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贖罪
贖罪
“他們……走了?”陳翌瑟瑟發抖地躲在角落裏,探着頭往門外的樹林望了望。
竹月站在那堆碎裂的門框前,外面天色漸晚,林子裏暗沉沉的,一如他現在的心情。他不會猜錯,那些蠱人肯定是聽到了某種召喚才離開的,莫非有人在背後控制他們?可就算是蠱疆國的人養蠱馴蠱多年也很難讓一只蠱蟲聽話,誰有這麽大能耐可以一下子操縱多只蠱蟲?
想到這裏,竹月忍不住心頭一怔。他雖然不喜歡齊國人,但是一想到普通百姓也要變成被蠱吞噬靈魂的活屍,他就感覺脊背寒涼。
看那些蠱人剛剛離開的方向,應該是往城中去了。
今夜的麓城怕是無法太平了。
他深思片刻,轉身去喚陳翌,突然說道:“你不是想見小黑嗎?”
聽他提及“小黑”,陳翌原本還打顫的瞳仁忽然微微一亮,随即專注地看向竹月。
竹月看他一眼,然後擡手指了指前方:“外面安全了,你先去前面等會兒,我一會兒帶小黑過去。”
陳翌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見昏暗的樹林空無一人,下意識又往後挪動兩步,神情變得警惕起來:“我憑什麽相信你說的,我出去了你萬一和那個怪人偷跑了,那我就別想見到小黑了。”他說到“怪人”時特地瞅了一眼床上的阿意,而後者正好在盯着他看,眼神中透着縷縷邪氣,看得他有些害怕。
而聽到陳翌的話,竹月感到有些好笑,他勾了一下唇角道:“既然你不相信我,那你為什麽要随我來這裏,還在被那些怪物吓破膽的時候抱着我又哭又叫?”
“我……我……”
陳翌被竹月說的難以辯駁,站在那裏支支吾吾了許久,臉一下子就急紅了。心底那點少年骨氣猛地升騰起來,一跺腳就跑了出去。只是一想起那些可怕的蠱人他也不敢跑太遠,剛好就停在竹月指的那片區域。
竹月見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蹲在了不遠處的林子裏,時不時還回頭瞥一眼這邊,生怕他們真的丢下他跑了。這樣呆頭呆腦又心思單純的人,也難怪阿意狠不下心要吃他。想到這,竹月的眼角忍不住染上一抹淡淡的笑。
随後,他趕緊轉身去到阿意身邊,剛張了張嘴,阿意就搶先說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只是見他蠢得厲害,心肯定也沒有我想的那麽好吃,所以才放過他的。”
他的話音裏隐隐藏着一絲前所未有的慌張,竹月只在心裏一笑,也不戳穿他,而是看着他這副依舊虛弱的模樣問:“除了人心,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可以幫你恢複靈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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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意凝神想了片刻,接着擡眸看向他:“明澈的往生燈,那裏面魂靈衆多,靈氣充沛,有了它我就能恢複元氣了。”
“往生燈……”竹月蹙眉,低下頭思慮了一會兒,才重新看着阿意斟酌道,“憑我很難從明澈那裏拿到往生燈,不過有一個地方是明澈用往生燈中的靈氣幻化出來的,我們可以去那。”
不多時,等陳翌再一次往那間沒了門扇的屋子看去時,竹月抱着變成貓的阿意緩緩走了出來。
陳翌一看到竹月懷裏的貓瞬間激動的原地蹦起,接着三步并作兩步的跑上前去,站在竹月面前,剛要伸手去抱阿意,卻又覺得有些不妥,堪堪收回手問:“我能抱抱他嗎?”
“可以。”竹月回答的爽快,陳翌立刻滿臉歡喜的把阿意抱進了自己懷裏,然後低下頭将臉貼在他的後背上輕輕蹭了幾下,神情間盡是喜愛。
過了一會兒,陳翌擡頭,忽然凝視着竹月看了看說:“大壞蛋,我發現你人其實并不壞,可你之前為什麽要說謊騙我,還要去我家做壞事?”
