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再不相見
再不相見
等他來到山下,找到一家義莊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如今雖然已到三月初,白天日光和暖,但晚上起風後還是會感到冷。
穿的衣服比較單薄,竹月下意識搓了搓手臂。義莊沒有點燈,他踏進院門時喊了一聲:“阿意。”
剎那間,一道紫色身影朝他跑了過來。
待對方站到他面前後,他不禁微微一愣,看着眼前穿着阿意外衣的陳翌,問道:“阿意呢?”
陳翌沒有說話,只神色慌亂的急忙脫掉外衣披到竹月身上,然後在竹月一臉疑惑的表情下,老老實實地回答道:“那個妖怪說了,夜晚寒氣重,讓我把衣服務必看你穿到身上,在此之前,他讓我先穿着。”
竹月聽得有些愣怔,反應過來後他瞬間神色凝重地問陳翌:“阿意去哪了?”
陳翌并不隐瞞,直接把阿意的原話告訴了竹月:“他說有些人必須死,然後就走了。”
聽到這話,竹月皺起眉想了一會兒,覺得阿意可能是回血狼寨了。他趕緊脫掉那件紫色外衣遞到陳翌手裏,随後便匆匆轉身往院外跑去。
只是還未出義莊的院門,就看見阿意已經站在了門口。他的身上有輕微的血跡,看到竹月時勾了一下唇角,接着略顯惱怒地質問道:“我的衣服為什麽不穿?你嫌棄我?”
竹月沒時間和他開玩笑,蹙緊眉頭臉色沉重的看着他問:“你去哪了?”
阿意伸了個懶腰,語氣如往常一樣漫不經心:“尹千靈死了。”
“死了?”竹月稍微一驚。而身後的陳翌聽到阿意說這話,立刻手忙腳亂的跑上前來,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盯着阿意問:“他……真的死了嗎?”
“嗯,死了。”阿意随意點了點頭,然後伸手從陳翌懷裏拿過他的外衣,不動聲色地披到了竹月身上。
此時的竹月始終注視着他的臉,直覺告訴他,阿意一定對他隐瞞着什麽。于是,竹月想了片刻,又問他:“你不能殺人,是誰殺的尹千靈?”
阿意動作一頓,陰涼的目光中快速閃過一道晦暗不明的情緒,他沉默一會兒,慢慢說道:“我當時趁着那個穿黑袍的男人不在那裏,就把尹千靈引到了山崖邊,與他過了幾招後,他自己武功不濟,一不小心掉下懸崖,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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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這樣說,竹月還是有許多疑慮,他想繼續追問下去,可阿意突然扭頭看向陳翌道:“喂,小子,你不是要找尹千靈報仇嗎,現在他死了,你的仇也算報了,以後就試着忘記過去,好好生活吧。”
這些寬慰人心的話從看上去陰冷無情的阿意嘴裏說出來,實在讓人大驚失色,陳翌不由得站在那裏愣了好久,才漸漸緩過神來,看着阿意向下一撇嘴,瞬間又哭成了淚人。
看他這樣,阿意忍不住一皺眉,吓唬他:“我最煩別人哭了,不許哭!再哭小心我把你吃了!”
他話音剛落,陳翌一下子就止住了哭聲,只是突然咽下去的苦楚和委屈一起憋在嗓子眼後,他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嗝。
阿意被他打嗝打的一愣,眨眨眼睛問道:“你吃這麽飽嗎?”他頓了頓,輕輕握住竹月的肩膀,将他轉了個身後,便推搡着他往義莊裏面走,“他打嗝打的我更餓了,你快陪我去找吃的。”
竹月不知怎麽心裏總是隐隐透着幾分不安,幾乎下意識的,他突然停住了前進的腳步,然後轉身,在阿意有些訝異的目光下,低聲問了一句:“懸崖在哪?我去看看。”
阿意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紫色眼瞳在昏暗的夜裏發着駭人的光,沉默了一會兒,他倏然勾唇笑了,笑着笑着,臉色便逐漸冷了下去,說話的語氣也瞬間變得更加陰涼:“朝着西邊直走,最高的那座山峰就是了。”
聽到這話,竹月站在那裏深深打量他一眼後,便徑直從他的身邊走過,朝遠方而去。
陳翌見狀,頓時想要跟上前去,卻突然感到手腕一緊,整個人被一股強勁的力道定在了原地。他轉頭一看,見阿意正緊緊攥着他的手腕,那張妖嬈華麗的面容冰冷陰沉。
“你也要走?”阿意勾起嘴角,冷聲說道,“我吃飯得有人陪,你過來!”
