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相讦

第10章 相讦

裴钰醒轉的時候已是次日酉時,他的高熱已經退下了,身子也不再發燙,只是氣血尚不足,頭還是有些發昏。

蕭楚的房中很清涼,漫着一股梅花香氣,似乎還加了點安神香,像一雙手溫柔地撫平了他心中的焦躁。

裴钰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浸在這安心的氣味裏,昨夜的記憶慢慢回籠,裴钰頓時面色一僵,趕緊掀開被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袍,果然已經被換過了。

巾帕擦過的每一寸肌膚都想起了那些觸感和氣息,就和這屋中的梅花香是同一般味道,從這氣味裏他依稀記得了些瑣碎的片段,從白樊樓到這間廂房的種種,包括借着酒勁,他跟蕭楚讨要的擁抱。

不對……

還有馬車上,他無意間漏了口風的事情。

他說了望仙臺。

裴钰的頭腦中驚雷乍起,霎時空白一片,不敢再繼續回憶下去。

蕭楚回答了什麽?他會不會……已經知道自己重生了?他把自己關在此處是要做什麽?

他會……殺了自己嗎?

這驚雷還沒把他劈明白,蕭楚就哼着曲推門進來了,他腰間別着玉扇,手中捧着個青綠色的茶盞,往外冒着熱氣。

裴钰剛發了一夜的高燒,尚沒有什麽力氣,見蕭楚進屋,就勉強撐起了身子。

他實在不想在這個人面前再有更多狼狽的姿态了,太丢人了。

蕭楚見人醒了,就調侃他:“本侯一來你就醒了?莫不是心裏在念叨我的大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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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钰眼神恹恹的,尚虛弱着,有氣無力地說道:“你進屋前應該先問問。”

蕭楚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钰,說:“這是我的寝屋,我問什麽?”

聽蕭楚還是應答如常,裴钰稍稍松了口氣,繼續裝作不想搭理蕭楚的模樣。

蕭楚把玉扇從腰間解下,扔到了裴钰的身側,随後端着茶坐到他身邊,道:“本侯今日無事,可以陪你。”

裴钰不理他,拿起扇子摩挲了一下,微微蹙起眉,說道:“我的扇子呢?”

蕭楚随意說道:“被我折了。”

茶水還燙着,他稍吹了吹,一縷熱煙就被輕輕打散,未及裴钰反應,蕭楚直接把茶盞塞到了他手中,溫熱的感覺從指稍傳了過來。

蕭楚眨了眨眼,說道:“金銀花連翹,沒下毒。”

裴钰幽怨似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沒說你下毒。”

不過他還是雙手捧起茶喝了一口,它沒那麽燙了,入口之後也不泛熱,還有淡淡的清甜。

喝完這口,裴钰的眼神就往蕭楚身上飄,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今年的秋祀,還是在望仙臺辦。”

“怎麽又提這茬?”蕭楚疑惑道,“秋祀怎麽了?”

裴钰眼裏閃過一絲狂喜,繼續試探道:“你姐姐,會不會也來參加?”

“這怎麽可能。”

蕭楚站起身,走到紫檀立櫃旁邊,那裏放着枚小小的香爐,已經燃盡了,他掀開爐頂,清了清裏邊的香灰。

“她向來不愛在京州待得久,秋祀之前就會走。”

聽罷這句,裴钰的心跳忽然加快了起來,一個隐秘又瘋狂的猜想猝然從心底肆意生長。

蕭楚……不記得那件事了。

裴钰像是生怕再多說兩句,蕭楚就會想起來似的,立刻扯開了話頭。

“你這處廂房僻靜,是瞞着侯府裏的人,悄悄把我帶回來的?”

蕭楚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我沒叫任何人瞞着,是他們自己不敢說。”

裴钰捧着溫熱的茶盞,看着微微晃動的茶湯,平和道:“外界可有流言?”