聽到他又叫他“大壞蛋”,竹月不由得臉色一冷,頓時有些惱怒的将阿意從他懷中奪了過來,随即不再理他,轉身往城中走去。
而陳翌突然感覺懷裏一空,愣了一下後立時哭喪起一張臉,一邊朝竹月喊着讓我再抱會小黑,一邊趕緊追了上去。待近到竹月身側時,他就笑着逗鬧竹月懷裏的“小黑”,剎那間,他似乎想起了什麽,轉頭往身後那間屋子望了一眼,問道:“那個怪人怎麽辦?就把他留在那裏,不會有事嗎?”
竹月并不看他,仍是徑直往前走,聞聲只搖了搖頭。陳翌沉默下來,忍不住又往後面望了一眼,自己尋思了一會兒後,便沖着竹月懷裏的“小黑”再次笑彎了眉眼,目光也再沒移開。
今夜月色慘淡,樹林裏漸漸彌漫起白色的霧氣。
竹月他們走了沒多久,就隐隐約約看到了之前那間藏有怪物的詭異民舍。這裏因為被人施了道法,所以白天根本看不到,只會在晚上顯現出來,但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到。
比如現在,跟在竹月身旁的陳翌便什麽也瞧不見,只疑惑竹月為何突然停下腳步轉而盯着遠處那一棵棵高大繁盛的樹木出神。
就在他小心翼翼的想要詢問竹月在看什麽時,忽然發現不遠處緩緩走來一個纖細的身影。
這身影讓他感到十分熟悉,不由得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後,竟瞬間驚愣了神色。
“嫂嫂?”陳翌下意識往前邁出一步,卻突然被肩膀上搭過來的一只手按在了原地。
竹月表情凝重,皺了皺眉低聲警告陳翌:“別過去。”
似是聽出了他話裏的緊張,陳翌心下一慌,立刻瞪大了眼睛重新去看前方走來的女人。他認得那張溫婉的面孔,是自己的嫂嫂沒錯,只是此時此刻那張臉冷漠的沒有絲毫情感,看上去活像一具行屍走肉。
然而下一秒,這具“行屍走肉”居然頓住腳步,渙散深黑的眼眸像是看到了他,開口輕輕喚了聲:“阿翌。”
“嫂嫂……”
陳翌平時最親近疼他的嫂嫂,一聽對方在喚他,也不顧竹月的阻攔,急忙擡腳跑到了女人身前,卻不想冷不防的被吓了一跳。
只見女人的身後竟然還有一人。那人坐在地上,被女人拽着後衣領往前拖行,而他身上穿的是他們陳家下人的衣服,如今已被血紅的污漬浸染的不成樣子。
看到這一幕,陳翌又擡眸看了女人一眼,見女人盯着他的眼神陰涼冷漠,他的心裏随之泛起一陣寒意,再開口時聲音艱澀:“嫂嫂,你怎麽了?……”他伸手想要握住女人的一只手,可是就在這一刻,面前的女人突然猙獰起一張面孔,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已狠狠将他撲倒在地。
跟過來的竹月見狀,當即眼疾手快的甩出了寒冰絲,意圖直接卷下女人的頭顱,卻倏然聽到陳翌喊道:“你別殺我嫂嫂!”
他推開女人從地上爬起來,然後轉身從後面把女人牢牢圈在懷裏,兩條手臂拼盡全力地鉗制住她。
“你別殺我嫂嫂!”他的眼睛溢出淚來,哭着沖竹月喊,“她是我嫂嫂,你別殺她!”