說話間,已經強拉着陳翌往義莊裏面走,完全不顧及少年會不會被他吓死。
明月高懸,竹月望着越來越近的那座高高的山峰,踏着腳下淩亂的碎石一直往前走。不知過了多久,當那座山峰近在眼前時,他突然注意到從前面掩映的山石間走出來一個颀長的身影。
對方一身青衣沐在月光下,走得踉踉跄跄。
他擡眸,看到竹月的瞬間,不禁腳下一頓,目不流轉地凝視着竹月晃了神。他似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蒼白的臉上立時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嘴裏低聲說着:“你來了……”他聲音無力又沙啞,站在那裏,好像想起了什麽,眼眶漸漸紅了,他輕柔地喚他:“阿籬。”
聽到這兩個字的竹月,心裏猛地一顫,他定了定神,連忙朝着不遠處的明澈跑了過去。當來到明澈身前時,他驚訝地看到男人的胸口似是被利刃穿透,胸前血跡斑斑,煞白的面容上墜滿了閃亮的冰晶。
竹月立刻眉頭緊皺,張了張嘴神色不安地問他:“你……你怎麽寒毒發作了?”
明澈始終靜靜凝視着他,聽完他的詢問沒有任何反應。竹月認為他沒有聽見,剛要再出聲說什麽,就見明澈突然朝他伸出手,手掌慢慢湊到他的臉頰旁,卻又在離他的臉僅僅還有半寸距離時,倏地停住了。許久,他眼見明澈指尖輕顫,終是将手收了回去。
一瞬間,竹月的目光沉重了幾分。他疑惑地看着明澈,這一刻竟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匪夷所思的自責和害怕。
明澈将收回去的手稍稍攥了攥,掌中的寒氣滲進他的心裏,把過去的點點滴滴全部凝結成了鋒利的冰錐,一下接着一下紮進他的心底。
這些年,他一直把木籬放在心間,對他來說,木籬就像是一縷永不滅的燈火,時刻溫暖着他冰冷的人生,可他卻早已不配擁有。
想到這裏,明澈的胸口更加疼了,那道血淋淋的傷像是被狠狠撕裂開,劇烈的疼痛讓他的身上冒出冷汗,可轉瞬間,就被刺骨的寒氣凝結成一層薄薄的冰霜。
見明澈表情痛苦不堪,竹月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攙住了明澈搖搖欲墜的身體。
明澈微微轉頭看向他,目光開始有些渙散,可裏面盛着的是再真實不過的深情與疼痛。這樣看着看着,一滴冰冷的淚珠不由自主地從他的眼中落下,“啪嗒”一聲,落在了腳下的碎石上,頓時結成一抹美麗的冰花。
竹月低頭看了一眼,心上随之怔了怔,整個人立時多了幾分驚慌。
“寒毒已經融進你的血脈,要不了多久就會凍結你的心,你會……”
最後一個“死”字他沒有說出口,只若有所思地注視明澈片刻後,便急忙摟住他的肩膀,半拖半抱的帶他往前走。
“那個九仙教教主不是說你的寒毒是太子下的嗎,我帶你去找太子,讓他把毒給你解了。”
在難掩急切的說出這番話後,竹月不由得愣了一下。此刻,過去的仇恨與恩怨竟然全部被他抛之腦後,心中有一份執念已經毫無征兆的變得異常強烈——他想讓明澈活下去!他就是想讓他活下去!
像是聽到了竹月的心聲,便在這時,明澈突然停下腳步,與此同時也迫使竹月不得不停下來,轉頭詫異地看向他。
明澈的嘴邊再次挂上一抹淺淺的微笑,凝視着竹月的那雙眼睛裏滿是溫柔。剎那間,竹月的腦海中猛地記起兩年前他們彼此相伴的那段時光,那個叫“明朗”的男人總是會以這樣一雙眼睛,神色輕柔地靜靜看着他。
“阿籬……”明澈再次這樣喚他,嘴裏吐出的寒氣瞬間化成一縷白色煙霧,在空中消散而去。不知是因為身上太冷還是因為胸口太痛,明澈的聲音微微顫抖着,說話有些費力:“你知道能夠再次見到你,我有多高興嗎,可是我卻不配高興,因為是我把你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毀了,你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都怪我……”他的眼睛裏有淚光閃爍,低沉的話語中滿是悲涼,“我不知道該如何彌補自己的過錯,過去失去你的每一天我都活在悔恨當中,我恨自己當初為何要去雲海接近你,也恨自己後來什麽都做不了……對不起……是我該死……”
明澈的聲音漸漸沉了下去,到最後竹月什麽都聽不到了,他不禁心髒猛地一怔,急忙大聲去喊他,可男人雙眸緊閉的倒在他的懷裏,似乎沒了一點氣息。
“明澈!”
