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這是個很殘酷的計劃。
參與計劃的警方卧底死的死,傷的傷。有人的屍骸遠在異國他鄉化成了白骨;有人下半生将伴随着殘疾惶惶終日;有人一輩子都被禁锢在戒毒所,徹底成了警界的笑柄;有人回來之後幹脆辭職遠去,再也不願回歸崗位。
“很多年前這個計劃遠沒有現在這麽周密,數不清的緝毒先輩前仆後繼地犧牲在計劃裏,那個一直被警方視為終極目标的販毒集團一代一代換了不同的領頭和核心成員,直到現在還是一團迷霧,我們現在看到的張喜鵲、周善和黑狗,只是這一代毒販裏風雲詭谲的某一方面而已,”江馳頓了頓,突然擡頭:“隊長,不說別的,我先問你個問題。”
“說。”
“舉報我的那個人是孫大強沒錯吧。”
許願皺了皺眉:“是,但你怎麽突然提起他。”
“沒什麽,只是想到了,”江馳有意不提那天在隔離訊問室裏孫大強朝自己吼的那一通,避重就輕道,“我被檢察院調查的那天,剛好在訊他。他想報複我,不小心說漏了嘴。”
江馳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有些不太舒服,于是抻了抻酸痛的肩肘,換了個姿勢,看上去有些別扭。許願看不過去,幹脆把他推到了後頭的沙發上躺着:“孫大強那天跟你說什麽了?我只知道訊問被強行中止,回頭翻訊問筆錄的時候,上頭一個字都沒有。”
江馳看了許願一眼:“他說他之前在緬北幫張喜鵲跑貨,遠遠地見了我一眼。”
孫大強是個惜命鬼,和張喜鵲不算太熟,回國之後主要幫人跑跑貨打打掩護搞搞容留,王韬案後他作為周善的從犯被抓時,見到江馳,也算是猜中了江馳的身份;被拘進隔離訊問室的時候又是江馳訊的他,他心裏不爽,但害怕把江馳的身份捅出去之後自己失去利用價值而被黑狗的人滅口,因此也沒必要把事情做得太絕。
張喜鵲則因能從江馳身上拿到好處而暫時沒有将他的身份公之于衆,因而在緬甸那幫毒販眼裏,江馳依舊還是“易水寒”。
許願推了推江馳橫在沙發外的腿,示意江馳讓一讓,而後自己在沙發上找了個空位坐下,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許願一愣。
“我也是在孫大強說漏嘴之後才想起來,當時我和張喜鵲第一次見面結下梁子,後來幾次走貨,張喜鵲确實帶了盯梢的人來,只是我注意力都在張喜鵲和貨身上,沒有留意到,”江馳疲憊地捏了捏眉心,“那個盯梢的人我有點模糊的印象,是個佝偻老人,就是孫大強沒錯,之後張喜鵲每次來拉貨的時候都帶了盯梢的,估計是怕萬一沒談攏,雙方打起來也不會落下風——孫大強每回都在交易地點的不遠處盯着,也難怪他記得我。”
後來過了很久,小輝哥在任務中暴露了,孫大強跟在張喜鵲身邊,當時場面混亂,孫大強、張喜鵲、黑狗以及他們身邊的馬仔小弟們都抄着家夥往小輝哥和江馳身上不斷掃射,小輝哥為了掩護江馳,數不清的流彈從空中飛來打在小輝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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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友被害,江馳怒極之下幹趴了好幾個拿槍的混蛋,孫大強似乎是其中之一。
就是那個時候,江馳把孫大強的兩顆門牙打掉了。
“再後來,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我洩憤之後跳上拖拉機,卻還是被黑狗的人截胡了,”江馳擡手抹了把臉,眼角微微濕潤,哽咽道,“為了打消黑狗的疑慮,也為了警方的計劃順利進行,在地下室裏,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接下了那管抗生素。我當時以為那是那玩意兒,心裏還想,要是小輝哥泉下有知,一定會恨不得從閻王那裏連夜趕回來剝了我的皮.。”
“江馳......”許願不知道該怎麽評價這件事,心裏卻泛起一股名為心疼的情緒。
他俯身用左手蓋住江馳的眼睛,右手輕輕拍了拍人的後背。
就像一個擁抱那樣,他希望江馳好受一點。
失去戰友的痛許願不是沒有體會過,他知道江馳現在需要什麽,一個帶着寬慰的擁抱,像每個戰友在看到同伴難受時都會做的那樣,就已經完全足夠了。
