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活色
第2章 活色
“好熱……”
京州未月的流火挾着灼人的熱,蕭楚被這暑氣硬是蒸醒了。
脖頸上不知什麽東西搔撓着他,逗得他直想發笑,可一睜眼看見這活色生香的紅帳官房,他就笑不出來了。
太騷了。
如此香豔的紅簾,如此馥郁的熏香,如此嗆人的脂粉氣,閻王爺這是給他送哪來了?
蕭楚想起來從前看過的一個坊間話本子,說身前貪淫好色,尋花問柳之徒,死後就會進入香籠地獄,必須日夜不停地與人合.歡,以懲前生之淫罪,原以為只是唬那些多情浪子的杜撰,誰成想他蕭楚竟然真有“牡丹花下死”這麽一天!
不,這怎麽可能!
蕭楚又閉上了眼睛。
有朝一日他要是被關進這種地方,他家裏那位長姐掘地三尺都得把他從閻王府撈上來,然後再活活打死。
他這是重活了一遭。
之所以心裏沒有任何波瀾,全賴大祁有個喜好求仙問道的皇帝,民間這類“成仙”“長生”之說不勝枚舉,何況蕭楚又是個泰山崩于前而打哈哈的人,他只會覺得是狗皇帝給自己下咒了,讓他給皇帝捧完兩年臭腳之後活回去再捧兩年。
“別貼着我。”
蕭楚煩悶地說了一句,他覺得身上汗津津的,黏膩得忒不舒服,就拿手臂推了推旁邊的人。
可推了兩下,他就心下一顫。
這人太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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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楚不是怕暑之人,但他身旁躺的那人簡直就像一張火爐,渾身上下都散着股熱氣。
如此熱症的人,他恰好認識一個。
撥開了那撓着他的頭發,一把短刀就赫然懸在自己下颌,頭多低下幾寸就要割破喉嚨。
刀子的主人就伏倒在蕭楚身上,手中松松地抓着刀柄,雖被長發遮掩了大半容貌,也能看出氣質出塵,只是右耳上一點惹眼的丹紅,像是冬雪裏鑽出宮牆的一枝紅梅,悄悄藏了點乖違的意味。
這天底下若要說出一個在紅帳中都想着殺他的家夥,那就只有裴憐之了。
蕭楚彈開了短刀,把裴钰翻了過來,若有所思地自語道:“這張臉怎麽越看越眼熟……”
随後就把裴钰的臉揉來揉去,捏了好多怪異的表情出來,還越捏越起勁,故作不認得這幅皮相。
“不是裴钰吧?裴钰長這樣?”
明知故問。
玩夠了蕭楚才肯撒手,撩開了點裴钰的衣衫,裏面是脂玉般白皙的肌膚。
沒有任何痕跡。
按照上輩子他的性子,但凡是和裴钰上.床,不把人弄得青青紫紫是不可能的,但裴钰也沒放過他,經常要抓得他鮮血淋漓,第二日兩人都得捂緊了脖子才能出門。
蕭楚“嘶”了一聲,眯起眼睛看向裴钰,自言自語道:“連床上都要争個輸贏,這麽愛鬥,你上輩子是個蛐蛐吧。”
這天對他印象太深了,這是五年前他頭一回和裴钰同床共枕,後來不多久倆人就睡上了。
不過現在嘛,自然還是清清白白的,只是打了一架,累了,順勢就睡着了。
蕭楚正思索着,就聽見身下的裴钰低低地洩出幾句呻.吟,他緊鎖着眉,表情痛苦,像是被魇住一般。
他沒醒。
前塵往事這才重回腦海,蕭楚俯首看着裴钰,眼裏覆了層翳雲。
在京州的數年風光裏,他和裴钰從抵死纏綿走到了相看兩厭,他是個不入流的人,心裏滋長過很多晦暗的欲念,和這些對裴钰的怨并蒂而生,最後竟生出些同病相憐的情意來。
可這情意不是化去堅冰的春水,是剜進血肉的刀子!