蕭楚緩緩地磨着香灰,說道:“梅渡川的眼線多,我們那日在白樊樓上了同一輛馬車,想不傳出去都難。”

他扯了個謊。

這流言的确藏不住,但蕭楚讓明夷在京州把水花揚的更大,也是一種對裴钰的脅迫,拿下白樊樓不是容易的事情,他需要盡可能利用裴钰身上的資源,那日在白樊樓救下他,多半也有這層原因。

裴钰似乎沒瞧出他的小心思,說:“蕭承禮,你是天子的鷹爪,和我走得近只會讓梅渡川對你的疑心更重。”

“我代表不了天子,憐之。”

蕭楚把香掃在爐邊磕了磕,抖去餘灰。

“司禮監掌着東廠和鎮撫司,他們才是替天子辦事的人,我只是個神機營的挂牌提督,你與我合謀,沒有任何好處,梅渡川雖愚笨,這一點總看得出來。”

他停頓了會兒,看向裴钰,戲弄似地笑了笑,說道:“他只會覺得你看上了我的身子。”

“……我沒這麽下流。”裴钰說。

“是他下流。”

蕭楚拿起火折子吹了一口,把線香給點着了,這才合上香爐,他的動作幹淨利落,爐壁幾乎沒沾上一點香灰。

“下三流的人,想法自然也是下流的,這就是為什麽白樊樓會在梅渡川的手裏,他是一把淬了毒的刀,紮別人的确好用,但遲早會把自己融了,這毒是他老爹給他抹上的,他是棄子,京州的髒水兜不住太久,遲早會漫出來。”

裴钰道:“你想查白樊樓?”

“我想查。”蕭楚倚在立櫃邊,抱臂惬意地看着裴钰,“白樊樓是京州的銀庫,它拿住了財,也就拿住了權力的支點。”

“沒那麽容易,”裴钰掀開了被褥,坐在床邊,緩聲說道,“你同我說這些,是想做什麽?”

蕭楚盯着裴钰的眼睛,說道:“我對你向來坦誠,憐之,我不喜歡藏起野心。”

裴钰語氣強硬了些:“就算你拿到了白樊樓,你也回不了雁州,神武侯這個名號是天子給你打的狗鏈,你摘不掉,他要你在京州待一輩子。”

“我知道。”

蕭楚還是淡淡地笑着,他望着裴钰的眼神一點狠戾都沒有,柔得像一汪春水。

“在京州的牽絆越多,我就離故鄉的月色越遠。”

他頓了頓,緩步朝裴钰走過來,走得越近,裴钰的心跳就越強烈。

蕭楚俯下身子,雙手撐在榻上,把裴钰箍住了,他刻意和裴钰保持了些距離,卻又步步緊迫着,裴钰往後仰了些,他就往前跟一些。

那銀墜相互撞擊的脆響就晃蕩在耳邊,帶着蕭楚身上淡淡的梅香,裴钰覺得臉上有些發燙,拿扇子抵在了二人之間。

“所以我不打算走了,我還要帶來雁州的一切,讓他們紮根在這片土壤裏。”

他柔情的僞裝終于在這咫尺的距離中卸下了,蕭楚的野心就堂而皇之地浸在眼裏,比起藏着掖着,他更想看看裴钰知道這一切的反應。

若是換成前世的裴钰,這個時候恐怕已經打算好怎麽殺了自己了。

蕭楚撥開了裴钰的折扇,擡手覆到裴钰的耳背,指腹貼着耳垂上那點紅痣緩緩搓動着,像是随意輕慢的挑釁。

“憐之,要不要跟我做?”

他說得很輕易,做得也很大膽,遠比從前更輕狂放肆。

他昨夜是恪守禮節的柳下惠,今日又變回了蕭承禮,變回了從前的那副模樣,毫不掩飾話語裏的輕薄和戲弄,他挑動着裴钰,不去在乎他是憎惡還是厭棄,他随着自己的欲念走,信馬由缰。

裴钰心頭一震。

“你瘋了!”他猝然攥住了蕭楚的衣襟,壓低了聲音斥道,“挑動天下反,你在京州孤立無援,無人可保!”

