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今晚來不來,找你有事。”

江馳垂眸看着手機短信裏的那句不痛不癢的話,心裏泛起幾絲漣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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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城市公安局禁毒總隊,第一支隊。

此時正是夜裏的八點五十分。

收隊回去後的衆人一頭紮進彌漫着康師傅老壇酸菜牛肉面味和煙味腳丫子味的大辦公室裏,各自坐在自己的工位前,當然也不乏有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的,或是趁着一點點的空閑飛奔至廁所解決人生大事的。

一時間,聊天的聲音和整理材料的聲音從虛掩的門內悄然溢出。

“哎,老錢,你有沒有感覺,隊長今天對新人的态度有點奇怪?我聽說新人今天被老大罵了啊,有沒有這回事?”負責會議記錄兼管理檔案的內勤女警張姐端着杯熱水,輕巧地繞到辦公室內。

正在戒煙的錢铮從抽屜裏扒拉出幾顆棒棒糖,冷不防被張姐吓了一跳。

張姐原本是禁毒支隊外勤中為數不多的女警,年齡已經将近四十,算是支隊的老人兒,但自從幾年前受了傷,她便從外勤一線調至內勤,在幕後做些別的工作。

“奇怪?哪兒奇怪了,罵就罵呗,老大那脾氣不一直都這樣嗎,有什麽說什麽。”

錢铮嘴裏含着棒棒糖,桌上赫然擺着打火機和一包拆封過的軟中華。

張姐“哦”了一聲,眯了眯眼,看向角落裏的江馳,小聲說:“他哪個分局上來的?以前沒見過。”

“靠邊境的那個湖柳分局,”錢铮嗦了口棒棒糖,“嘶,你說的也是啊,這人看着做事麻利挺靈活的,怎麽老大今天一見他脾氣就上來了,以前隊裏來新人好像不是這樣的。”

張姐嘆了口氣:“其實我剛去送文件的時候,聽到有人八卦他是走後門空降的,沒什麽履歷,純靠馮局拉關系,老大看不慣他,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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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铮頓了一下,“嗨喲”一聲,給了她一肘子:“你小點兒聲。”

不遠處,角落裏正收拾桌面的江馳突然擡起頭,感覺到什麽一般,疑惑的目光在辦公室內游走一圈。

錢铮和張姐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噤了聲。

辦公室內依舊微微嘈雜,該聊天的還是在聊天,該吃夜宵的還是在吃夜宵,該整理材料的還是在整理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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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姐捅了捅錢铮胳膊,放低音量:“你看他,挑了最偏僻的桌子,一個人縮在牆角,不交際也不吃東西,都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麽。是不是因為老大說了他幾句,他有成見吶。”

“沒成見就怪了。我晚上出警回來正好江馳報到,馮局讓他給老大拜師,你是沒看見老大那個臉色,啧啧啧,簡直了。”錢铮搖搖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張姐了然:“那咱得多關心他,免得以後他在隊裏不好做人。回頭我跟那些嚼舌根子的說一聲,讓他們管住嘴。”

江馳剛到支隊,為人還算老實,秉着“槍打出頭鳥”的至理名言,他覺得只要自己工作不拖後腿,按時完成任務,能拿到滿勤工資就成。

錢铮想起自己送出去的那顆棒棒糖,于是微嘆一聲:“跟他們說也沒用,整個支隊上上下下就他走了馮局的關系,要真按資歷,他不可能會被分到這兒,頂多就是平調崗。以老大那個性,怎麽會給人好臉色看。跟八卦有什麽關系,就算所有人都對他好,他過不了老大那關也是白搭。”

張姐悻悻然應一句:“慘。”

錢铮又往江馳的方向看了幾眼。

片刻後,他才緩緩道:“那什麽,其實我覺得小江人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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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沒有跟他們在一起,而是一早就徑自上了樓,往法醫室的方向過去了。

見狀,江馳把手機塞進外套口袋裏,擡頭看了眼牆上的挂鐘,一副欲偷偷溜號的樣子。

錢铮正巧去接熱水,手裏的老壇酸菜散發着誘人的香氣。他不經意間瞥見江馳的小動作,立馬了然,說道:“老大說今晚加班開讨論會,你怎麽......”

