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五條凜第一次見到夏油傑的那天,她才剛從手術臺上下來。
從醫院出來之後,她又很快被馬不停蹄地接回了家族。
無論如何,六眼都是屬于五條家的,相當珍貴的財富,不論生死。
因此,長老們不會留給她長期呆在五條家的本家以外地方的機會。
随着時間的流逝,五條家似乎逐漸收斂了想要嘗試用各種術式甚至特級咒物,将她的六眼替換給健康族人的念頭,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們善心發現,而是因為如今的五條悟已然一步一步踏上了咒術師的巅峰,他會用絕對的實力在大多數情況下,将本家變成他的一言堂。
于是,那個時候的五條凜,被她的家族戰戰兢兢保護了起來,當成了生怕會摔碎磕碰的金蛋一樣供奉了起來。他們已經誇張到了怎樣的程度呢?哪怕她嘗試挪動一下自己的手指,就有女仆沖上前跪下來詢問她的需求。
其實五條凜一點也不想看到那些為家族的下人們,在她面前做小伏低的模樣。他們似乎從出生開始便被教育着,一定要到了死前那一刻為止,都竭力去為了家族奉獻出自己的一切,這種老舊的思想不分男女,只是女人們受到的規訓更加嚴重罷了。
五條凜想,在某些方面她是十分幸運的,因為至少她不必像家族的女人們一般,需要學習至少一本書那樣厚的複雜禮儀,穿着冗雜華麗的舊制衣衫,被這個該死的家族牢牢禁锢住。
就比如說此時此刻,五條凜正身着一襲足夠保暖的白色純棉長袖長裙,而非族中規定女人們應當身着的衣物。她倚靠在廊前的軟椅上,雖說沒辦法長久的曬太陽,不過可以短暫地看一看庭院裏的日光,姿态慵懶,幾乎下一秒就要像貓一樣原地卧下來。
她全身上下最健康的部位是眼睛,時常戴着全息投影眼部也不會酸脹疲乏,但是她此刻還是只是簡單地打開了屏幕上的角色錄,一面看着陽光,一面欣賞着自己在進醫院之前抽到的角色。
她并不擔心自己此刻“玩物喪志”,仿佛連骨頭都軟掉的懶洋洋模樣會被誰批判。
因為,每當有長老用十分委婉的語氣,嘗試給她輸送一些“如此于禮不合”的思想之時,在第二日的例會上他便會稱病請假,或是鼻青臉腫的露面。
她的哥哥不遺餘力地給她輸送着一切他所見到的新鮮事物,譬如外界的電影,動畫,游戲。尤其是他意識到五條凜比較偏愛最後那者時,便從四面八方替她尋來各式各樣的游戲,有些甚至突破了那時的科技條件。
五條悟告訴她,這個世界遠遠不止不止遮蔽了大部分天空的高牆;讓人頭疼的一股彌散着老人味的家族;每天都在新增,似乎永遠也打不完的咒靈,外面的世界比她想象中的更加豐富多彩,單是那些美食,那些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景色,就足夠讓她感慨萬千了。
可是,自從五條悟上個月正式就讀咒術高專之後,五條凜已經有很久沒有經常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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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肩負着引領整個家族甚至整個世界的責任,他确實無法無時無刻将重心放在她的身上。
屏幕裏面的綠發少年,半長發蓄成了麻花辮,有着十分漂亮的面龐,面上挂着俏皮的微笑。單看他的模樣,似乎很難将他與風的神明劃上直接的等號,他更像是一位詩人,一位樂師。此刻,他簡直就像看出了此刻少女的心情那般,在待機時,撥動起了手中的萊雅琴。
五條凜擡手戳了戳屏幕裏少年有些肉鼓鼓的側臉,少年在此刻停下了演奏,在空中懸停飛翔了一圈,然後又擡手伸向她,做出了邀請的動作。
五條凜:嘿嘿,溫迪好可愛,爆肝不虧。
方才,她因為不想随時有下人在這裏一刻不停歇地跪坐着等待她,所以特意找理由讓她們離開了。
她想自己安靜地呆一會。
只是,當她勉強将注意力從方才完全沉浸進去的游戲裏抽身出來以後,才依稀感受到了左手手背的些微刺痛感。
