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醉頹
第8章 醉頹
這一潑也把裴钰給潑清醒了,他猛然發現自己身體的異樣,雙足發虛,渾身酥麻,分明炭火已熄,他卻燙得好像要起火了一般,先前貪求的那幾絲涼意現在變為成倍的熱,毫不留情地燒灼着他。
蕭楚這下也發現了裴钰的異常,微微蹙眉,問道:“你喝多了?”
酒熱催得人頭暈目眩,裴钰腳下踉跄了一下,勉強穩住聲音,說:“這酒,是拿什麽釀的?”
“有些澀苦和清涼,應當是……”
蕭楚說到一半,終于反應過來了。
上一世,裴钰體熱的毛病蕭楚曾找醫師給他看過不少次,可始終沒個結果,後來有個大夫自薦,替裴钰診了一脈,還給他開了個方子,說是能解熱病。
可這方子非但沒用,反而讓裴钰當夜就發了場高熱,幾度昏厥過去,蕭楚愣是陪了整整七天,他才好轉過來。
那庸醫很快就被蕭楚砍了頭,往後那方子裏頭的藥材蕭楚也都不敢再給裴钰用,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要歸西,而且為了防患,每一味草藥他都親自嘗過,印象很深。
蕭楚立刻又抿了一口那酒,酒水滑入口腔中,先是微微的苦澀之感,随後一陣涼意襲來,可很快,身上就傳來更強烈的燥熱。
是山栀。
難怪方才裴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這梅渡川存了壞心思,知道裴钰怕熱,故意放了這冰涼的酒在此,可這酒越喝越熱,無異于飲鸠止渴,更要命的是,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酒裏偏偏就放了山栀,裴钰眼下的熱恐怕不止是酒熱,極有可能已經在發燒了。
裴钰的唇舌都幹澀無比,他淌着汗,腦袋昏沉,額前的頭發都被打濕了,整個人就要往後傾倒,蕭楚見狀立刻上前,擡臂把他接住了。
裴钰跌在蕭楚的臂彎裏,汗水把衣衫浸透,粘膩地貼緊了身子,哪怕隔着長衫,他的皮膚也像是灼燒起來一般燙。
蕭楚下意識拿手背貼了他的額頭,果然也熱得不行,裴钰低微的喘息聲就萦繞在耳邊,他的雙目迷蒙不清,半睜不睜,像是随時要昏厥過去。
裴钰被他這親昵的動作一激,吃力地從蕭楚懷裏掙脫開,攙着桌勉強站穩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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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喘着氣,看了一眼蕭楚,說:“……不要碰我。”
如此一來,蕭楚就意會錯了意思,又開始腹诽:
多愛惜羽毛的一個人。
夜宿神武侯府,這等事情若是傳了出去,他的名聲就被潑了髒,怕是寧願死在白樊樓,也不願意跟自己沾上關系。
但裴钰越是抗拒,蕭楚就越想折磨他,最好叫他惡心得吃不下飯。
蕭楚冷目望着裴钰良久,忽然松了手,笑道:“行,那本侯便走了,若是你自知今夜難逃一死,記得寫封遺書,說你是被梅渡川下藥害死的,跟本侯沒半點兒關系。”
說完這句,他果然就頭也不回,挑了簾子出去了。
裴钰的意識已經不太清明,聽到蕭楚的腳步走遠後,終于不再強撐着身子,背脊貼着桌腿跌滑在地。
他被熱氣蒸着,只覺得渾身一股沉墜之感,好像要摔落進什麽深淵裏,意識迷蒙時就像半夢半醒,睡下去須臾又猛然驚醒,方覺是夢,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躺倒在了地上。
他心知很快會有人來收拾這雅閣,無非是姿态狼狽了些,不至于死,這才沒強行爬起身來。
地面多少涼快一些,裴钰臉也灼燙着,但心裏頭的自潔最後還是讓他忍住了沒把臉貼上地面,他忽然很懊悔,方才蕭楚說要帶他回去時,他分明升起了瘋狂的欣喜。
可他還是沒開口,就為了這點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裴钰半眯着眼睛,眼裏水汽盈盈,正在幾乎要失去意識時,一股強勁的力道捉住了自己的腕,他心下一驚,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去,人就被提了起來,攔膝抱起,只聽來人狠聲說着:
“死也得給我死床上。”
裴钰:“……”
蕭楚意識到方才那句話有歧義,立刻說:“我是說,你別死外頭,死屋裏!”
裴钰:“……”
“死自個兒屋裏!”蕭楚惡狠狠地加上了一句。
裴钰已經沒力氣再掙紮了,認命般地靠在了蕭楚的胸前,任由他把自己抱了下去。
酉時已過,天色沉沉。
京州早就取消了宵禁,比起白日,籠在夜色裏的白樊樓像是褪去了自己的僞裝,逐漸盛出京州的醉生夢死,除了百十間雅閣之外,底層也設了百十桌,此時滿座都是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不少清客陪在桌邊吹拉彈唱,侑酒助觞。
蕭楚抱着裴钰下樓,上上下下有不少跑堂的,還有些喝醉的食客趴在圍欄上昏昏欲睡,白樊樓的人頭攢動,反而讓他們沒那麽顯眼。
不過,哪怕沒在人群中,還是有不少人認出了蕭楚的身影,幾個跟他常玩的娘子朝他揮着帕子,嬌聲調笑着。
“四公子,今夜又抱得美人了?”