“錢哥好,”江馳禮貌地打了聲招呼,目光又移至挂鐘上,“沒什麽,就是——”

“哎喲沒事兒,反正你是新人,”錢铮哈哈一笑,“你看你這着急忙慌心不在焉的,晚上有事兒啊?”

聞言,江馳一點頭:“是有點,但算不上多重要。”

“你溜了呗,”錢铮說,“老大不會說什麽的,他就是嘴硬,別管他。”

“啊,但......”

江馳欲說些什麽,錢铮卻一拍他肩膀,把他的話生生拍回去:“老大真的挺好的,別看他長得兇,要真有重要的事兒,你給他寫個假條,批了就成,或者到時候我幫你轉達一聲。”

江馳頓了幾秒,才微笑着說:“謝謝錢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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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半,街上依舊車流湧動。

天空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同剛出來時一樣,市區內霓虹燈編織的光帶在地面上悠悠然然向前不斷綿延,直達天際。但天邊的顏色還是一如既往地昏黑,任憑霓虹燈多璀璨耀眼,都無法改變這黑夜的本質。

人站在樓頂,隔着厚厚的鋼化玻璃,向下俯瞰,就好像把天下蒼生抓在了手心。

“嚯,沒想到你居然還真敢來,你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穿着藍色沙灘褲的青年将臺球杆拎在手裏,以一種輕松的姿勢轉動着。

“下不為例。”江馳道。

昏暗的房間內,排成一列的籌碼被人推上桌,在微弱的燈光下散發着七彩的光。

穿着藍色沙灘褲的青年大咧咧往臺球桌上一坐,随手一指:“江哥坐莊?”

“你覺得呢?”江馳手指輕輕掃過桌面,眼神一沉,一改往日老實巴交的模樣,面前的籌碼轉瞬翻了一番。

沙灘褲青年幹笑幾聲。

空氣中彌漫着一抹經久不息的臭味。

桌上的籌碼下壓着幾袋粉劑。

江馳屏息,瞥了眼那幾袋東西,一擡眼皮,對上青年視線:“你前幾天不是說沒貨了?”

“是沒貨了,”青年白眼一翻,指了指自己枯瘦得不像樣子的前肋骨,“不然我也不至于連條像樣的襯衫都穿不起。”

江馳瞥了眼青年枯瘦幹癟的前胸,不語,只專注于手中數字的變動,半晌,他才道:“游走在黑暗邊緣,我勸你最好小心一點,到時候把警察招來我可不管。”

“啧,每次都是這句話,”青年從沙灘褲的褲兜裏掏出煙葉,眼神微眯,“你該不會是條子那邊的人吧?雙向反水麽——話說你們條子不去查殺人放火,好端端地查我做什麽。”

江馳驀然擡起頭,眼神落在青年瘦骨嶙峋的身軀上,神情淡然:“沒人查你。”

“是嗎,”青年一字一句地說,“那你呢,你查過我嗎,江、警、官?”

這間昏暗的小屋就坐落于市區以外的某個地方,樓頂用鋼化玻璃包圍起來,種了滿樓的花花草草,平時是個花店,一到晚上,便成了黑暗裏瘾君子們的失樂園。

“說話,”青年慢條斯理地把手伸進抽屜暗格裏摸索着,目光森寒,“你,查過我嗎。”

那一字一頓,字字都帶着質問。

心理素質不強的人,說不準會被吓得尿褲子。

然而江馳卻絲毫不懼地迎上他目光,道:“我在你這兒呆了半年,這半年裏你的生意風調雨順,你說我查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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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夜裏後街死了個人,江哥可別跟我扯什麽不清楚,”青年忽然推翻籌碼,“唰”地站起身,“幹你們這行的,哪兒死了人應該再清楚不過了吧。”

江馳不為所動,坐在桌前,一臉漠然地看着他:“死了,所以呢,你就要為他申冤?”