這痛感比起渾身上下無時無刻的痛感來說不算明顯,她低頭,發現非常紮針輸液的手背處,已經不知何時泛起了一整塊的淤青。
對于常年紮針的脆皮五條凜而言,這已經是司空見慣再常見不過的事情,拔針以後重新打一遍就好了,可是如果被族裏今日負責侍奉自己的女仆看到了,她們一定會惶恐地跪下來向長老們自扇巴掌請罪吧。
五條凜并不想看到那樣的場景,而如果可以的話,她并不希望生來就兼具上位者與壓迫者的身份。
她擡手關停了輸液管上的藥水,準備自己拔掉重新紮上,俗話說久病成醫,她偷摸為自己做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而她也恰巧是在這個時候,看到夏油傑出現在她的偏院門口的。
沒有經過任何下人的指引和長老的首肯,這位眯眯眼,高個頭,穿着一身黑衣黑褲,還蓄着長發紮着丸子頭的少年,就這樣水靈靈地走了進來。
“喲。”他擡起手,笑眯眯地朝着藏在廊前陰影裏面的少女揮了揮:“你就是悟他每天要提三百遍的,他的妹妹五條凜吧?”
“你好啊,凜,我是夏油傑,是你的哥哥悟在咒術高專的同期同班同學。你可以和你的哥哥一樣,喊我傑就可以。”
他的語氣也十分柔和,不像哥哥上了青春叛逆期以後,話多的比以前密集一萬倍,會讓五條凜偶爾覺得很吵。
溫和的情緒從來都會感染到她,尤其是她鮮少與家族以外的人接觸的情況下。五條凜将夏油傑自我介紹的話語細細在耳中回蕩了一遍,眨了眨眼,望着夏油傑,五條凜情不自禁也軟綿綿地擡起手,對他揮了揮:“你好,傑。”
她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前一秒剛拔完針,因為每天疼久了,所以五條凜對身上多一處少一處的疼痛遲鈍到了幾乎麻木。
夏油傑眼睜睜地看着那廂面色本就蒼白的銀發白裙少女,手上針孔裏的血和不要錢似的,滋溜一下就往外噴濺了出來。
夏油傑在那一瞬間就嗖地一下瞪大了他的眼睛,他很少将眼睛瞪那麽大過。
五條凜此刻的動作緩慢地像吃飽了以後懶洋洋的熊貓,她慢悠悠地将手背收回來,調轉到了自己面前,張開嘴巴,發出了象征吃驚的“喔哦”一聲。
根本沒給她繼續在那裏慢動作驚訝的機會,因為此刻的夏油傑已經三步并作兩步猛地沖上前去,取出了身為術師會攜帶的應急繃帶,替她按壓在了傷患處。
“不可以在拔針的時候不摁住打針的這只手哦,凜。”夏油傑嘆了口氣,說出這話的語氣簡直就像鄰居大哥哥教育妹妹:“否則傷口就會變得很嚴重,就會像剛剛一樣往外冒血哦。”
他并未開口嚴肅地責備她為何要如此去做,為何要讓自己受傷,只是在和她解釋說,這樣子是不對的。
少年此刻一只腿半蹲着支撐,另一只腿半跪在地面,他保持着這個姿勢,小心地檢查着她此刻的傷口是否已經止血了。
夏油傑垂着眼,不似剛剛笑眯眯的樣子,他在嚴肅狀态下會睜開眼睛,他的鼻梁挺拔,五官立體,耳垂很寬闊,略長的劉海垂落了下來,遮蓋住了他的半只眼睛。和哥哥長的一眼就能察覺到是個精致大帥哥的相貌不大一樣,面前的少年無疑是很好看的,卻好看的更加柔和內斂,沒那麽多的攻擊性一些。
五條凜又低下頭,她眨了眨眼,看着自己的那只小小的,青紫而又斑駁蒼白的手被夏油傑他的一雙骨節修長的大手完全覆蓋住。
傑是那樣小心地用掌心托着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輕輕摁壓着止血繃帶,他至始至終都保持着一絲不茍的模樣,只定定地看着五條凜的那只手,并未去與她那雙好奇而又靈動的大眼睛對視。
明明是同樣的眼睛,比起在自己摯友的眼睛上,換成在摯友的妹妹眼眸上時,卻會額外地讓青春期的少年的內心産生莫名的悸動。
夏油傑催眠着自己,盡可能不去将思維重心,放在面前少女像瓷娃娃一般精雕玉琢的相貌上。他将他的重點全然放在了為何面前的少女會比她的兄長描述出的更加誇張,更加的脆弱,除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針孔。夏油傑挺嚴肅地想着,她手上這些斑駁的痕跡又是怎麽回事?身側沒有一個族人在這裏照顧她,又是怎麽回事?