竹月抱着他坐到地上,不由自主地又喊了一聲,可懷裏的人依舊沒有任何回應。他下意識将他抱得更緊了些,試圖用自身的溫度去暖和他的身體。但是令他更加驚慌無措的是,此刻明澈的身體越來越僵冷,寒氣穿過他的衣裳蔓延到他的身上,讓他覺得周身都被凍成了寒冰。
竹月止不住顫抖了一下,感受着懷裏的人愈發冷的錐心刺骨,頃刻間,他像是被抽走魂魄一樣,呆呆地坐在那裏,許久都未動。眼角有淚珠簌簌墜落,但他卻絲毫感覺不到。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直到他的心頭猛地傳出一陣劇痛,像是心上忽然被一把無情的利刃刺的千瘡百孔,他才恍然間疼得面露苦色。
兩年前他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可是這一刻,他才好像真的失去了一切。
待在這夜晚的山間,他覺得自己整個人已經随着心中的疼痛墜落到了無底的深淵裏,周圍一切聲音仿佛全部消失了,他只能聽見從心底深處傳來的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被疾風卷在耳邊久久回蕩,以至于當阿意來到他身旁時他都毫無察覺。
阿意站定腳步,沉冷的眼中映着竹月将明澈緊緊摟在懷裏無聲痛哭的這一幕。他走近幾步,當竹月臉上那道極度悲傷的神色在他眼中無限放大時,他的眸底瞬間有怒怨翻湧。他不由攥緊拳頭,站在那裏靜靜俯視了竹月許久,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可開口時陰沉的語氣裏還是不由自主地藏了一絲深深的怨氣:“他死了,你應該高興才對。”
竹月低着頭,聽到這句話時沒有回應,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扯了一下唇角,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後,擡頭對着阿意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絕望的笑容,嗓音喑啞的近乎無聲:“是啊,他死了我應該高興啊,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我會這麽難受?”淚水仍是不住的從臉頰兩邊滑落,他竭盡全力的想要從心中找到一個答案,可此刻除了滿心的疼痛,已經找不到任何回複。
阿意沉默不言,站在那裏神色冰冷地看着竹月。看着他臉上那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水珠斷了線似的落下,聽着他胸腔裏的心跳聲一聲聲撞擊在他的心裏,突然間,他似乎也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心痛,深邃的眸子不覺變得有些濕潤。
他又看了竹月一眼,然後慢慢上前一步,伸出手指觸向竹月的臉頰,用指腹輕輕抹下一滴淚來,放在唇邊仔細嘗了嘗。
“是苦的……”他眉心微微一皺,紫色眼瞳裏逐漸流露出凄涼的神色。恍恍惚惚的,他仿佛回到了那片幾乎被大火吞噬的紫藤林,周圍到處都是族人慘死後的屍體,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天,那天他第一次嘗到了痛不欲生的滋味,第一次落下了眼淚,淚水流進他的嘴裏時,就是苦的。
所以他清楚的知道,當一個人真正痛徹心扉時,流下的眼淚是苦澀的。可他無法明白的是,竹月該是對明澈有多深濃的愛意,才會在這一刻讓他完全忘記仇恨,願意為他流下這樣的眼淚。
又在那裏站了一會兒,阿意擡頭望了一眼天空,夜晚聚起的雲不知何時已經遮擋了那輪明月,漆黑的天空沉重的想要壓下來。阿意閉上眼睛暗嘆一聲後,唇角忽然揚起一抹無奈的自嘲,他低笑一聲道:“別哭了,他還沒死,我能聽見他還有心跳。”
聽到這句話,竹月漸漸尋回一絲冷靜的心緒來,他擡頭去看阿意,挂在睫毛上的兩滴淚倏然間墜落在地後,他眼見阿意手腕一翻,一道彩色光芒随之閃現在他的掌心裏。
“紫藤林曾長有千年的水火兩鳶尾,這是九色水鳶尾,可化盡世間一切極寒之物,也唯有它能解流火寒毒。”
似是沒想到阿意會有給明澈解毒的辦法,竹月難免驚訝地盯着阿意掌心那朵彩色的鳶尾花愣了愣,片刻後剛要伸手拿過來,卻突然又聽到阿意說:“只是九色鳶尾無論水火都含着強大的煞氣,用它們殺人倒是容易,但是用它們救人就不得不先用自身的靈氣除掉它們的煞氣。”
竹月聞聲眉宇緊蹙,直視向阿意的那雙清潤的眸子裏卻透着義無反顧的堅定:“我該怎麽做?”