青年把煙葉叼在嘴裏,昏暗的燈光襯得他膚色更為蠟黃:“死的那個是他媽老子供貨商!”

“他是個通緝犯。”江馳站起來,冷靜道。

“你什麽意思,江警官?”青年目不斜視,少頃,他吐了煙葉,突然被觸了逆鱗似的,怒道,“你他媽到底哪邊兒的,擱這兒跟他媽老子玩兒碟中諜呢!”

江馳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斷定他不敢對自己怎麽樣似的。

沙灘褲青年腦子一嗡,抄起抽屜裏的家夥就迎頭而上。

這群生活在黑暗裏的蝼蟻,做事向來随心所欲,蠻不講理。

江馳思索着,皺起眉,微微一偏頭,擡手扭住青年胳膊,青年瘦骨嶙峋腳下不穩,帶着江馳一起摔向地面——“哐啷”幾聲,地上搖搖欲墜的木椅被兩人生生壓斷,沙灘褲青年來不及反應便被江馳鎖喉,肋骨“咔噠”一聲,斷了。

“靠,你還真跟老子動手!”青年痛呼,雙目赤紅,努力擡起脖頸朝身後神志不清地喊道,“看什麽,把這條子給我摁住了!”

後面站着的,是幾名身強體壯的彪形大漢。

江馳站起身,一腳掃過去,直擊一人面門。那人手裏冷光一閃,赫然是一把開過刃的刀!

耳畔風聲襲來,江馳下意識往臺球桌上下腰一倒,刀鋒“呼啦”劃過,堪堪擦過江馳脖頸,生生紮進了桌布裏。

身下的臺球桌發出“咚”的悶響。

江馳擡手揮拳,仰倒在桌上,一條腿狠勁兒一蹬,直踹持刀者小腹。

僅僅是那一瞬間,其餘幾人抓住江馳漏洞,蜂擁撲來——江馳面目一寒,心下瞬間咒罵起來,他方才一心急,竟全然忘了這是個極其容易被伏擊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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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條子的走狗。”青年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上前。

彪形大漢一把用濕毛巾捂了江馳的口鼻,反扣着一頭撞在凹陷的臺球桌上,傳來一聲悶響。

昏暗的房間內,青年一鐵棍敲在人的後腰上,肋骨折斷的“咔嚓”聲突然顯得尤為清晰。

“我這人很記仇,你剛斷了我一根肋骨,”青年佝偻着身軀說,“現在還給你。”

江馳緊咬後槽牙,站住腳,只覺後腰處一片發脹。

但,他并不是個怕疼的人,也許從他答應上級,決定深入這裏的那一刻起,他便将“疼痛”二字從自己的字典裏剔除了——他很年輕,二十來歲,能打,能跟毒販拼命。

沙灘褲青年把桌上的透明袋丢在他面前:“喂,條子。”

沙灘褲青年瘦骨嶙峋,一只手僅僅剩下皮包骨,發黃、發黑,品相極其難看。而青年那佝偻矮小的身影被昏暗的照明燈投射在滿是髒污的牆壁上,甚至可以透過這髒污的牆,看到青年污濁的心髒。

江馳沒有在意青年對自己的諷刺稱呼。

但青年似乎覺得自己被人輕視了,一把按住江馳腦袋:“你以為自己穿上他們那黑皮,就完全脫離地下,走向光明了嗎!老子告訴你,永遠不可能!”

青年甚至喪心病狂地大吼大叫,拉開透明塑料袋,內裏的東西飄飄忽忽地撒了滿桌,似是而非。

沙灘褲青年用拇指掰着江馳的嘴,威逼道:“吃啊!給老子吃啊!”