難道,趁着悟不在的期間,凜她其實一直都在被身為禦三家之一的五條家長輩,以及族老們施壓麽?他們在因為心生不滿悟未來注定成為家主的身份,所以想通過這種形式,控制住這個病弱的女孩?
天知道她一個人,在這個家族生活的多麽艱難。
在夏油傑腦補出神之時,五條凜忽然擡起手,将那條幾乎完全遮住他眼睛的劉海往後撥拉了一下。
“……!”
夏油傑似乎吃了一驚,而他擡起頭時,恰好對上了一雙放大湊近的,近在咫尺的藍水晶一般的眼眸,倒映着他此刻的神色,而此刻的他,實在是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怎麽了?”花費了一些心神,調整好心理狀态,夏油傑重新帶上了如常的微笑,詢問五條凜。
少女搖了搖頭,在下一秒鐘,她說出來的話語比剛剛見面就飙的血更加讓人震撼。
她很認真地說,沒什麽。
只是在看,你很好看。
夏油傑:“……”
而方才臭着臉結束了和家族裏面那群長老們的掰扯,樂颠颠地帶着給妹妹籌備的禮物往院子裏面蹦噠的五條悟,蹦了一半原地緊急剎車。
五條悟就那麽定格在那裏,耳中回蕩着妹妹的話,他看着夏油傑在那邊“握着妹妹手的動作”,雖然他此刻并未說話,但是,在此刻不語已勝千言萬語。
夏油傑:“……悟,我可以解釋。”
“行啊,那就走吧,一起去我的家族訓練場好好解釋解釋。”五條悟擺出一副哥倆好的姿态,往夏油傑的肩膀上一搭,笑嘻嘻地說着。
只是這話裏面多少帶點殺氣騰騰的意思。
夏油傑:“……”
比起五條悟來說,凜在大多數時候都很乖巧。但她實則會偶爾幹出些驚人的事情,這一對兄妹糅合起來,實在是讓傑各有各的頭疼之處。
他們三人的相處模式用一句話概括,那便是,今天的夏油傑也在為了五條家兩兄妹而操碎了心。
嗯,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們在後來成為很好的朋友。
在那天之後,也不知道夏油傑到底說了些什麽,總之五條凜成功獲得了經常去一去咒術高專的機會。她其實壓根沒反應過來前因後果,只發現家族的長老們頭上的包又變多了,看着她的眼神更幽怨了。
于是五條凜和哥哥不經意地提了一下,長老們的豬頭臉更明顯了,但是沒人敢幽怨地看她了。
五條悟偶爾會幹出一些十分脫線的事情,比方說把五條凜抱下來放在公共座椅上,再坐着她的輪椅用雙手劃拉輪子,一路火花帶閃電的逮蝦戶,一邊風馳電掣還一邊炫耀道“凜!看我看我!”。
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人擡手召喚出咒靈把忘情的他絆倒,再同時揪着頭上鼓包的五條悟和五條凜被搶走的輪椅一起回來給她道歉。
“不用道歉。”五條凜她非常老實地搖頭,輕輕眨了眨眼睛,柔柔說道:“這樣子的哥哥,我習慣了。”
夏油傑又拍了一巴掌五條悟的後腦勺:“你真該死啊。”
五條悟捂住後腦勺滿臉歉疚:“我真該死啊。”
在咒術高專裏的那段時間,也許是五條凜還活着的時候為數不多的快樂的時間,也是她笑得最多的時候,因為除了一直以來陪伴她的哥哥以外,她還擁有了人生中為數不多的朋友。
比她大上一些的家入硝子,時常會用反轉術式盡可能為她治療和緩解愈演愈烈的身體狀況,畢竟一些小小的磕碰都會讓她痛苦萬分。大哥哥他們一屆的冥冥學姐和歌姬學姐,前者是個超級成熟強大的姐姐,後者時常會被悟和傑無意識的高傲言語欺負到哭,然後再來哭唧唧地與她告狀,她便會坐在輪椅上把兩個大男生喊過來,生氣地叫他們和歌姬學姐道歉,學弟要尊重學姐,歌姬姐姐因此非常喜愛她。
甚至長的很像mafia老大的夜蛾正道老師,哥哥他們的班主任,都時常會一本正經地板着臉,去捏出一些可愛的毛絨絨咒骸去哄她開心,和他的黑臉墨鏡大胡子人設形成鮮明對比。