“怎地不多留一留?往日都要待上一整夜的!”
“四公子要回府才能玩得盡興呀!”
嗓音甜膩,伴随着吟吟嬌笑,這兒的人都喚他“四公子”,這像是個特殊的身份,摘去了神武侯的頭銜後,他就是踏入煙塵的四公子,只顧暖風熏醉,縱酒長歌。
蕭楚把裴钰的臉稍往自己胸口靠了靠,隔着衣料,裴钰能感覺到他胸口的起伏,心跳微微急促。
他聽着蕭楚胸腔裏熟悉的震動,不知是因為身子太熱或是別的什麽原因,眼角都有些濕潤起來。
這心跳是鮮活的,裴钰想。
蕭楚出了白樊樓,明夷人已經不在了,來時的轎子也擡了回去,門前只剩下個車夫正倚着馬車昏昏欲睡,蕭楚掠過他直接進了廂裏,把裴钰放到了座上。
車夫感覺身邊一道冷風吹了過去,打了個寒噤,瞬間清醒過來,回首發現蕭楚已經掀簾子進去了,似乎還帶着一個人,面色沉郁得可怕。
他認得神武侯,趕忙拿了馬鞭,問也不敢問,直接駕車往神武侯府去。
蕭楚刻意沒和他坐一頭,抱着臂肅然望着裴钰,坐得相當端正。
看來不跟裴憐之扯上關系是不可能了。
不若換個法子,人盡其用?
馬車有些晃蕩,裴钰的身子沒力氣,總要往旁邊倒下去,他一倒蕭楚就給他扶正,然後再坐回對面去。
蕭楚本就在思索中,又頻頻被裴钰打斷思路,如此數回,他很快就不耐煩了,只好不情不願地挪到了裴钰那頭,讓他倚在自己肩上。
蕭楚像是在發脾氣,說道:“要臉不要命,自己有什麽忌口都不曉得?”
說完這句,他才發覺不對,這輩子他應當還不知道裴钰的這些私事。
他側目看了一眼肩上那人,眼睛已經阖上了,身子燙得要命,隔着兩人的衣料都能感覺到。
這人恐怕頭昏腦脹,壓根沒聽到方才那句話。
裴钰像是被水澆透一般,青色的長衫緊貼着身子,他渾身發熱,不停地去拉開襟口,微粉的肌膚若隐若現。
蕭楚忍住不看他,但想想又是一句“怕個屁,就看”,于是把裴钰擁進懷裏,拿袖子替他拭了拭汗,一邊埋怨似地說道:
“你是個麻煩精,不要總是禍害我。”
裴钰像是聽到了這句,嘴唇微張開來,氣若游絲。
“蕭承禮……”
這聲低吟有些纏綿,撓得人心癢。
蕭楚生硬地回了一句:“嗯。”
裴钰低聲絮語:“……你不怨我了嗎?”
蕭楚皺起眉道:“怨你什麽?”
後面的話語,裴钰的聲音就更輕了,他緩緩吐了幾個字,說什麽“望仙臺”,什麽“阿姐”,蕭楚耳朵都快湊到他唇邊了,可愣是聽得雲裏霧裏。
大概真是喝多了,胡言亂語。蕭楚想。
馬車很快就停到了侯府前,因為蕭楚尚未回府,所以今夜是明夷和弈非當值,明夷抱着劍站在門口,眼睜睜地看着蕭楚把裴钰從馬車上抱了下來,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往自己屋裏跑。
他随口留下一句:“喊大夫,他要死了。”
明夷的張着的嘴就沒合上過,看了看蕭楚的背影,又看看弈非,話卡在喉嚨半天才說出口。
“不是,我沒看錯吧,主子這是把裴禦史抱進去了?”
弈非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沒作聲。
明夷說:“一晚上帶兩個回來??”
弈非沉重地點了點頭,說:“趕緊去喊大夫吧。”
裴钰蜷着身子躺在床上,他已經不熱了,開始發着冷,蕭楚随手掀了幾件袍子把人裹緊,随後又掖上被子,他搓了搓裴钰的臉,燙得更厲害。
蕭楚替他撥開額前的濕發,說道:“你可千萬別死我府上,本侯就是有一萬張嘴都說不清了。”
“死……不了。”
“那就別睡過去,知道麽?”
裴钰悶哼了幾聲,像是回應。
明夷動作很快,沖進了府上的醫所就把大夫拽了過來,大夫不敢怠慢,趕緊上前去診脈。
大夫進去後,明夷和弈非就立在外頭,蕭楚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他們都是做近衛的,耳目奇好,不可能讀不出二人之間的暧昧的氣氛。
明夷疑道:“主子什麽時候對裴钰如此上心了?”
弈非面色有些沉郁,搭在腰側刀柄上的手暗自攥緊。
大夫診完了脈,說:“發着高熱,侯爺,這位大人先前可是飲酒了?”
“喝了不少。”蕭楚聲音有些低啞,倚在榻邊,若有所思地看着裴钰,“病得重麽?”
大夫很穩重,寬慰道:“侯爺放心,就是被熱壞了,我開個方子,照着喝幾日藥,好好修養便是。”
蕭楚點了點頭,那大夫就趕忙回去醫所抓藥了,他把裴钰的手重新塞回被褥中,随後才走出房門,招呼了明夷和弈非過來。
他說:“這幾日裴钰都住我府上,你們放些消息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