動靜太大,桌面斜傾,籌碼嘩啦嘩啦散落一地。

江馳目光一暗,臉色陰沉下來,後腦勺的頭發被人揪住,一次又一次砸向堅硬的桌面,發出“咚咚咚”的悶響,而他緊咬着後槽牙,狠狠抿住嘴唇,任憑額角青筋如何爆起,他也不張嘴、不說話。

他生來的操守,不會讓他将牙關打開半分。

這是原則,是底線,他一直都明白,那些白色的幽靈,從始至終都是罪惡的。

青年氣急敗壞地用鐵棍敲打他肩背:“你以為你能脫離這裏嗎!不!這輩子都不可能!”

其他幾個彪形大漢,面面相觑了一陣,于是也張牙舞爪地上前,左拉右扯,妄圖讓江馳服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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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一直耗到這群人體力殆盡,才堪堪擡起頭。

一道溫熱的液體悄然從嘴角流下,滴答地落在被摧殘得不像樣子的臺球桌上,赫然暈染開一圈暗紅。

江馳很慶幸自己守住了底線,也很慶幸自己從始至終都沒有打開過牙關。

“這裏離市區不遠,你知道我是誰,”他嘶嘶喘了口氣,突然說,“如果我今天死在這兒,你信不信,第二天這裏就會有警察找上門,還有你的那些下家......”

沙灘褲青年動作一滞。

“你想弄死我,也可以,我不怕死,”江馳陰陰一笑,“我甚至,還想拉着你這陰溝裏的蛆蟲一起去死。”

彪形大漢見他如此大言不慚,揮揮拳頭又要沖上去。

沙灘褲青年眼神動了動,卻露出一個令人摸不着頭腦的笑來,露出一口被煙葉腐蝕的大黃牙:“別啊,什麽死不死的,我剛這不是過于激動了麽。”

片刻,青年揮揮手,支走了彪形大漢,俯身對江馳說:“不要以為套上這層皮,你就能和我們撇清關系了......”

江馳眼底劃過一絲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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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這棟樓的時候,如死而複生般擡頭看了眼漆黑的夜空,雨絲輕輕打在臉上,連空氣都莫名變得清晰起來。

江馳把手插進褲兜裏,撚了撚剛剛從沙灘褲青年桌上順走的那包粉劑,随手發出一條短信:“馮局,證據拿到了,接下來呢?什麽時候收網抓他們?”

那邊回複得很快:不急。

他邊走邊看向前方閃爍的霓虹燈,突然有種生死不定的悲怆。

有的時候,危險總是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潛伏着,而像他這樣的卧底,必須将自己埋入地下,揪出幕後盤根錯節的犯罪網絡——江馳認為,這是他之所以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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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禁毒支隊會議室。

許願一只手插在警褲口袋裏,上身穿着件黑色純棉襯衣。

他是個極其可怕的領導。

投影儀發出幽幽的藍光,照在他的臉上,棱角分明的側臉的影子被映在投屏之上,堪堪攔住投屏的一部分字跡。

許願握着激光筆的右手輕輕叩擊會議桌,他轉過身去掃視衆人,眼底沉澱着刀鋒似的目光。

方才有錢铮在許願轉身的一瞬掏出手機給老婆報平安,誰知道下一秒許願又轉了回來,眼神輕飄飄落在那一抹亮眼的手機熒光上。

會議室內擠滿了人,皆是大氣不敢出。

片刻,許願打量一圈,道:“新來那個江馳呢,人哪兒去了?”

聞言,方才偷偷刷手機跟老婆發短信的錢铮“唰”地起立站好,憨笑道:“那個......小江家裏有急事,托我幫忙請個假。”

許願微微停頓,似乎在思考,最後一點頭:“行。”

錢铮立馬坐下去,衆人見許願開始翻看會議材料,登時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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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十一點的街上,行人稀少。

江馳漸漸慢下來,踉跄幾步,猛地撐住一旁的路燈。

——“咳咳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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