那一年的生日,她是在咒術高專過的。
大家嘻嘻哈哈地讓她吹蠟燭還有許願,順便再問一些非常小學雞的問題,比如說凜現在最喜歡的是誰,然後在場唯二的兩個小學雞,會再為了是我是我而掐起架來。
五條凜:“硝子姐姐,歌姬姐姐,冥冥姐姐,還有夜蛾老師并列第一,傑和哥哥你們排第二吧。”
已經互相開始揪衣領怼臉的五條悟和夏油傑:“……?”
在一片快活的氣氛裏,五條凜緩緩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吹滅了蠟燭,虔誠地許願。
她許願,她的身體在未來的某一天,可以健康起來。
大家也不用再為了祓除咒靈而奔波勞碌,可以一直像這個時候一樣的幸福。
一直,一直。
……可是,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崩壞的呢?那十分美好的一切?
是從哥哥和傑他們,一同升上了高專二年級的那個時候開始的麽?
是……那一次,他們一同去那次的護送星漿體任務,在最後卻都受了相當嚴重的傷,哥哥在生死存亡之時領悟了反轉術式,可星漿體少女卻被暗殺成功的那個時候開始的麽?
還是,灰原雄和七海建人一同去出任務時,回來的就只剩下七海他一人,那個會笑着喊她凜前輩的大男孩再也回不回來的那次呢?
那時的五條凜時常會仿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繼續呆在高專,還是回到那個陰暗又閉塞的宅院。
她的身體似乎變得更差了,在她的眼裏,似乎她停留在學校的每一天,對于時刻需要與咒靈搏殺的少年少女而言,都是巨大的累贅。
五條凜她真正所惶恐的,還遠遠不止如此。
那天,夕陽西下,落日像血一樣的鮮紅,她停在了學校門口,看着那道背着光,仿佛要将自己陷進陰影裏的少年身影。
“傑。”
少年停頓了一下,回過頭來,卻依舊是與往常一樣,用微笑且包容的模樣,回過頭看着她。
“怎麽了,凜?”
五條凜張了張口,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是直接地詢問為什麽傑這些時間以來這樣的不對勁麽?亦或者說一些單薄無力的,用來開導他的話語呢?她沒有任何一刻那樣真情實感地痛恨過自己的言語組織能力是如此的匮乏。
如果用言語表達都很匮乏的話……
她的雙手支着輪椅的扶手,猛然一下就站了起來,而幾乎是同一時間,夏油傑就已經沖上前且俯身下來,牢牢抱住了險些當場跌倒的她。
他的衣服洗的很幹淨,有淡淡的皂角或是洗衣液的香氣,即使他的咒術需要無時無刻的與咒靈們打交道,可五條凜從未在他的身上察覺到過類似咒靈的黏膩濃稠的陰霾,他的身上,永遠都只有溫和如同陽光一般的氣場,無時無刻地将她包裹聚攏起來。
五條凜就那樣死死的抓着面前少年的衣擺,不願意松開。
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要永遠都不松開。
她的直覺準得有些可怕了,她明白,如果讓傑就此離開的話,一定一定會發生什麽無法挽回的事情也說不定。
可是哥哥現在被高層們委托去進行了困難又遙遠的任務,她想不通自己還能去找誰求助,她用力搖着頭,然後倔強地仰起頭:“我和你一起去。”
夏油傑失笑,他當然能意識到面前的女孩子但凡離開那些藥物,無法安心靜養一天,意味着什麽。
“凜,聽話。”他将全部的憔悴與疲憊都收斂了起來,最終只凝了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容。
“可是,我害怕。”她試圖将自己全部的體重都壓在他身上去制止他離開,但是她現在輕的就像一只可憐的小貓崽,夏油傑發出了一聲嘆息,他輕聲說:“相信我,好麽,凜?”
