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樊籠

第4章 樊籠

王管事退走之後,膳廳就只剩了兩個親衛,弈非把門闩搭上,挑了蕭楚對過的位置坐下。

明夷被蕭楚塞了鵝腿,幹脆就腿啃了起來,邊啃邊問:“對了侯爺,你先前說的,到底要遛什麽鳥?”

蕭楚沒直接回答,又拿起筷子随意吃了兩口,漫不經心地問道:“若我同你們說,我是個活了兩輩子的人,你們信是不信?”

明夷仔細打量了一下蕭楚,随後瞪大眼睛,作出驚愕狀。

蕭楚心中一喜,說道:“你信?”

“不信。”

……

“那你做這幅表情幹什麽?”蕭楚暗啧一聲,随之看向弈非,“你呢?”

弈非還是那副克恭克順的模樣,誠懇說道:“不信。”

“既不信,那便走着瞧吧,”蕭楚自信說道,“鳥,會自己上門找遛的。”

他二人只好陪着等,果然過了沒多久,就聽外邊腳步匆匆,似乎跑來一人,明夷半信半疑地看向蕭楚,問道:“是他?”

蕭楚還是閉着眼睛,晃了晃手,示意他等着。

“侯爺,梅渡川東宅那邊給的帖。”

弈非剛坐下沒多久,只好又跑去開門,護衛風塵仆仆地邁到了蕭楚跟前。

“嚯,原來是梅小鳥啊。”明夷暗笑了幾聲,嘆服道,“侯爺料事如神,不愧是活了兩輩子的人,怎麽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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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楚自然很是受用,從護衛手裏接過帖子,單手撥開掃了一眼,上邊橫七扭八地寫着“明酉時備瓦片燒炙不知來否”。

蕭楚評價道:“鳥字兒。”

明夷“啧啧”兩聲,說道:“鳥字兒。”

那護衛是個老實人,被他們說得雲裏霧裏,不禁發問:“什麽鳥?”

“沒事,你回去當值吧。”弈非笑道,随後湊近護衛耳側小聲地交談了幾句,他點了點頭,這才退走。

蕭楚将那紙扔到桌上,起身招呼二人湊過來,随後神神秘秘地說道,“我昨日做了一夢。”

明夷給他當捧哏:“什麽夢?”

“夢裏遇到個道人,號作雪崖,他授我以奇門遁甲之術,我醒來後發現掐指能算,遇風能蔔,通天地曉乾坤,古往今來無事不知,無事不曉。”

“神奇啊!”明夷很是捧場,“那侯爺替我占一卦?”

“來。”

蕭楚一抖袍子,氣勢頗足地擡起了手。

明夷皺着眉思索了一番,問道:“主子什麽時候成親?”

蕭楚臉色一冷,不輕不重地打了他的頭。

“皮癢了?”

明夷挨了打,撇撇嘴,問道:“主子,陛下給你說了多少門親了,你不會真要學京州人那樣……養私寵吧?”

“我本就沒這癖好。”蕭楚立刻嚴肅道,“本侯已經戒斷風月了。”

雖然他這話是發自肺腑,可不管是明夷還是弈非,都一副“少開玩笑”的表情。

明夷道:“主子,那同我們說說,這梅小鳥明日請你吃酒是為什麽?”

為什麽,找茬呗。

蕭楚往前傾了些,掃了一眼弈非和明夷,問道:“我且問你們,現在是什麽年月?”

弈非如實回答道:“廣德二十三年,未月。”

“那我再問,現在什麽時分了?”