說話間,自己的一條手臂已經被女人死死咬住,鮮血瞬間從皮膚裏滲透出來,将他的衣袖染紅一片。
沒想到陳翌竟然這麽在乎他的嫂嫂,竹月愣了一下,立刻将手上的寒冰絲收了回來。
可是就在這時,坐在地上的那個下人突然猛地站了起來,青白恐怖的臉瞬間朝着一旁的陳翌轉過去時,竹月來不及再次動用寒冰絲,只眼見面前一道黑影閃過,阿意已經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
也是在此刻,一束金色的亮光從那邊的民舍中飛了出來,頃刻間四周冷風驟起,塵埃撲面而來。
竹月不小心被風眯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立時驚愕失色。
只見那個下人竟不知被什麽東西四分五裂,身體四肢碎落一地,而陳翌的嫂嫂也被傷了眼睛,已經恢複常人的她正摔坐在地上疼得連聲慘叫。
看着突如其來的這一幕,竹月怔在那裏許久沒動,直到阿意突然撲進他的懷裏喵喵叫了兩聲,他才回過神來,順着阿意的目光望向陳翌。
此刻的陳翌癱倒在地上,已被潛入血脈的尋魂蠱折磨的渾身抽搐,面如死灰。竹月見狀,微微一皺眉,又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阿意後,便即刻上前蹲在陳翌身旁,撩起衣袖讓阿意尖銳的指甲劃過手腕,轉眼手腕上就被劃開一道細長的傷口,緊接着一滴滴鮮紅的血液滴落下去,剛好落進陳翌的嘴裏。
與此同時,他的另一只手悄無聲息的握住了陳翌的手,只見指尖處一道白色幽光微微閃過後,唯一一根寒冰絲瞬間被他送進了陳翌的身體裏,用以幫他更好的控制在他血管中肆虐的尋魂蠱。
少年喝了他的血,又有寒冰絲的加持,呼吸漸漸變得均勻,面上也慢慢有了一絲血色。竹月這才舒出一口氣,卻突然聽到從旁邊不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
竹月不禁神色微沉,連忙起身轉頭看過去,當那一抹月白色的長衫映入眼簾時,他終于知道剛才那道金色的光芒是什麽了。
十六骨灑金折扇。
少辰漫步而來,在離竹月三兩步的距離前停下,看着他時目光含笑,嘴邊更是一如既往的挂着溫和的笑意。
“閣下的血居然能抑制尋魂蠱,真是不可思議,難怪主人會想留下你。”
他在說出最後一句話時,舒朗輕柔的目光中驀然閃過一道鋒利的光,但神情仍是謙和有禮。他微微笑着往前靠近一步,伸手從懷中拿出了一塊白色的手帕,然後輕輕端起竹月的手,慢慢将手帕纏在了他受傷的手腕上。
“像閣下這樣的尤物,山海宮的宮主既然願意把你送給我主人,我自然會幫主人留心照應。”
他分明是笑着在說這些話,可讓人聽着卻比周邊的暗夜還要森冷。
竹月站在那裏,只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沒有說話。眼前這人是明澈的心腹,明澈對他了解多少,這人就對他了解多少。不,有可能這人比明澈知道的還要多。
如此城府深又心狠手辣的人,竹月自然不會從他這裏找不痛快。
他沉默過後,看了一眼被少辰包紮的手腕,随即淡淡問道:“辰公子怎麽來了?”
少辰溫聲一笑,轉眸望向那間民舍:“主人說這裏有不幹淨的東西,讓我過來處理掉……”他斂眸,重新看回竹月,頓了一下,笑道,“主人還說他的房子不出意外的話會被閣下玩壞,讓我留下來修一修。”
說完,又對着竹月諱莫如深地笑了笑後,轉身就往明澈的住所走去。全程看都未看四周一眼,好似除了竹月,這裏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待他走遠後,阿意微微哂笑一聲:“你現在還認為這個人和氣友善嗎?”
竹月沒有回應,只望着少辰逐漸隐沒在暗夜裏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凝重起神色。
片刻,他突然聽到陳翌的嫂嫂哭喊着叫道“阿翌!阿翌!”,便立時回過神來,急忙走過去将她扶到陳翌身旁,并告訴她陳翌不會有事。
女人聽後慢慢止住哭聲,伸手摸向陳翌的臉。她現在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但是眼前依舊能夠浮現出陳翌的模樣來,嘴角不由得逐漸上揚。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對竹月說:“請你把阿翌帶回家吧。”
竹月默了一下,問她:“那你呢?不回去嗎?”
