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陰雲密布的天際,鵝毛大雪簌簌而下,天地間只剩一片空洞的白。

“這裏的雪好像永遠落不完似的。”

這是竹月來到寧國後最常說起的話。

他坐在一家酒樓的窗邊,身上穿了一件清逸出塵的白色織錦長衫,外面披着一件不算厚的潔白裘衣,望着窗棂上挂滿的霜雪,倒了一杯酒水,只倒滿卻并不喝。他本就不喜歡飲酒,今日來這酒樓,只因要等一個人。

他等了一會兒,一只黑色的小貓突然蹭到了他的身邊,竹月神思一恍,低頭看向它,猶豫片刻,便微笑着将這只貓抱進了懷裏。軟綿綿的小身體乖乖蜷縮在他的臂彎,竹月垂眸看着它,不知想起了什麽,清冷的眸光不覺蒙上一層水霧。

這時候,旁邊桌上三個年輕人談論起近期的一些事,竹月放下那只貓,神色再次恢複之前的平靜淡漠,坐在那裏靜下心來聽了聽。

“新帝一登基,就把國號改為‘昭寧’,寓意社稷光明不衰,而這一改還真給百姓帶來件大喜事,前幾日齊國相爺明澈重新與咱們昭寧簽訂和約,不僅擴大了兩國互易商貨的範圍,還準許昭寧不再向齊國納貢,可謂是件天大的喜事啊。”

“聽說明澈過去曾做過殺手,殺人無數,冷酷絕情,沒想到做了相爺竟還有這麽通情達理的一面。”

“齊國那皇帝從不關心朝政,就和死了一樣,只有這明澈處理朝野上下一切事務,要我說,這齊氏皇族幹脆改姓明吧。”

說到這裏,三人不約而同地笑了笑,又喝下幾杯酒後,有一人神神秘秘地說起另外一件事來。

“你們聽說皇宮黎安殿的事了嗎?”

另外一人撇撇嘴:“都是些市井流言,你還真信。”

“可不是流言,我三舅看守宮門,常聽那些宮人們說,說陛下與那人有斷袖之愛。”

此話一出,其他兩人不由瞪了瞪眼睛,伸手戳了他一下:“噓…小點聲。”

那人喝了酒,膽子格外大起來,竟也不壓一壓聲音,反而接着說道:“聽說陛下自登基以來,夜夜宿在這黎安殿內,裏面住着的那個男人不知身世來歷,只知長得如出水芙蓉般清俊秀逸,又會些江湖道術,深受陛下恩寵,想要什麽陛下就給他什麽,那墨客齋的話本書冊,還有钰琅閣的珍寶耳環,都是一箱箱往宮中送……陛下陪他煮酒吟詩撫琴看雪,隔三差五還要命人在城內燃放焰火,只為博這位美人一笑,而且我還聽說……”

Advertisement

他終于壓低了聲音,俯身悄悄與那兩人說:“我聽說陛下似乎還有立此人為後的心思呢。”

“這……百官群臣難道就沒有敢勸阻者?”

“有啊,不過聽說那些給陛下上谏的官員,不出兩日就會暴斃而亡,渾身潰爛,死狀極慘,很有可能就是被那男子施了什麽邪惡的法術才死的,所以其他官員漸漸的便不敢再向陛下提黎安殿一事。”

“如此說來,黎安殿那男人怕是禍國殃民之輩啊。”

“可不是嗎,唉,如今咱們昭寧的百姓就盼三件事,第一,昭寧和齊國永不起戰事,第二,黎安殿裏的那個男人趕快消失,第三,小殿下平平安安。”

“小殿下都失蹤七八年了吧……”

他們正提到這“小殿下”,突然有一遮面男子從酒樓外走了進來,落雪紛紛,寒風凜冽,他卻只穿了一身紫棠色輕衣,衣服幹淨妥帖,并未被落雪浸濕。

一進門,就聽酒樓裏有人笑着喊他:“老板回來的正好,爐火快滅了。”

男子看向角落的炭爐微微一笑,手輕輕一揮,那微弱的火苗便瞬間恢複生機,熊熊燃燒起來。

緊接着,他轉身之餘突然注意到了窗邊的竹月,不覺面上一愣,但很快就勾起嘴角,施施然走了過去。坐下後不拘小節地伸手拿過竹月面前的那杯酒,這才開口說道:“你現在可真是手眼通天了,居然知道我在寧國。”

竹月擡眸,長長的睫毛下,那雙眼睛早已不複過去清亮,但眉眼仍如墨畫,輕聲說道:“鐘離景安已經回了寧國,焱護法的目的也算達成了,自然要返回故土。”

