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
第 56 章
京城郊外,一處陡峭的山崖邊,夜風獵獵作響。
明澈抱着竹月,靜靜站在那裏俯瞰整個京城,雙眸深處那道瑰麗的異光已經完全消失,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冷厲。
今日是齊嚴的生辰,京城本該如過去般燈火璀璨,可現如今,卻漆黑一片。
崖邊放置的那盞往生燈閃着赤紅的光芒,如同嗜了血一般。明澈垂眸看了眼,那天他将竹月帶入往生燈的時候就知道,鬼尊長河根本不會幫他困住竹月。于是,他就又命金衛蒼靈在京城設下結界,給所有人施了一道夢術,包括他和竹月。
但他有一點與旁人不同的是,夢裏的他是清醒的,他要做的事也正是他現實中要做的。
所以,他本是抱了必死的決心殺掉齊嚴,以後再不會出現在竹月面前。那麽竹月醒來後就可以和阿意一起回到紫藤林,從此遠離仇恨,然後将他忘記。
可他沒想到,自己在夢中竟會受人暗算,毫無察覺地被控制了心神。
當那些寒光浸染的銀針生生刺進竹月胸膛時,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剜心之痛卻又無能為力。
而他之後将竹月推下去的那片海域,就是當年雲海國沉沒的地方。他身處那片海域,總覺得時光倒回了那一天。那天他被如今的齊嚴綁在戰船上,腥風血雨中,他眼睜睜地看着雲海覆滅,看着他愛的少年被海浪吞噬,他除了絕望的嘶吼,其他什麽都做不了。
想到這裏,他的眼睛似是被夢中竹月灑在大海裏的血染紅了,痛苦和悲恨化成一把利刃插在他的心間,讓他感覺仿佛身陷地獄。
在他身後站了許久的焱護法偷偷擡眼看了他一下,緊接着伸手扯了扯旁邊一片青色衣角。
那女人早就脫下了她身為淑妃時的那身華服,穿了一聲利落的青色勁裝,身上沒帶什麽兵器,只有腰間挂着一個沉甸甸的荷包,上面繡了一株橘紅色的萱草花和“夏靈”兩個字。被焱護法一扯衣角,荷包随着女人的身形微微一動,她瞥一眼焱護法,緊接着一雙美目閃爍片刻後,低聲開了口:“閣主,都怪我太大意了,竟讓金尾魚妖混進了我設的夢術裏,才害您被攝了心神。”她語氣一頓,咬咬嘴唇屈膝跪在了地上,“蒼靈願受任何懲罰。”
她話音剛落,一旁的焱護法皺了一下絕美的雙眉,也像她一樣跪了下去:“要說還是我的錯,當初是我沒看住那個叫十七的小子,才讓少辰抓住機會帶他離開了揚雪閣,閣主要罰先罰我吧。”
明澈聞聲依舊不言。他目光輕柔地看了看懷中的竹月,許久,沉聲問道:“少辰秘密在閣中培養的刺客和暗衛,都處理了嗎?”
焱護法見明澈并沒有要怪罪他倆人的意思,立時松了一口氣,從容地勾起嘴角拍了一下腰間的彎月刀:“閣主放心,我已經全部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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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澈微微點頭,重新望向京城皇宮的方向時,目光一寸一寸逐漸變得愈發冷厲,他低聲說道:“那我便以此為禮,去恭賀太子殿下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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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東宮,從沒像今日這般昏暗。死寂籠罩着齊嚴所在的寝宮,靜的有些駭人。
明澈孤身一人推門進入時,整個殿內空空蕩蕩,唯有齊嚴背着身子站在那棵海棠樹前,伸手折着一朵朵盛開的紅花。
聽到身後的動靜,他輕笑一聲,淡漠的聲線被他壓的很低:“月知來了,那剜人心的妖抓到了嗎?”
明澈默不作聲,只面容沉冷地聽他繼續說着:“沒抓到也沒關系,你可是我的月知,我不會怪你的。”
他又輕聲笑了笑,“咔嚓”一聲,再次折下一朵海棠花緊緊攥在手中,然後慢慢轉過身來看向明澈。那雙眉眼依舊溫潤,那抹挂在嘴邊的謙和笑容也一如往常,只是此刻隐在黑暗中,森冷而又詭異。
雖然已經知道少辰就是齊嚴,可在這裏看到他的面孔,明澈還是不由自主地眸光一顫。
少辰緩緩踏步走到燭臺邊,點燃了一盞燈燭。看着那搖晃的火光将他虛渺的身影映在一旁的銅鏡裏,他幽幽開了口:“月知,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我回到了十六年前,那年我十二歲,我的母親還是蠱疆國的女尊,坐在至尊的位子上,她卻從來都沒有笑過,我不知道為什麽,只知道她每日每夜都在等着一個人,可最後她等來的,卻是那人下令派陳軒領兵攻打蠱疆國,母親帶領族人與其厮殺多日,最終仍是沒能保住我們蠱疆國。
當時我眼看着母親被陳軒割下了頭顱,看着族人的屍體堆了三丈高,鮮血流滿了整條河,我卻只能逃跑,跑了兩天兩夜,最後我躲進了毒蟲窟才避開那些追兵,那洞窟裏暗無天日,全是毒蛇蟻蟲……”
他突然擡高音量,不管不顧地傾身貼近面前的燭臺,近乎貪婪地去看那片灼目的火光,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我的眼睛差點被毒蟲啃噬掉,皮膚被咬的出血潰爛,快要死的時候我一遍遍的告訴自己——要報仇,要活着,要報仇!”