女人淺笑着搖了搖頭:“你不知道,我從小生活在麓城,就在這裏,在你看到的這間民舍裏,也是在這裏,我有了愛的人……”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似是想起了某些往事,神色間滿是掩飾不住的自嘲與悲涼,“我不該在嫁給他的父親以後還念着他的好,是我的錯,是我害苦了他,也害了阿翌……既然一切都因我而起,就讓我結束它吧。”她再次撫摸了一下陳翌的臉,然後起身摸索着一步一步緩慢地朝着那邊的房子走去。
竹月知道她心念已決,便沒有阻止她,只是覺得心裏不知為何會泛起深深的悲憫。
他站在那裏靜默了許久,然後才俯身抱起陳翌去往陳府。
路上,他看到之前那些變成蠱人的陳府家丁已經全部被殺死了,看樣子是揚雪閣的暗衛做的。
聽少辰話裏的意思,明澈應該是故意将那間民舍井底的怪物多留了一日,好讓一些人感染上尋魂蠱,然後又在他們闖進城內傷害更多人之前派暗衛殺掉他們。而明澈做這一切的目的不可能只是為了吓唬一下麓城的百姓,他要對付的仍是陳軒以及他背後仰仗的瑜王。
思索至此,竹月低頭看了一眼陷入昏睡的陳翌,一想到他才十六歲就要和他一樣經歷家破人亡的痛苦,不禁面露苦澀。
他把陳翌放在陳家門口,便悄悄站在不遠處望着他,直到看到陳家的老管家發現了陳翌,并趕緊喊來人把他帶進府後,竹月才和阿意離開那裏。
只是沒走多遠,一直沉默着的阿意突然說道:“你的血和寒冰絲只能暫時幫他壓制體內的尋魂蠱,若沒有你的血長期幫他控制,過不了多久他還是會被蠱蟲反噬,變成嗜血食魂的怪物……”他話音未落,陰涼的聲線竟變得有些沉悶,“到時又該怎麽辦?”
竹月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憂慮,他真沒想到,這只殺人不眨眼的貓居然也會有心軟下來的一天。
想了一會兒,他低聲回道:“我如今能做的只有這些了,能不能擺脫蠱蟲的控制,就要靠他自己了,不過他最終是死是活也與我們無關,畢竟以後再也不會相見了。”
“再也不會相見了……”阿意把竹月最後說的這句話重複了一遍,難得嘆了口氣,在心裏默默說道:那我也不用再惦記他的心了。
夜深的時候,竹月抱着仍是小貓樣子的阿意來到了天德書院。
這裏是明澈用往生燈中的魂靈所化,雖然比不上往生燈的靈氣充沛,但對妖來說也算是個提高修行的好地方。
所以當看到書院裏面走來走去的那些魂魄時,阿意蹦到地上,冷冷地“喵”了一聲。
“既然明澈不在這兒,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完,便朝着那些魂魄追了過去。
竹月這段時間太累了,也不管他,而是随便找了間學堂,然後趴在其中一個書案旁邊閉上眼睛準備休息一會兒,可不知不覺間就睡了過去。
睡着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陳翌的嫂嫂趁着自己沒有被尋魂蠱控制時,用刀子刺穿了心髒。
而這一幕剛好被找到她的陳軒看見。
陳軒跑過去抱住她,感受到懷裏的身體逐漸冷卻,他的眼淚止不住落了下來。
齊國一代枭雄在這一刻徹底沒了往日風采。
他渾身顫抖着,喃喃地說:“小雪,你別害怕,我這就帶你回家,我們回家……”
他就這樣抱着自己心愛的女子,拖着沉甸甸的步伐一步一步緩緩向陳府走去。
風在他的耳邊飒飒作響,他聽見自己的心一點點被吹散了。
等回到府內,管家匆忙上前,驚恐萬分的彙報剛剛瑜王派人送來的密函,說有揚雪閣的刺客暗中混入府內,意圖刺殺陳軒。
聽聞此事,陳軒的表情絲毫沒有變,他像是壓根沒有聽到對方的話,只低聲問了句:“阿翌回來了嗎?”
管家一愣,片刻後連忙應道:“小公子回來了。”
“他可安好?”
“一切都好。”
陳軒點頭,再無言語,只抱着女人徑直去了後院的書房。
過了一會兒,後院突然火光沖天。肆無忌憚的烈焰被風卷起,如同一只張着血盆大口的猛獸,瞬間就吞沒了後院那間小小的書房。
府內衆人見狀紛紛慌亂的跑去救火。
唯有陳軒此刻神色平靜的側卧在書房的床上,溫柔地打量着身旁女人的側臉。滾燙的明火在他的四周燃起,灼熱的火光照亮女人那張已經完全潰爛的臉,可映在陳軒的眼裏,卻美的萬物失色。
他伸手把她擁入懷裏,輕聲哼唱起她平生最喜歡的那首曲子。
“一生一世不相離……”
小雪,我們終于不用再囿于人世倫常,可以永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