殊途陌路以後,曾經的情意就紮進了自己的腹中,捅得鮮血淋漓,它也剖開了裴钰的蛇蠍心腸,那裏再也沒有一星半點的真情,只有憎惡,只有寒芒。
只有一句——
“你微命三尺,為什麽不去自尋死路。”
裴钰的身體掩在薄薄的一件衣物下,白衫貼合着曲線沉了下去,描摹出了潤玉一般的身姿。
果然不是他熟悉的裴钰,未曾習武的身軀看着有些纖細單薄。
蕭楚欺身上去,重新撿起短刀,橫着刀身,不急不緩地在裴钰臉上劃過,最後停在了那白皙的頸上。
他突然很想知道,上輩子裴钰在聽到自己那番陳情以後,心裏到底是做何感想?
冰清玉粹嫉惡如仇的君子,高坐廟堂,自诩清流,手裏沾染不到一絲鮮血,唯一算計到死的卻是個癡情人,這是什麽滋味?
喜悅?興奮?還是反胃,惡心!
刀身稍稍前傾,皮膚被壓下去了一小塊,再用一分力,就會劃破。
這刀下去,欲念會被滅殺嗎?
“你在裝睡,裴钰。”蕭楚沉吟了一句,好像從裴钰的氣息中感覺到了一瞬的停滞。
“只要你一睜眼,刀子就會刺進去。”
蕭楚壓低了嗓聲,湊得離裴钰很近,他散發着威脅,像只鷹隼在凝視着爪下緊鎖的獵物,如若嗅探到一絲的氣息,就會毫不猶豫地撕咬上去。
裴钰的唇輕微地張開着,他不知陷入了如何可怖的夢魇之中,短促地低聲喘息。
那一瞬的滞息像是從指縫中逃出生天,再沒有被蕭楚捕捉到,他重新起身,目光逐漸從裴钰的眉目流轉到了唇,随後又回到了泛粉的脖頸,這讓蕭楚想到了許多次在帳中香暖,它仰起時也會帶着薄紅和細汗。
他最恨裴钰的地方是什麽?
蕭楚的刀都快劃破裴钰的皮膚了,可腦海裏卻無端冒出了這個問題。
他只記得恨,只記得自己讨厭這個人,但是為什麽恨,為什麽讨厭,一努力思考,記憶就變得含混不清,以至于頭疼不止。
蕭楚暗罵一聲,把刀随手甩到了地上,下了榻。
不管是什麽,裴钰眼下還是大祁的左都禦史,殺了他無疑是給自己掘墳,他在京州本就不得安生,不能捅這個簍子。
前世的情分如風吹雪,落到手裏只會是刺骨的涼,這輩子既然還沒走錯路,那便是好事。
蕭楚站起來就感覺一陣耳鳴大作,捂了下頭,挑了簾子走出官房,那嗆人的脂粉氣終于散開了,只是下邊吵吵嚷嚷的,聚了不少閑人散客。
他倚在闌杆上,撐着臉看向下面的那群人。
這處地方是水雲坊名氣響的酒樓,叫白樊樓,前朝故有,開了百餘年後生意就不景氣了,原本的東家撂了挑子準備回鄉種田,誰成想這酒樓被梅渡川買下之後給盤活了。
梅渡川是梅閣老的幺子,官宦之子本不能行商,大祁律法改了這條例後,梅渡川很快就冒了出來。
蕭楚細細觀察着。
今天鬧的事兒他記得,印象還不淺。住東一長街的禮部侍郎周學汝,因在春闱中收受富宦“名帖”,被裴钰午朝時當堂罵了一句“鼠尚有皮,人竟無恥”後,竟淚灑兩儀殿,後來百官私下都戲稱他“周無恥”。
這人拿了贓不說還心眼小,出了如此洋相後心中煩悶,就跑去白樊樓喝酒,不知是喝得多了還是怎地,竟然就直接暴死了,此後聽說周學汝家中人就常常遣人來白樊樓鬧事,今朝說酒中下毒,明朝說窩藏兇手,偶爾還會夾帶着罵兩聲裴钰。
上一世他沒摻和這事兒,主要都是裴钰親力親為解決的,似乎還自掏腰包撫慰了周學汝的妻小。
沒等他多思忖,就從別的房出來了個衣衫甚少的男人,臉上桃紅李白地抹了粉,頗有些脂水漲膩之感。
白樊樓雖然看着騷得很,但的确不做皮肉生意,裏邊的姐兒哥兒嘴甜腰軟,卻是只哄人不賣身的,這人估計是被喊去作陪的清客。
清客是個眼尖的,蕭楚雖沒穿什麽錦衣華服,可他瞧見了那兩枚耳墜,便料想是個有錢的主兒,立刻軟着身子撲到他身上,嬌聲問道:“公子,玩得可開心呀?”