他說到這裏,攥緊海棠花的那只手猛地有青筋暴起,豔紅的花朵瞬間化作一灘血水順着他的指縫滴落在地。他低頭看了一眼,接着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可被燭火染紅的雙眸卻适時閃過無盡的殘忍和怨恨。
明澈目光沉重地看着他。其實從那年“齊嚴”将長得像蠱疆國女尊的金衛蒼靈安排在陛下身邊起,他就已經對“齊嚴”起了疑心。可“齊嚴”并不知蒼靈是夏婆的女兒,更不知這些年明澈讓刺客蒼靈假裝背叛他,只聽從“齊嚴”的調遣,為的就是能在“齊嚴”身邊安插一個眼線。
他為他賣命,為他做任何事,可也時時刻刻提防着他。
竹月曾問他,是否是心甘情願留在揚雪閣。那時他沒有給他答案,可心裏卻苦笑嘆息道:這世上,誰願意被在乎的人看作一把刀,誰又願意只做一把刀……
此時的少辰見幾步之外的明澈臉上并無表情,但又似乎在極力壓抑着什麽,便勾唇笑着走到他的面前,輕輕将手上鮮紅的花汁抹在他的肩頭:“你現在肯定恨我騙了你,恨我竟僞裝的這樣好,正如五年前你裝成明朗騙了那位木籬殿下一樣。”
明澈因為他最後這句話猛地全身緊繃,然後他狠狠攏緊掌心,目視對方的眼眸隐隐顫動着,沉默許久,他穩住自己的呼吸,冷聲說道:“你殺了真正的太子齊嚴。”
少辰微微一笑:“我沒有殺他,我當時來到齊國,潛入東宮時,齊嚴已經是将死之人了,我便喂他吃了蠱,把他變成了一具聽話的行屍走肉,後來我假借他的名義創立揚雪閣,囚禁那位君王,将齊國朝政掌控在了手中,但是做到這些還不夠,我要讓所有齊國人都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我要把齊國變成人間煉獄。”
這些話被他用最輕松平靜的口吻說出來,不知有多冷漠無情,明澈聽着只覺心中泛起陣陣寒意。
“所以,你為了找齊那兩份書卷複活妖蠱之王屠戮齊國,就動了攻滅雲海國的心思,當時我師父懷疑你,并發覺其中端倪,你就用蠱殺了他。”
“沒錯,是我用蠱殺的他……”
到了這一刻,少辰已經沒什麽可隐瞞的了。他離明澈很近,近到他眼裏的寒光盡數刺進了明澈眼中。
不知怎的,明明胸間殺意翻湧,被仇恨裹挾的心跳聲早已填滿他整個胸腔,可明澈還是清晰感覺到了心口一絲輕微的疼痛,目光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沉痛和悵然的神色。
少辰見他這副模樣,想了想,嘴角勾起的笑霎時更加殘忍,他一字一句輕聲說着:“還有齊嚴的奶娘夏婆,以及整個扶桑村村民都是我殺的……哦對了,還有你的養父母也是我用蠱将他們啃噬的連骨頭都沒剩下。”
聽到這些話,明澈猛地臉色一變,眸光紅的将要滲出血來,幾乎下意識的,他擡手緊緊掐住了少辰的脖頸,後者忍不住悶哼一聲,聽到了明澈痛恨至極的聲音:“為何!……”
“為何?”少辰笑了笑,“因為我要讓你和我一樣,一無所有,也只有這樣,你才能只聽我的話,為我做任何事,殺任何人。”
“你這個瘋子!”