明夷趕緊舉手搶說:“申時三刻。”

蕭楚望了望屋外的天,慨然道:“申時三刻了還是這種日頭,梅小鳥燒的不是瓦,而是我的心肝髒腑。”

這個局,是要探他的意思。

梅渡川是首輔梅知節的兒子,沒有官職在身,卻是京州權勢滔天的豪紳。

梅黨把政,在朝在野都有實權,他雖無官位,卻捏着京州的財庫命脈,梅渡川從前是個徽商,做鹽茶生意在徽州已是風生水起,如今進京後名落鋪戶,就承擔起了官府的采買工作,這替梅黨打通了很關鍵的一條渠道,每年給戶部呈上去的爛賬缺斤少兩,私下裏中飽私囊,搞得戶部年年都要為大筆虧空發愁。

好巧不巧,戶部這個當家的冤大頭正是裴钰他爹裴廣,這也就是為什麽上輩子梅黨和清流能打得這麽兇,一幫搶錢的和一幫守財的,換誰來了都得挨兩拳。

不過上輩子蕭楚壓根沒去這局,帖子也直接給拿來墊桌腳了。

“周學汝知道吧?”

蕭楚換了雙筷子,将一碟酥糖撥弄開來。

明夷又搶着說:“周無恥嘛,被裴钰罵哭的那個!”

蕭楚點了點頭,說道:“周學汝是梅知節提攜的人,被清流官裴钰掀了老底,結果人在梅家開的酒樓裏吃酒,暴死了。裴钰一來得罪了梅老子,二來得罪了梅兒子,進退維谷,梅渡川這個節骨眼擺席請我,什麽意思?”

明夷猜測道:“讓主子出面擺平這事兒?”

蕭楚手中筷子一轉,敲了下明夷的腦袋:“蠢!”

弈非這才插上話:“聽聞梅渡川也給裴府遞了信,應當是叫裴钰同去的。”

“不錯,內閣如今是梅黨和清流分庭抗禮,”蕭楚撥出三份酥糖,分置一頭,說道,“我在這梅黨和清流之間,誰都不幫,也可以誰都幫,因為我是給天子捧臭腳的人,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鬥,最好鬥一輩子。”

明夷湊到弈非耳邊小聲說道:“侯爺跟太監差不多。”

蕭楚頭也不擡地踹了明夷一腳。

“大祁天子守國門,雁北去京州最近,邊軍吃的是皇糧,我來京當然是給皇帝做事。”

蕭楚橫筷将兩份糖攏到一起,解釋道:“梅渡川擺私席請我,是想借我探探天子的鷹爪,這事兒管是不管,若司禮監和鎮撫司不插手,他就要拿裴钰開涮了。”

蕭楚還瞞了一句沒說,裴钰這人體熱,梅渡川是看準了他這身體上的毛病,刻意安排的一頓“燒炙”,說白了就是要羞辱他,要他給這白樊樓的事兒一個交代。

弈非問道:“那主子的意思,要去陛下面前探麽?”

蕭楚嗤笑一聲:“探啊,怎麽不探?”

他找那狗皇帝還有不少事兒呢。

蕭楚如今在京的官職是神機營提督,這是個空殼元帥,三大營從明德年間就已式微,士卒老弱,不成氣候,這就算了,在他進京封侯以前,三大營的實權都是拿在宦官手裏的,他之所以上輩子能當個閑散侯爺,正是因為京營裏壓根沒他說話的份。

他只有兩年時間,從京營改革這條路下手是最快拿到實權的辦法。

“京師是個狗籠,我們要自保,也要當雁軍的後盾,雁州的荒地沒法開墾出軍糧,便沒有自給自足的本籌,如若朝廷斷了糧,我們就要想辦法喂飽雁州的兵馬。”

明夷越聽越奇怪,這怎麽就從“吃皇糧”扯到“自給自足”去了?

蕭楚利落地扔下筷子,拍了拍手,起身說道:“梅渡川的白樊樓是個很好的跳板,拿下它,就是拿下了京州的財庫,這也是重振三大營的基礎,躲着天子的鷹眼,我們可以悄無聲息地得到兵權。”

明夷這下反應過來了,看着蕭楚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驚呼道:“不是,主子,你這意思是你要反……”

弈非這回沒再猶豫,眼疾手快捂住明夷的嘴就把人拖走了。

***

夜裏下了場濯枝雨,蕭楚阖目躺在榻上,聽着敲檐的雨,竟難得地有些輾轉反側。

他想了很多事。

想到天秋關兵敗,想到那夜的飄風苦雨和欺天大火,想到刀尖緩緩紮破胸口的感覺,從前世想到今生,最後不斷出現在腦海中的,竟然都是同一個人。

裴钰,裴钰。

這個名字為什麽總抹不掉?