“雖然已經不再能夠追趕上悟的腳步,但是我的實力已經足夠保護好自己。”
不。
“灰原的事情,也絕對不會上演第二遍。”
她不是這個意思。
夏油傑說完了這句話,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帶着她回到了醫務室,他最後只用那麽一句話,就讓繼續嘗試阻止他的五條凜定格住了。
“所以,你不願意相信我了麽?凜?”
在星漿體的任務之後,灰原的死,還有與哥哥越拉越大的實力差距,一切的壓力凝聚在一起,曾經一度險些将夏油傑壓垮。
五條凜乖乖的環着他的脖頸,被他像安放布娃娃一樣的放在病床上坐好,她的雙腿仍然無力的垂落着,她擡起手,又捉緊了夏油傑的手,久久沒去松開。
兩年以來,她的手上又多了密集的針眼和斑駁的青紫色,而少年的掌心則是因為累積的戰鬥與體術格鬥,起了些薄繭。
他沒有着急掙脫她的手去步入任務進程,停頓片刻,夏油傑像初見時那樣,他擡起雙手,将五條凜的手輕輕扣在自己的雙手掌心。
少年的頭發又長上了一些,肩膀也寬闊了幾分,他的個頭和哥哥的個頭誇張到每天一個樣子,所以需要半蹲下來才能和她平視着交流。
五條凜擡起手,指尖略過他疲憊的眉心,替他将那縷頭發撩了起來。
夏油傑沒再去回避她的目光,而少年早已經疲憊不堪的內心,在與她對視的過程中,獲得了短暫的平靜。
……還有被永遠隐藏在心底,不可言說的,獨屬于青春時期的那份悸動。
“我相信傑。”五條凜彎起眼睛,她顫抖着聲音輕輕說道。
這句話不知道是對自己說的,還是特意去說給夏油傑聽的。
然後,她便松開了夏油傑的手,注視着他為自己掖好被子,掩門離開。
再後來,她整整有一個月的時間,再也沒有見到傑。
她能注意到整個咒術高專的人,包括哥哥在內,都變得超級不對勁了。可大家仍然在她的面前維持着神色如常的模樣,順便尋了一個最合理的理由告訴她說,傑他得到了高層那邊的賞識,作為為數不多的特級咒術師,被派到了其他的國家去進行支援任務,所以短期之內,不再會回來。
騙子。
明知道人人都在騙她,她卻仍然表面相信着那份拙劣的謊言,盡量維系出一切都如同往常的模樣。
正因為她明白自己在身體上是累贅,她才更不願意在心靈和精神層面,讓大家擔心半分。
而這樣做的代價就是……心理狀态也會影響身體狀态,她重新病倒了,同時輕車熟路的住進了市裏最大的醫院裏。
在她的病情稍微穩定一些的時候,她重新見到了傑,根據他此刻的狀态看,五條凜估計他至少放倒了三個以上五條家來看護她這個沒自保能力的金蛋的咒術師,留給他們之間的時間并不多。
“他們應該沒有告訴你,有關我的事情吧。”
那個時候的傑完全換了一身衣服,是一點都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僧袍,還披着袈裟,就和教會頭頭似的。
他的身上有一股供奉的燃香氣息,有點嗆人。
面對從頭到尾都大變樣的傑,五條凜從病床上坐起身,看向他。
“其實,我猜到了。”她此時此刻的語氣很是冷靜。
不待夏油傑繼續說些什麽,五條凜又重新開口道:“可是,傑對于我來說,永遠都只是傑。”
會溫柔的幫我止血換藥,不嫌棄辛苦地把我抱上抱下代步的傑;在哥哥腦袋不太好喜歡做些笨蛋事情的時候會及時阻止他的傑;永遠都那麽溫柔和可靠的傑。
“我不在乎你是否走錯了路。”她的眼睛亮亮的:“我只希望你能快樂一些活着。”
她從來都是那麽的自私,她只希望自己在意的人幸福地活着,甚至五條凜在想,如果傑願意發出邀請的話,哥哥一定會接受的吧,可傑偏偏不,偏偏只想徹頭徹尾只靠自己去走那條路。