“開心,開心。”
蕭楚笑着擡手把人攔在了身前,信口胡謅。
“裏頭那人翻浪太狠,我受不住了,你進去同他說,蕭公子喜好明珠得雙,他下回要是想玩得爽,就多帶個人來。”
清客哪曉得蕭楚說話如此直白,登時面色一緋,手指點着他的肩,嬌嗔了一聲後就扭進了裴钰那間官房。
蕭楚幸災樂禍地看着他的背影,啧聲道:“謙謙君子也有落了凡俗的時候啊。”
何況是裴钰呢?
不過他沒等到官房裏裴钰的怒吼,餘光就瞄見底下一個熟悉的身影,人堆裏擠着位個子不高的年輕人,膚色有些深,正和一群小娘子争論不休。
小娘子以為他也是來鬧事的,揮着帕陰陽怪氣道:“公子,白樊樓是天地良心,怎麽當了個蟻子官,就跑來啃咱們的肉呢?”
年輕人一臉莫名其妙:“什麽椅子,我方才問你的話你沒聽見?侯爺就在白樊樓裏頭,把人放了!”
白樊樓的嬷娘撐着腰走了出來,沖他喊道:“什麽侯爺,這兒給錢的都是爺,你找哪個來都不管用!”
兩撥人各說各的,雞同鴨講,年輕人便以為酒樓這是不願放人,登時一拍案,指着嬷娘說道:“我知道,仙人跳是吧,這盆髒水算你們潑錯人了!”
來鬧事的人一聽,以為他是跟自己一夥的,頓時湊上來幫腔:“就是啊,把東家叫出來,這白樊樓做毒給人吃還不讓人說了!”
蕭楚抹了把臉,有些不想上前去。
這個看着就智短的蠢貨就是他從雁州帶來的親衛之一,名叫明夷,年歲要比自己小上一點,最初是看中他身手不錯,就是腦袋不太靈光,是個棒槌。
“聽好了——”
明夷挽起袖子,大喊了一嗓子,吵嚷的人群瞬間靜默。
“蕭楚,壓根不喜歡女——”
“人”字兒還沒喊出來,蕭楚已經竄下了樓,沖上去一把捂住了明夷的嘴,帶着他強行擠出了人堆。
“唔……誰……老子……!”
蕭楚有意堵着他氣,狠聲笑道:“真會給我長面!”
明夷憋得小臉通紅,不知嘟囔了些什麽,蕭楚也懶得去聽,拖着人到街上後才松了手。
待明夷一口氣終于上來,趕忙連珠炮似地說道:“主子,你可算肯出來了,府上那姓王的管事挂了根繩兒在膳廳,說要上吊了!”
上個吊而已,本侯還剛上過天呢。
蕭楚跨上馬,垂眼看向明夷,言簡意赅道:“走。”
明夷撐着膝大喘着氣:“去……去哪啊主子?”
“回府,遛鳥。”
明夷一頭霧水:“鳥?”
蕭楚沒搭理他,打着馬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