江馳輕輕地說:“隊長,你不用安慰我,你該罵才是。”
許願微沉着臉,心裏說不出是生氣還是心疼,就是不說話,但手上安撫的動作沒有停過,一下一下輕輕拍着人的後背。
“你該罵我的,這樣我會好受一點——如果當時我不那麽幸運,如果當時黑狗拿的注射器裏裝的不是維生素......”江馳頓了頓,“我有點後怕。”
“不會,”許願有些複雜地開口道,“碰毒當誅。但已經發生過的事不會改變,人不會無端變成另一個人,江馳離了易水寒的身份也還是江馳,抗生素離了注射器也還是抗生素。”
黎小輝同志如果泉下有知,也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內疚自責。
許願抿了抿唇,還是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這樣的話開解不了江馳,反而會讓江馳更加難過,許願明白的。
“隊長,”江馳眼神有些躲閃,“對不起。”
“你又對不起什麽?”許願聲音沉着,室內門窗緊閉,空氣不流通,讓人有點惱火。
江馳頓了頓,沒有說話,從沙發上坐起來,呼了口氣,擡手煩躁地撓了撓頭發。
許願也站起來,走到窗邊,背對着江馳。
情緒慢慢堆積起來,他氣的是江馳一個人冒險,氣的是江馳總是自我否定,氣的是江馳調過來跟自己共事這麽久,江馳在毒販眼皮子底下拿情報這件事竟然連半分都沒有透露給自己這個隊長。
出事了怎麽辦,被毒販報複怎麽辦,到時候江馳要是被毒販徹底盯上,連馮局和陳處都不一定能顧得過來,更別說許願能不能幫到江馳,為了計劃能繼續,只怕到時候所有人都要眼睜睜看着江馳送死。
那到時候江馳就只能獨自面對那些黑暗,沒有回頭的機會可言。
因為這種事而犧牲掉的緝毒警察太多了,舍小我,顧大家。
雖然明知道每個緝毒警察都或多或少要面對這樣的事,有戰場就必定會有流血犧牲,緝毒更是一場殘酷的持久戰,但許願心底裏并不希望江馳傷着半分,他只希望活躍在境外的販毒集團被一窩端了,而江馳的任務圓滿完成,從此能活在陽光下,然後到時候他就幫江馳打個申請,申請讓江馳留在自己隊裏當內勤,自己可以護着他平平安安一輩子。
護着這個英模平安一世,起碼作為隊長,許願不會讓江馳再吃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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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現在還不知道,幾年後,他做出了和黎小輝一樣的選擇,他離開之後護不了江馳平安一生,但江馳卻能在每個清明節準時給他帶去一束新鮮的、滴着露水的小雛菊,放在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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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媽......唉。”許願有些窩火,嘆了口氣。
江馳也惱火。
惱的是自己已經打算和盤托出了,卻還是讓隊長生了氣。
他氣自己讓隊長生氣。
也許,應該早點說的。
“上次下大暴雨,我向你求助,後來你開摩托車把我帶回了家,”江馳站起身,慢慢挪過去,低聲說,“對不起,是我騙你,其實當時襲擊我的那夥毒販,就是張喜鵲的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
電光火石之間,許願立馬将這段時間以來江馳身上發生的種種異常事件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串聯起來。
江馳調來支隊的頭天晚上,托錢铮請假說家裏有事不能來開會,而第二天來上班的時候腰上卻出現了大片淤青和刺傷,許願問起時,他一言不發。
江馳在被檢察院調查的時候,坐在審訊室裏那樣泰然自若和鎮定,甚至是認命一般的表情......許願進去見他的時候,他鎮定得不像是個被冤枉的警察,而像是這樣的情節已經在他心裏上演了很多遍一樣,而他也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關進審訊室。
張喜鵲知道江馳的身份,所以......