明澈的心驟然間冷得沒了絲毫溫度。過去就因為自己一無所有,所以當面前的男人哪怕給他一絲一毫的溫暖時,都讓他覺得無以為報。如今真相揭開,那絲絲縷縷的溫暖原是要将他挫骨揚灰的。
他的眼睛紅的吓人,掐住少辰脖頸的手一用力,狠狠将他摔了出去。
少辰痛呼一聲,斂了笑,擡頭看了明澈一會兒,眼中帶着瘋狂的平靜:“月知,你不會懂我的,這個世上唯一懂我的,恐怕只有那個雲海國的皇子了。”
“他和你不一樣。”
“是不一樣,他身上有蠱王的魂靈,他只會比我更狠。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是你幫我找到了他。當年雲海王設下的陣法,無人可以幸免,但除了那個體內封印着妖蠱之王的神裔後人。那片海域,死屍遍布,唯獨他只是單單陷入了昏迷,所以我就命令士兵将他從水中撈起,但遺憾的是,他的體內并無妖蠱之王的氣息,我很失望,當時便把他扔給那些士兵讓他自生自滅。
後來,我實在沒想到他居然還能活下來,并且被你帶到了揚雪閣,我不禁重新對他有了興趣,所以在雲郎館再次見到他時,我重探他的氣息,終于探到了蠱王的力量。
你無法想象我有多高興,我恨不得立刻抓住他,取走他的血,去拿到另外一張書卷,可是月知啊,你偏偏還是那樣在乎他。”
少辰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像僵硬的屍體般一步一踉跄地走近明澈,嘴裏低聲說着:“我本可以把你做成聽話的蠱人,可我卻始終不忍,最後也只能選擇借用金尾魚妖的攝魂能力控制你,可是到頭來,卻變成了一場自欺欺人的夢。”
他再次站到明澈面前,伸手使勁抓住明澈的手臂,淡淡地笑了笑:“我的月知,已經長大了,我再也不是你的對手了……只是我想起夢中你為我刺傷木籬,把他推入大海的場景,想起我終于拿到那張書卷的時候,我就覺得好不甘心。”
明澈咬着牙掙開他的手,深吸一口氣極力維持着一絲鎮定,看着他冷聲說道:“我已命人帶了木籬的血去過那片海域,用他的血根本無法拿到書卷,你的夢永遠不可能成真。”
少辰在他的話裏愣了一下,突然睜大雙眼,目露震驚:“怎麽可能!我明明在他的身上探到了蠱王的魂靈,那書卷被神裔施了禁法,只有用他的血才能拿到……難道……他不是?……”他不知想到了什麽,瞳孔猛然顫抖起來,“我知道是誰了,我知道是誰了…怪不得啊怪不得你當年告訴了我如何毀滅雲海城池的法陣,原來你才是那個最狠的人啊!”
他突然瘋了般狂笑起來,在寂靜的夜裏,聲聲震耳。
明澈從他的只言片語中聽出了一個曾告訴過少辰有關雲海國法陣破解之法的人,他正驚疑這人是誰,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片刻,焱護法帶着幾個暗衛神色匆匆地來到了這裏。
“閣主,我帶人找遍了整個皇宮都沒有找到從陳軒那裏得到的書卷。”
明澈皺了皺眉,攥緊掌心重新看向少辰,低沉的聲線透着若有若無的狠厲:“說出那張書卷在哪?我可以不殺你。”
少辰突然不以為意地笑起來:“月知你忘了,我也是刺客,身為刺客最不怕的就是死,只是在死之前,我要送你一件禮物。”
他話音剛落,明澈還未意識到他要做什麽,就有無數枚銀針倏然出現在他的掌中,随着他翻手的動作,那些銀針已狠狠刺進了他的胸膛。
少辰清楚的記得在夢中,明澈正是要用這一枚枚他過去送他的銀針親手殺了他。而現在,他全當成全了他。
眼中有淚落下,他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唇邊仍是含着微微的笑意,眸中存留的只有明澈的身影。
殿內頓時安靜下來,明澈看着那具屍體,面沉如水,可眼睛還是被什麽東西輕微地紮了一下,隐隐有些模糊。
然而就在這時,那具屍體裏突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東西在啃噬屍體的內髒。
在場之人定睛注視着那具屍體,全都充滿了戒備和不安。下一秒,當驚呼聲響起的同時,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蠱蟲已咬爛那具皮囊從裏面盡數湧了出來。
明澈心裏一驚,他離那些蠱蟲最近,可它們卻是繞過了他,黑壓壓地朝着焱護法和其他人而去。
明澈微微側頭瞧一眼肩頭的海棠花汁,僅僅遲疑一瞬,就急忙轉身拉起焱護法往後退至殿外。可有幾個暗衛不幸被蠱蟲爬上雙腿,咬的嘶聲慘叫。
聽着陣陣凄厲的聲音,明澈的臉瞬間血色全無,他穩住心神,與焱護法對視一眼後,後者立刻拿出幾枚燃着烈焰的火曜石擲了出去。
哪想烈火落在那些蠱蟲身上卻一點用處都沒有,反而将那些暗衛灼燒的痛不欲生。
明澈看着面前的蠱蟲,正無可奈何之際,忽見一道黑影突然閃到了他的身側。
那人只稍稍一揮手,滿地蠱蟲便聽話地爬進了他的黑袍中,再無動靜。
明澈怔了一下,緊接着冰冷地看向那張花紋精美的黑色面具:“山海宮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