聽到這幾句話,焱護法身形一頓,繼續将手中的酒杯送到嘴邊一飲而盡後,又勾起嘴角笑了笑:“看來那個叫十七的魚妖,死之前對你透露了不少事啊,也是,金尾魚妖攝人心魄,通曉萬事萬物,他知道那男人利用完他,就一定會殺了他,所以那日他奉命傷了蒼靈,把你帶給那男人的時候,其實早已讓你蘇醒,将一切都告訴你了。”

竹月面色從容,只眼中寒意愈甚,他看着焱護法,平靜地拿起桌上的酒壺斟滿男人手中的酒杯,片刻後,微微笑道:“明澈曾說,真正的刺客,從不會讓別人看穿自己的心,十七算一個,你也算一個。從你主動提出替我看護十七那天開始,你就已經籌劃這一切了吧,不然以你的本事,連九仙教教主刈青都不是你對手,你又怎會那麽輕易讓少辰把十七帶走。”

焱護法聽得一笑,他不置可否,攥着手中的酒杯凝視竹月。

樓內炭火燒的正旺,黑色面具遮着他半張臉,竹月眼見他微紅的瞳仁裏似有烈焰燃燒,便慢慢側過頭去,望着窗棂上覆蓋的霜雪逐漸融化成一層層迷蒙的水霧,不再言語。

焱護法又看他一會兒,伸手拿過酒壺,獨自喝起酒來,他神情冷漠,嘴邊的笑容不知何時被他斂去,刀削般的下颌線一時更顯鋒利。過了許久,他才放下酒杯,終于開了口:“我兄長生來仁善,很小就可以為父王分擔政事,而我從小野慣了,更喜歡遠離朝堂,游歷江湖,過閑雲野鶴的日子,那年齊國命我父王送去膝下一子,并且還要将這一子的雙腿打斷,父王本是決定讓我去齊國當質子,他卻像個傻子一樣斷了自己雙腿,請命替我去了……”說到這裏,他低垂的眉眼間泛起隐忍的哀傷,轉瞬又化成血紅的光芒,“所以後來我潛入齊國,步步為營,進入揚雪閣做了明澈的護法,我慢慢發現齊國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繁榮太平,廟堂江湖人人都心懷鬼胎,我便利用了那些所有能利用的人,目的就是要看到齊國朝野動蕩,只要能削弱齊國勢力,我們寧國的百姓就不用再低頭過日子,我兄長就可以返回故土,我籌劃一切,可到頭來,兄長卻不再是兄長。”

竹月聽他說到最後言語中滿是掙紮的悲憫與痛恨,轉回頭看向他時,淡淡問了一句:“為何不殺他?”

“你以為我不想嗎?”焱護法攥得手中酒杯咯吱作響,無奈地冷哼一聲,血紅的眼眸裏閃過一絲惆悵,“可你也知道,這個世上唯一能殺他的只有明澈,除了明澈,沒人能在殺了他後,還能将他體內的蠱王魂靈重新封印,但明澈不知為何,偏偏不願殺他。為避免我寧國百姓慘遭塗炭,我也只能飲恨吞聲,況且若兄長在世,他定不願看到我因為他報仇,讓黎民百姓遭受劫難。”

竹月看着他,平靜的雙眸閃過幽冷的光芒,他沉聲說道:“其實要殺他,也并非只需明澈。”

焱護法聞聲一愣,目光微怔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随後俯身湊近他一些,半信半疑地詢問:“難道你有其他封印蠱王魂靈的辦法?”

竹月并未回答,他再次轉頭,視線似是穿透窗棂望向那白茫茫的天地。過了許久,焱護法才聽他輕聲說道:“我需要你幫我去齊國東宮拿樣東西,順便給明澈帶個話——我想見他。”

.

十日後的夜裏,落雪鋪滿整片山林,如霜的月光灑落其間,默默映照着那道白色身影。

明澈長身玉立,幽深的目光長久凝望着緩緩朝他走來的男子,只一眼,卻仿佛眷戀了千年。

天空中冷月高懸,竹月一身白衣似是被月光浸染,他輕踏着腳下的積雪,一步一步走到明澈面前停下。耳邊的紅珊瑚耳環被寒風輕輕拂起,他擡眼看向明澈時,纖長的睫羽下,眼波始終平靜淡漠。

明澈定睛凝視着他,忽然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眼前之人也是穿着幹淨的白衣,一雙清亮的眼眸如星辰般流光璀璨,耳邊紅珊瑚輕輕飄蕩,現在想來,那一刻的少年,就已經深深嵌在了他的心裏。

想到這兒,他眼中情意愈深,可溫柔的目光卻逐漸帶上一絲悲涼,就這樣凝視了竹月好一會兒,他才強忍住心口的疼痛,低聲開口:“我原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你了。”

竹月面若冰霜,目光淡淡落在明澈臉上,見他俊美的面容比過去瘦削憔悴,心中隐隐疼痛。但他臉上卻依舊毫無波瀾,看着他聲音清冷道:“聽你的意思,莫不是後悔那日沒有将我溺死在大海裏?”