“那麽大的事你怎麽現在才說!出事了怎麽辦,我沒及時趕到怎麽辦,毒販都是亡命徒,逼急了什麽都幹得出來,你以為你把自己送出去,讓毒販在你手下得便宜就能拿到情報?就算是卧底也要在保證自己安全情況下行動,而不是你一個人一腔孤勇!你自己曾經上緬北卧過底,難道連這點都不知道嗎!”
今天以來所有的情緒翻轉而上,許願終于忍不了了,突然轉過身,一把拽住江馳衣領。
江馳下意識擡腿擊踢許願腹部,動作間又反應過來那人是自己的隊長,于是立馬收回了即将踢出去的右腿,任由許願抓着他的衣領不放。
“隊長,在某些事情上,我比你有把握。”江馳喘了口氣,艱難道。
許願反應過來。
自己這是說了些什麽啊。
江馳的實戰經驗擺在那兒,該怎麽卧底,要注意些什麽,難道會不比自己更了解?這一路走過來,許願都覺得自己能叫江馳一聲“前輩”。
畢竟,從緬北死裏逃生回來的卧底,帶着一身功勳,真的值得每個人尊敬。
于是許願狠狠閉了一下眼睛,手上松了力道,緩緩放開江馳。
這就是關心則亂嗎,許願在心裏自嘲了一陣。
“你先坐下,我給你倒杯水,”許願再次嘆了口氣,總覺得自己今天的心情跌宕起伏得就像看了一部警匪片似的,“脖子疼嗎,我剛是不是太用力了,其實我沒那個意思,只是——”
江馳突然笑了。
笑得有些大聲。
許願複雜地看着他。
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笑,但他就是想笑了。
“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你沒想戳人傷疤,就是太緊張我了,口不擇言,對不對,隊長?”江馳又笑了幾聲,自嘲一般,“不疼,真的。”
許願沉默幾秒,給江馳端來一杯溫水。
江馳咬着唇一言不發,而後又顫抖地張嘴,一口氣把溫水喝了個幹淨,用手背不顧形象地一擦嘴,狼狽地往椅子的靠背上倒去。
而後,不可控制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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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狂笑。
許願擔憂地看着他:“江馳,江馳?”
“江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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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不可控制地哭了出來。
但沒有上次那麽激烈,只是笑完之後突然就像被按了靜止鍵一樣,空洞洞地看着頭上的天花板,而後閉上眼睛,眼角不斷滑下濕潤的淚水,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他咬着唇,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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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半蹲下去,雙手捧起江馳的臉。
江馳睜開眼睛,沙啞道:“我沒想到今天會搞得這麽狼狽。”
“我也沒想到,”許願用拇指擦去江馳眼角的晶瑩,低聲安慰道,“來,隊長給你擦擦眼淚,你真的很會吓人,別哭了,再哭我也要跟着你一起哭了。”
“可我好難受啊,小輝哥死了,他是為了掩護我的身份才死的,是為了我死的,還有那些戰友,都離開了......後來我一回國,張喜鵲那邊幾乎立馬就讓人查我底細,我只能跟他見面,我答應他一個要求,他答應我不把我的身份告訴黑狗,”江馳顫抖着聲音,幾乎只剩下氣聲,“隊長,你知道嗎,我跟張喜鵲明裏暗裏都在鬥,我要防着他把我的身份傳遞出去,他也要防着我哪天反水把他弄死。我真的好累,但我,我是個警察啊,我不能辭職......”