五條凜發現,在她說完這段話的一瞬間,傑的眼神亮了亮,就仿佛回到了以往那樣,只是片刻之後,又回歸了晦暗的模樣。
傑看着她,緩緩說出了一些非常符合他此刻心理狀态和人設的話語:“凜,你明明擁有着強大的咒力與潛能,只不過,被困在了一副貧弱的軀體之中。”
“我知道的,你的家族那邊,至今都沒有放棄過想要奪取你的才能給臭猴子的想法。”
聽到這裏,五條凜眨了眨眼睛,非常配合地張開了雙臂,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樣,她歪了歪頭,銀白色長發傾瀉而下:“那麽,傑,你想要把我從這裏搶走嗎?”
似乎剛準備開始進行長篇大論觀點輸出的夏油傑,又一次僵硬住了。
五條凜想,如果傑就這樣把她從這裏搶走的話,想必哥哥也會緊随其後。
五條凜又說:“帶我走吧。”
良久,夏油傑搖了搖頭,他将雙手背至身後,甚至後退了一步,發出了嘆息。
似乎用這番動作,就能澄清他在剛才因為私心産生動搖的事實。
“不,我只是來和你告別的。”他的神色重新歸于溫和,也終于沒堅持他剛才的人設:“也許未來的某一天,我能夠徹底逆轉整個咒術界如此扭曲的模式,也再也不會讓強者為了弱者進行毫無價值的犧牲。”
五條凜非常遺憾的收回了雙臂。
“等到那個時候,傑會回來麽?”
“……也許吧。”
“好吧,那我就努力一點,去活到你成功的那個時候好啦。”五條凜擡起眼,輕輕對他笑着。
夏油傑的瞳孔又震顫了一些,他似乎是回憶起了五條悟所說的,凜大概率無法活過十四歲的事實。
他從窗邊一躍而下,而下一秒又有一只特級咒靈将他托舉而起,五條凜趴在了窗戶旁邊往外看去,她看到那是一只通體黑色的帥氣大龍,它載着傑消失在了遠處。
這是她和傑的倒數第二次見面。
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是在多年之後的咒術高專。
準确的來說,是哥哥向她口述的最後一面。
哥哥說,這一次,他和傑狠狠的吵了一架,這一架吵的實在是有些厲害,也許他再也不打算回來了。
五條凜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就算她的身體已經廢到了不成樣子,但是大腦勉強還是能夠思考的,她也聽出來了那番話語的實際寓意究竟是什麽。
“傑還說……”
五條悟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原封不動地将其中的那句話複述了出來。
“對不起,凜,直至最後也沒有尋找到能夠解除你身上詛咒的方法。”
“我可真是個不稱職的朋友呢。”
“……”
記憶與現實交錯重疊,撲面而來幾乎窒息的記憶幾乎将她完全席卷而入,五條凜張開了嘴巴,像被強行撈出了海岸的魚一般,頹然地張開雙唇,卻無法抑制此刻鋪天蓋地将她淹沒的窒息感。
她望着面前的青年,眼淚再也抑制不住,洶湧澎湃的流了下來。
她終于明白了溫迪和她強調了無數遍的“只是記憶”,“只是幻境”,“不可沉淪”,究竟是什麽意思。
明知是記憶,明知是幻境,卻仍然下意識地想要靠近他,想要撲入懷中緊緊相擁,想要大聲地告訴他,看啊,傑,現在的凜已經獲得一雙健康的雙腿,一副健康的身體,也再也不用你吞噬那麽多咒靈,去努力地分辨出是否能有為我解除詛咒的辦法了。
原來重新見到已經死去的摯友時,她的內心所彌漫開來的,居然是這種心情麽?