蕭楚把手搭上了額頭,他渾身上下都像是被雨澆透了,寒意陣陣。

他最初對裴钰是沒有恨的,反而他們也有一段相安無事的纏綿時光。

年少成名一戰封侯,蕭楚被召回京師後,曾經無比厭棄這座關住他的樊籠,所有曾在雁州揮灑的意氣,都在醉生夢死中被消磨了幹淨,直到和裴钰相熟後他才覺得,這烏煙瘴氣的日子竟也能嘗出些滋味來。

京師無論朝野都是風雨如晦,梅黨還是清流,都在如履薄冰。

在宮牆下的一衆枯骨皮囊中,裴钰是唯一有血肉的人,說他秉性高潔,這反而錯了,他是至情至性之人,既非刁頑,亦非愚直,準繩和規矩都拿捏在手心裏。

蕭楚看得見裴钰身上的欲望和野心,那好像喚起了被藏在牆灰之下的另一個自己。

所以他們有過一段纏綿的時光,那個時候他真的愛着裴钰。

但後來一切都變了。

他用自己的命去證明了,裴钰和權鬥中的濁流沒什麽不同,他也可以為了利益犧牲掉人命,而恰巧,自己就是被犧牲的那一個。

蕭楚覺得是自己在聲色犬馬中浸潤了太久,失去了敏銳的嗅覺,所以才沒能窺破裴钰的豺虎之心,也沒能早些發現,在這個人眼裏,自己一直都是個不入流的狂悖之徒。

他把裴钰對自己的漠視惦記了一輩子,所以只想弄髒他,只想讓他再也拿不起自己的高傲。

但他們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交惡的?重生以來,蕭楚反反複複思考這個問題,卻怎麽也想不出個結果。

他的記憶像是被人剜去了一空,又胡亂填補上了其他瑣碎的片段,每每順着他認識裴钰的時間想過去,便總要跳過一個特殊的節點。

他到底忘了什麽?

蕭楚坐起身披了件外袍,打着傘出門了。

入夏的雨一點兒也不清爽,反而散發着一股淤泥的悶氣,他頭頂的雨聲沉鈍,很快把傘澆成了暗紅色,蕭楚踏着雨尋到了熏衣房,裏邊正在熏蒸他的幾件衣袍。

他收了傘站到檐下,默不作聲地看着。

一個侍女正把香爐置到一碗燙水中,随後蓋上了青銅香籠,又在香籠上蒙了一層細絹,這才把黑金色的長袍小心地鋪上去。

香爐點着溫吞的慢火,薄薄的白煙蒸入長袍中隐匿不見,但籠內馥郁的梅香穿過了細絹,輕柔地貼上了蕭楚的皮膚。

他感覺體溫好像上升了些,嗅着淡淡的梅香,終于泛上了些困意。

侍女聽見響動,這才發現了站在門口的蕭楚,趕緊起身撣了撣襦裙,誠惶誠恐地行了個禮:“侯爺,這衣服要待明日才能熏好,您早些去歇息吧,明早奴婢替您送來。”

蕭楚臉上的笑很淺,相比起平日那佻達輕薄的氣質,今時看上去卻有幾分的柔意。

“這香爐裏添的是什麽?”

“回侯爺,添了沉香和白檀各三錢,還加了些去歲瑞雪時的梅花。”

不知怎地,蕭楚竟然想到這場瑞雪他們好像是一塊兒賞看的,這個時候他和裴钰還沒走到相看兩厭,一切都未曾開始,未曾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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