“我沒那麽心急。”蕭楚握住了裴钰的手,輕笑道,“水清濯纓,水濁濯足,徐徐圖之。”

“該你了,裴钰。”

蕭楚松開了手,也坐上榻,仰身躺了下去,說道:“你想從白樊樓得到什麽?”

裴钰道:“你在水中濯纓或是濯足,我不在乎,我身在天子耳目之司,就是濯水之人,昨日去赴宴就是要告訴梅渡川,我罵周學汝,一句都沒罵錯。”

蕭楚手指轉弄着裴钰背後的頭發,說道:“別說你那套君子論了,我知道你的手段,周學汝死了,這件事你有更好的處理方式,但你昨日還是挑了梅渡川的火,為什麽?”

蕭楚有個猜想,從昨日起就在心頭揮之不去。

他活過一輩子,雖然有些記憶迷蒙不清,但白樊樓這件事,他的印象并不淺。別說是為了向梅渡川證道了,上一世的裴钰根本沒有大動幹戈地處理,白樊樓一直到他死的那天,都拿在梅渡川手裏。

裴钰不是愚直的人,雖然手段強硬,但張弛有度,這就是為什麽上輩子他會選擇自掏腰包息事寧人,在他那裏,周學汝的事情他沒必要繼續惹火上身。

為什麽到了這一世,裴钰就變了?他會改變自己的選擇,一定是因為他知道了更多的東西,從何得知,何時得知?這些都需要時間。

他重生不過三日,所做的事情無非是去了趟梅渡川的酒局,能造成如此大的動蕩,他心中是存疑的。

裴钰為什麽突然轉了性子?

他會不會和自己一樣,也重生了呢?

裴钰忍耐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回頭看蕭楚,說道:“陳音。”

蕭楚的手頓了頓,裴钰的頭發如墨水一般從掌心滑了出去。

“那日在白樊樓,你叫他來我房中,他見到我後就直接下跪,讓我救他一命。”

“他沒拿你的腰牌?”

“沒有。”裴钰搖了搖頭,說道,“陳音告訴我,梅渡川要在白樊樓搭戲臺,他是被強買過去的,他家人的命都在梅渡川手裏。”

蕭楚道:“他知道你是誰?”

裴钰道:“知道,梅渡川沒少提及我。”

蕭楚嗤笑了一聲,說道:“梅渡川對你的恨意不小啊,憐之,你到底做了什麽?”

裴钰面色有些不悅,說道:“你該從他身上找找原因,而不是我。”

“是我言錯了。”

蕭楚坐起身,替裴钰攏起了長發,手擦過他的脖頸,帶來輕微的癢意,蕭楚的嗓聲有些低啞,偏偏二人還坐在同一張榻上,把這氛圍帶得十分旖旎。

“所以你為什麽決定幫他,是因為心軟?”

裴钰微微側過臉,答道:“工部去歲超支了一筆白銀,我懷疑是梅渡川搞的鬼,所以想借陳音來查一查。”

如果是這套說法,的确說得通,牽一發而動全身,陳音是蕭楚親自喊去裴钰房裏的,因為這個舉動而牽扯出來的事情也算合乎情理。

“難怪那日他想傷你,你卻随意放過了,原來是唱了出戲。”

蕭楚對他的回答還算滿意,點了點頭,神色輕松地說道:“憐之,你今日這麽坦誠,是為了報我昨日救你之恩嗎?”

“我沒讓你救我。”

“我偏要救。”蕭楚笑意深深,“我還要你還恩。”

“……你想要什麽?”

“我說過了,你當我的床伴,這恩情就算償了。”

裴钰面色一緋,二話不說掀開褥子就往裏鑽,背過身去再也不看蕭楚了。

他蜷曲在被子裏跟個蘑菇似的,蕭楚盯着這小蘑菇看了會兒,上手去戳了戳,賤嗖嗖地問道:

“你……不會真的在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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