原來她從始至終都未曾放下那一切,原來過去的每一次相處的記憶,她至今都記憶猶新。
從她的記憶中誕生的,屬于傑的幻影緩緩地動了動,他驚詫地望着面前的少女,呈現出了以往他并非有過的失态模樣:“凜,你的詛咒,已經恢複了麽?”
——簡直就像真的在與已經死而複生的傑對話那般,根本不似她一開始設想出來的,只是效仿記憶,因此會十分僵硬。
而下一秒,僧袍青年釋然一笑,與此同時,緩緩後退了一步,在這一刻,他的身影與另一個世界的他本身重疊了。
五條凜聽到“夏油傑”對她說:“凜,不要被現在的幻境蠱惑。”
“在徹底動搖之前,殺了我。”
像是真正的夏油傑會說出來的話語。
五條凜終究沒能如他所說的一般,決然地擡起手,因為此時此刻,她的雙眸已經被一只輕輕伸過來的手,毅然決然地捂住了。
身側只萦繞着溫和的風。
“你重新見到哥哥了麽?”
“不是哥哥。”五條凜的聲音帶着些許顫抖,她回答道:“是很重要的朋友。”
“抱歉。”風神的指尖觸及了她的淚水,他的動作僵硬了一瞬,低聲道:“我想我原本不該帶你來到這裏。”
予以希望再剝奪希望,親眼看見死者複生,卻又再将死者從他們的面前帶走,那實在是極度殘忍的一件事情。
“不用道歉。”此刻耳畔所回蕩的全都是風聲,并沒有她想象之中,會出現什麽破除幻境以後怪物甚至主人痛苦的尖叫聲,五條凜的情緒逐漸平靜了下來,輕輕的搖了搖頭,她說:“能夠再次見到他,我很開心。”
“而且溫迪你說過,這些幻境似乎是為了引誘無辜之人墜入深淵而準備的陷阱。”五條凜說:“如果不是溫迪在的話,那麽最後糾結是否要出手的,就換成了我。”
“換句話來說,溫迪,親手……面向了自己曾經那樣重要的人,卻至始至終,沒有讓我去面對這一切。”
“謝謝你,溫迪。”
風聲在這時停止住了,捂住她眼睛的手也收了回去,五條凜再睜開眼睛時,目所能及的似乎只是一片正常的森林。這裏沒有傑的身影,也沒有足矣蠱惑她心神的幻境,唯有溫迪神色如常的站在她的身邊,他的表情裏看不出絲毫的悲傷與難過,他似乎更加擅長将全部的情緒都隐藏起來。
但是五條凜的眼睛仍然紅紅的,含着淚水,她幹脆原地坐了下來,仰着頭,望着面前的溫迪。
“凜,嗯,剛剛一切都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我想我們該走了?”
溫迪發現五條凜這會兒眼裏的淚水正在以可觀的速度緩緩蓄積了起來,他盡量沒讓自己此刻的語氣聽上去有幾分焦急。
“我有個好主意!”他輕快地說:“讓我來給你彈一首歌吧,來緩解一下我們彼此之間的心情,凜,你想聽什麽?”
“……朝你大胯捏一把?”
“欸?”
“開玩笑的,溫迪彈自己擅長的就好。”
于是溫迪真的就近找了一塊樹樁坐下,輕車熟路的從懷中取出了……一把天空之琴。
五條凜:居然還沒有還回去啊。
不過,在他撥動琴弦的那一刻起,凜便已經無心思索這些了,少年輕撫琴弦,開始了輕柔的吟唱,他的琴聲仿佛有着足矣安撫她內心的力量,不過非常巧合的是,他所吟唱的是一首關于童話中的人魚公主的歌謠。
而此刻吟唱的詩人,也恰好擁有着宛如塞壬海妖那般誇張的美妙歌聲。
五條凜閉上了眼睛,她的眼前仿佛具現出來了海面與風浪,她的思緒随着面前的少年的歌聲幾番懸浮流轉,直到琴弦乍響一聲,歌聲也戛然而止。
五條凜前腳剛疑惑地睜開眼,後腳她就被溫迪一把抓緊了手臂,他笑眯眯地拉着她,轉身就跑。
“有個壞消息。”
“欸?”
