張揚,他們中的大部分不懂人類的是非觀,但他們不惹事,前提是無人冒犯他們的領地。
一個月過去了,依然沒有萊昂的消息。這位馬戲團的主人似乎在外玩得野了,不太想回來。
白薇嘆了一口氣,呼出的熱氣在窗戶上結成了一片小小的水霧。從她的塔樓,既可以看到院子也可以看到大門和門前的街道。
大約過了一刻鐘,白薇又看見了那個面容憔悴的女人。女人每天這個時候都要來查令街58號,守在大門口挨個地問陸續開工的馬戲團成員。
“你見過我的孩子嗎?那天晚上我帶他去松胡廣場看你們表演,後來他走丢了。”
“他大概這麽高,深棕色的頭發,眼睛是褐色的,他穿着深藍色的條紋外套,他……”
“請問你們看見過他嗎?”
回答她的是一聲聲冷冰冰的“沒有”,無一例外。
就算如此,女人依舊每日出現在大理石房子前,風雪無阻。二十天過去了,她依然沒有找到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