許願心裏抽了抽,捧着江馳臉的雙手被江馳的眼淚沾得一片潮濕。
也許,江馳真的是做足了心理準備才打算跟自己一點一點撥開那些往事。
那些年的傷痛早早就超越了身體,紮根在心間了。
從緬甸活着回來的只有江馳一個人。
任務還未完成,張喜鵲必須死,江馳必須頂着“易水寒”的名號繼續活下去,為黎小輝報仇,為所有犧牲在緝毒一線的兄弟出口惡氣。
但在張喜鵲死之前,江馳必須弄到滇城毒品走向的相關情報。
馮局和陳處都心知肚明,卻不往外透露半分,如果不是江馳主動開口,許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時候才能真正了解江馳。
江馳這些年所承受的痛苦,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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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許願還在想該怎麽開解他的時候,江馳突然擡手附上許願的手腕,慢慢移開許願的手,眼淚也收了回去,神色正常得就好像剛剛的那一切只是假象一樣。
“我答應了他一個要求。”江馳正色道,嗓音還是沙啞得快說不出話來。
“你答應他什麽要求了,”許願問,“跟......孫大強的舉報信有關嗎。”
江馳顧左右而言他:“孫大強雖然是張喜鵲的心腹,但張喜鵲這個人在緬北賺了一票之後防備心變得越來越重,孫大強并不知道張喜鵲的近況,所以我估計姓孫的只是想暫時鉗制住我,不讓我有機會套他的話。”
許願眉心擰着,明知道江馳在逃避話題,卻只順着江馳的話說下去:“孫大強既然不願意讓你套他的話,那他肯定知道點兒什麽,可能與王韬案有關?孫大強幫助周善殺了王韬,算是案子的從犯,他那麽抗拒你,甚至想出檢舉的法子來拖住你,到底是為什麽?”
“我不清楚,”江馳搖搖頭,“根據我的觀察,他很少露面,就算是心腹,張喜鵲也看不起他,頂多讓他盯個梢,不會讓他插手更多的事。至于他跟周善是怎麽搭上夥的,那只能問他自己了。”
許願了然。
過了半秒,江馳突然擡眸看向許願:“隊長,孫大強的舉報信并不完全屬實。第一,我沒有謀私;第二,我沒有拿過公家一分錢;第三,我沒沾過那些東西,問心無愧。”
“我知道,還有呢,還有什麽是我這個當隊長的不知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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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了這麽大一圈,這就是我今天來找你的目的,隊長。我......答應張喜鵲,掃場子的時候避開他經常去的那幾個地點,”江馳啞着嗓子,努力說得大聲一些方便許願聽到,“還有,适時透露警方動向。”
許願原本搭着江馳肩膀的手下意識撤開,後退半步,沉默一會兒,道:“我看你是瘋了。”
看着許願沉思的樣子,江馳又說:“涉毒案件的動向。”
言外之意,與禁毒支隊的機密無關。
“你做這些,有誰授意嗎。”許願擡眸看向江馳。
許願一向很會捕捉重點。
有領導簽字在一定程度上能對江馳現在的行為起保護作用。
如果沒有領導簽字,未來哪天舊案被翻出來,江馳不知道要背多少個處分才夠受,那身警服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但如果江馳不去做這些,活躍在境外的販毒集團就很難背擊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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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裏安靜片刻。
看江馳神色,許願心下了然。
“是馮局,還是陳處。”許願說。
“省廳備案,陳處授意,馮局簽字,”江馳定定地看着許願,眼睛紅了一片,“隊長,別擔心,我是執行公務。”
許願颔首,暫時放下心中疑慮。
只要江馳不會被這些任務影響到前途就好。
過了兩秒他忽然又覺得哪裏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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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行公務?為什麽沒人通知我,”許願反應過來,“老子才是你的直屬上司吧,你什麽都瞞着我,我這個隊長當得跟局外人一樣,合着到頭來你們都知道整個計劃的部署,就我一個人被排除在外?”
“可......馮局是你的上司,陳處長是省廳的人,是馮局的上司,”江馳調整好情緒之後又調侃一句,“上司的上司的上司,跟你有什麽關系?”
許願沉聲說:“江小馳同志,組織請你時刻記住,你永遠是我隊裏的人。你敢說你的事跟我這個便宜上司沒關系?”
“哦。”江馳讷讷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