他話音未落,明澈一顆心仿佛瞬間又被萬刃刺穿,胸腔裏泛起無盡的痛楚。他低下頭,攥緊雙手,盡力掩蓋住神色間溢滿的哀傷之色,站在那裏靜默許久,才終于将違心殘忍的話艱難地說出來:“抱歉,我又騙了你,可你也應該明白,人活着總要為自己謀個好前程,才算不枉此生。”

聽他這樣說,竹月忽然笑了笑。月華流轉在他的臉上,白皙的臉龐将他的唇襯得更加殷紅,他揚起嘴角看着明澈,語氣依舊冷漠:“你說得對,人活着總要尋求到最好的東西,才不枉在這世上活一遭,那看來不管天下人如何說我禍國殃民,我都要永遠留在寧皇身邊,做好寧皇的枕邊人。”

聽到“枕邊人”三個字,明澈的心瞬間像是被人狠狠用刀子剜了一下,疼得他忍不住身形微顫。他暗自深吸一口氣,拼盡全力穩住心神,才聽清竹月接下來的話。

“還記得你曾勸我放下過去,希望我能喜樂順遂的過完餘生嗎?雖然不知你這話說得是否真心,但如今的我已經遠離刀光劍影,過上了平安無恙的日子,過去的事情早已如吹落的枯枝敗葉,被我腳下這一層又一層的積雪深深掩埋。”他略一沉默,一道微不可察的沉痛從他的眼底匆匆閃過,他手指緊掐着掌心,似是不以為意地說道,“所以明澈,我并不恨你,你也無需心懷愧疚。”

明澈站在那裏,山間吹來的寒風刺透他黑色的衣袍,他只覺渾身冰冷,禁不住顫抖起來。

那個原本喜樂無憂的少年,因為他失去一切,深陷人間地獄,怎能讓他不心懷愧疚。活着的每時每刻,他都想要了結自己的這條命,可是一想起他愛的人曾因為他遭受的那些痛苦,死亡對他來說卻反而成了解脫。

但他不能解脫,也再也無法解脫……

眸中凝聚的水霧慢慢碎裂開,他低着頭,不敢再看竹月一眼。

兩人沉默許久,竹月緩緩說道:“我今日之所以要見你,是想從你這裏拿回一樣東西。寧皇還是琪王時,曾給我畫了一幅雲海國境內的山水圖,我把它存在了往生燈裏,現在我要把它拿回來。”

聽到這話,明澈驀地怔了一下,擡眼看向竹月時,眉眼間不覺盡是自嘲和苦痛。他想了想,便手腕輕翻,将浮現在掌心的往生燈遞給了竹月:“這往生燈先放你那兒吧,等哪天我需要的時候,它自會回到我身邊。”

竹月聞言并沒有說什麽,只伸手接過往生燈後,欲要轉身離開。可就在他側身的瞬間,明澈突然出聲喚住他。

“阿籬。“

他低沉的聲音裏帶着藏不住的憂傷,眼中隐隐含了淚水,凝視着重新看回他的竹月,薄唇輕顫,聲音低啞道:“你曾經歷過的痛苦,都是我欠你的,等來世,我再慢慢還你吧。”

這一字字落在竹月心上,他只覺明澈努力壓制住的苦楚和自責讓他愈發感到痛不欲生。他将那份痛苦拼命忍下,擡眸直視着明澈,微勾了一下唇角:“我所經歷的痛苦,都是紛争和戰亂帶來的,若這世上再無紛争和戰亂,大概就不會有人像我一樣經歷這般痛苦。明澈,往後你還有很多事要做,哪怕你也如我一樣痛苦,你也需要好好活着。至于你和我……”

他沉默下來,突然傾身向前,柔軟的雙唇在明澈的唇邊輕輕掠過。“把這個還給你,我們從此兩不相欠了。”

他話音落下,時間卻好像靜止在了這一刻,明澈不覺愣在那裏,許久才擡手撫向唇邊,可冰涼的指尖剛一觸碰,那縷淺淺的溫熱轉瞬之間便消散了。濕潤的眼眶裏止不住有淚流了出來,那顆顆晶瑩的淚珠被月華照映的格外刺眼。

他擡眸去看竹月,可竹月早已轉身離去。正如他來時一樣,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在冰冷的雪地裏,淚水從他的眼角無聲滑落,寒風卷起他耳邊的紅珊瑚耳環,雪白的天幕下,也唯有這一抹妖冶的紅色,永遠也不會逝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