“我們被蒙德騎士團的人發現了。”
“喔!”
“所以如果不想交兩萬摩拉的罰款的話,我們得快點跑!”
堂堂風之魔神巴巴托斯,就這樣拖着剛剛平息了蒙德龍災的小功臣之一的五條凜瞬身離開,他們将已經發現了有人擅闖禁區的騎士團們遠遠地撇到身後,不過想必他們也很快就能反應過來,那處被封閉起來的地點,如今已經恢複正常的事實。
他們就這樣一路沖到了森林的盡頭,确認已經無需緊張以後,溫迪擦了一把汗,非常誇張地說:“嘛,吓死了,還以為差點凜小姐的摩拉就要保不住了。”
“沒關系,我會新鮮去開蒙德的隐藏寶箱去補給他們的。”這點運動量不算什麽,五條凜大氣不帶喘一下,板着臉回答。
“欸,寶箱?什麽寶箱,我怎麽在蒙德呆了這麽久都不知道哪裏有寶箱?”溫迪的表情誇張,呆愣了片刻,他笑眯眯央求道:“求你了,凜,仔細地和我說一說吧——”
風神此刻的語氣是那樣的輕快。
就仿佛他方才在那處森林裏親眼所見的幻境,并非是自己的面龐。
……
青年再度粉碎了自己面前的一扇玻璃窗戶。
仍然是同樣的原因。
他不想透過任何的倒影,看到與她不再相似的眼睛。
身邊匍匐的家族下人們将頭都埋進了地面裏,他們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麽原因才能平複這具大神此刻莫名其妙的怒火。
就在一周之前,他們面前這人親手處理了這個國家半數以上的咒術界高層,又在一日之前,在族老們緊急開會,誤以為之後就是五條家獨攬大全之時,他闖進了會議室,然後……
就是無差別的碾壓。
五條悟仿佛有着一套獨屬于自己的處刑準則。
他甚至用最恐怖的手段親手送走了前任家主。
更可怕的是,如今的咒術界,全國,乃至全世界,都已經不存在能夠制衡和控制他的咒術師乃至咒靈。
比天才更加恐怖的是已經瘋掉的天才,他們甚至懷疑五條悟在那場與兩面宿傩的戰役中受到了什麽精神詛咒,甚至被怪物附身了?否則,又究竟應該如何去解釋他近日以來一切和惡魔一樣的行為呢。
咒術界上下,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五條家的那些幸存下來的族人們本想戰戰兢兢地伺候好這尊大佛——因為無論如何,他也是五條家的家主。
在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的渴望之間,這幫人最後屈服于了被馴化的奴性。
有女仆們找來抹布與掃帚,本想将狼藉的地板清理一番,卻聽到他們的家主五條悟來了一句:“滾。”
“都滾,不要讓我重複第二遍。”
威壓一放下來,還是對生的渴望占據了上風,那些為五條家盡心竭力的下人們在這一刻還是選擇了對生命的渴望,連滾帶爬地全部跑了。
有一位女仆跑了一半,又原路折返了回來。
五條悟沒有記住人臉的習慣,只是依稀能辨認出,這是照顧過凜的女仆之一,他似乎曾經被妹妹拜托過,讓家族不要因為她的“照顧失誤”就去懲戒她。
那時候的五條悟欣然接受,還記得那次,最後變成了他去敲打家族。
與五條凜有關的事情,五條悟從來都是記的很清楚的。
“怎麽了?”他的這句話問的很是平靜,平靜到讓這個女仆恍惚地以為,曾經的悟少爺又回來了。
“我在打掃的時候,聽到那些大人們說,我們的國家剩下的最後那部分高層,在針對悟少爺,發出了不計代價的懸賞,判處您死刑。”
“他們說……說悟少爺,是在詛咒之王之後的全新的惡魔。”
女仆的這番話語說的很慢,良久,她聽到五條悟嗤笑了一聲。
她本以為悟少爺會多少為了自己反駁兩句。
可她只聽到了……
“是麽?”
“那我也不介意幫他們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