阿意迎着他的視線,神色間帶着不常有的凝重。他沒有回答竹月的問題,而是靜默片刻,語氣沉沉地說了四個字:“你會死的。”
“我不怕死!”
竹月不假思索的回複,瞬間讓阿意愣了一下。緊接着,他勾起唇角露出一絲略顯嘲諷的笑,他問他:“仇不報了?齊嚴也不殺了?”
此話一出,竹月立刻神色怔住。
是啊,仇還沒報,齊嚴還沒殺,他不能就這麽死了……可是……
竹月低頭看向懷裏的明澈,他的面容被寒冷的冰晶覆蓋着,竹月擡手摸了摸他的臉,鑽心的寒氣穿過手背襲上他的心頭,瞬間再次凍得他周身一顫。下一秒他想都未想伸手就要去拿阿意手裏的九色水鳶尾。
不想動作一出,阿意突然俯身,毫不猶豫地運轉靈氣将其送入了明澈體內。
竹月頓時一怔,緊接着難掩驚慌地問他:“你這是做什麽?”
阿意看到他眼裏的着急和擔憂,立刻揚起嘴角,冷笑了一聲:“我騙你的,根本不需要除什麽煞氣……”他頓了頓,再開口聲音低沉的厲害,“我只是想知道,明澈對你來說,到底有多重要。”
竹月眉頭皺起,看着阿意一言不發。這時,懷裏的人似乎沒那麽冷了,他低頭一看,便見明澈周身有微微的藍光浮現的同時,身上的寒霜也有了漸漸融化的跡象。
看到這兒,竹月心裏的疼痛感随之淡去一些,也就在此時,阿意又開了口。
“我之前也騙了你。”他低着頭,盡量将自己的情緒全部掩藏起來,眼神突然變得格外冷漠。
“尹千靈是死了,但他不是落下懸崖,而是被明澈殺死的,我當時回到血狼寨正好親眼看到,然後我就騙明澈,說你被那個戴面具的黑袍男人帶到了山崖上,他聽後沒有多想立刻就随我去了,到了那裏,我趁他分神時,把那朵九色火鳶尾打入了他體內。”他的聲音莫名有些控制不住地發顫,到最後他不得不攥緊掌心,繼續冷聲說着,“一直以來,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殺了明澈,至于原因,現在再說與你聽已經沒有必要了。”
竹月在阿意的話裏驚訝了許久,随後才緩過心神。
阿意依舊不看他一眼,吐出的每一個字也再沒了任何溫度:“木籬,我之所以救你,和你立下契約,從始至終都只是想要利用你殺掉明澈,可是現在你卻把他看得比你的命還重要……”他頓了頓,冷笑出聲,“算我倒黴,救了你,認識了你,甚至……”
話到嘴邊卻突然停住,他沒繼續說下去,竹月也沒有追問。
就這樣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他聽到阿意再次開口:“我知道你此生最恨欺騙,而你本就厭惡我這妖,如今肯定恨我入骨,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吧。”他苦笑一聲,藏在袖口中的手緊緊攥着,對竹月冷冷說道:“剛好我也不想再見到你,那我就成全你。”
說完,他轉過身去,與此同時,有血絲從他的嘴角溢出,他急忙不動聲色地擡了一下袖子将其全部抹淨,然後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前走。
竹月遠遠望着他離開的背影,似是沒能從他剛剛的話裏反應過來,不覺愣怔許久後,才深深嘆了口氣。他的心裏沒有絲毫怪罪阿意的地方,這兩年來,都是因為有阿意陪在他身邊,才能讓他撐着走到今天。雖然一開始他确實厭惡過他,可不知從何時起,他早就把阿意當成了自己的親人,既然是親人,他又怎麽可能恨他。
“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