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相成
第37章 相成
“師父!”
蕭楚還沒想明白裴钰如此應激的原因,就聽見屋外傳來孟秋的聲音,下一刻,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格門被人“啪”地摔裂開來了。
蕭楚起身剛要解釋,就聽到孟秋大喝了一聲。
“你到底是誰!”
孟秋攔到了裴钰身前,滿目驚怒地看着蕭楚,“若不是我心中生疑跟上來瞧了眼,難道你竟要對副憲大人痛下殺手?”
裴钰這反應弄得蕭楚煩悶,又聽孟秋這麽咋咋呼呼一通說,臉色更是陰冷,把裴钰從地上給提溜了起來,指着人的額頭說道:“你能不能看看清楚再說話?他這傷分明是他自己搞的,你覺得誰會愚蠢到這般地步,要特地跟你知會一聲再下手?
他又順口諷刺了句:“原來京州官只要高坐廟堂,就可以不分黑白亂潑髒水了麽?”
孟秋頓時被他噎住了,他護人心切,但不是不講理之人,盯着裴钰磕破的額頭嗫嚅了片刻,發現的确是自己莽撞了,于是說:“……抱歉,我沒有這個意思。”
“你護着你師父,我能理解。”
蕭楚也不為難他,從襟口拿了張巾帕出來,替裴钰把額心的鮮血給擦去了。
他真誠地說:“放心,我待小裴大人,是真心實意的。”
孟秋撓了撓臉,覺得他這句“真心實意”說得有些不大妥帖,但還是點了點頭,上前把裴钰扶着靠在了牆邊,手覆到裴钰的腕上探了探脈息。
孟秋皺眉道:“中毒了?”
這下換蕭楚心虛了,他抿了抿唇上的傷口,說:“是啊,突然就發瘋了,自己往牆上撞。”
“發瘋?”孟秋一本正經地低頭思考着,“從未聽聞,有能叫人性情突然暴躁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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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楚苦笑了兩聲,腹诽着他性情暴躁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麽?
還沒等二人繼續說話,就見門口一個佝偻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了過來,是晨間給他們送姜湯的楊伯。
孟秋喜道:“老人家,您怎麽在這兒?”
他剛要上前迎去,就聽蕭楚提醒了句“當心點兒”,不禁頓住了步子。
蕭楚小聲添上一句:“早晨那姜湯有問題。”
孟秋頓時眉間一蹙,往後稍了幾步,朝楊伯道:“老人家,我們是朝廷下派來替村子裏解決問題的,可小裴大人現在身體不大舒服,麻煩您和裏長說一聲,我們跟上面呈報一下,擇日另派人下來。”
楊伯慢吞吞地朝幾人致了個禮,緩緩道:“這位大人,是不是中毒了?”
蕭楚收了聲,扯下衣片替裴钰包住了額頭的傷口,安靜地聽着。
方才情急,如今冷靜思索,裴钰倒确實不大像突然發瘋,他這麽做的确是有考慮的,槽嶺的案子查清後理應按律法辦事,可是槽嶺的官民一心,鐵了心要陽奉陰違,裴钰的身份并不受待見。
村裏人知道事情敗露,惶惶不安,梅渡川便借此機會挑動民怨,讓他們從裴钰身上打主意,或許能保住槽嶺的石灰營生。
他是個新任的朝官,清白之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沒準就要被人拿來做文章,一時間沒法解毒,只好出此下策,昏死過去再行自救。
孟秋心裏頭并不全信蕭楚說的話,但他是個謹慎的人,不想再讓裴钰身陷危局之中了,他于是試探道:“老人家,您怎麽尋到此處的?”
“我一直跟着你們,”楊伯的眼睛半垂着,不去看他們,口中喃喃地說,“早些的時候。”
蕭楚挑眉道:“跟着我們?送了姜湯時候?”
楊伯一臉愧怍:“村裏有人要害大人,我……我不敢跟他們作對,只能在姜湯裏放了解藥,可今日二位大人沒喝,我心裏擔心就……就跟了。”
孟秋一聽,頓時松了口氣,說道:“那您怎麽不早些說?”
“孟大人,”楊伯從懷中拿了個小瓷瓶出來,說道,“這藥能解毒,請給這位大人服下吧。”
孟秋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接過了瓷瓶,連連道謝:“老人家,太謝謝您了!”
可他回過身,就朝蕭楚使了個眼色。
這人在說謊。
晨間霧氣濃重,十裏之內根本看不清人形,山路又崎岖複雜,他若是要跟着,必然會靠得極近,那這一路上不可能不會被發現。
孟秋拔開了塞子,将裏邊的丹藥倒進了手心裏,托着裴钰的下巴,正做出要喂進去的動作。
眼看那枚鉛色的丹藥就要送入裴钰口中,蕭楚忽然一打孟秋的手,震開了丹藥,随後擡掌往楊伯下颌一掐,把那藥彈進了他的嗓子眼。
楊伯哪裏反應得過來,頓時被丹藥卡住喉嚨,拱着腰捂住脖子,朝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試圖想把它給吐出來。
蕭楚沖楊伯森然笑道:“你一個半只腳踩進棺材裏的人,若是真的一路跟着我們,你覺得我會不曉得?”
“你……!咳咳!”
楊伯一張皺臉憋得通紅,連滾帶爬地退到了屋外,吃力地去摳嗓子眼,嘔吐了兩聲,總算把藥給吐出來了。
孟秋随着往屋外一探,晨霧把槽嶺籠得灰蒙蒙,濁雲遮蔽了旭日,像是把穹頂壓得很低,叫人喘不過氣來,而外邊已經圍了不少人,手裏還把着明火,從一片灰霧裏點亮了猩紅的光點。
梅渡川買通了楊伯從中挑撥,槽嶺的官民又上下一心,民怨被挑得很高,在這個節點爆發了。
孟秋還是想和平解決,沖衆人高聲勸阻道:“各位鄉親,我們是朝廷派來替大家解決問題的,切不可破格行事啊!”
“朝廷從來沒管過我們!”一個村民指着孟秋,滿臉的悲憤之色,“一戶人家半畝田,能養得活誰?若是不做這石灰的營生,大家都得餓死!”
另一人附和道:“土地不在我們手裏,都在權貴手裏,你們當然不知道!”
說罷便有些人開始朝孟秋砸東西,一筐蔬菜雞蛋全往他身上碰,孟秋擡手去擋,卻還是被扔得滿身狼藉,狼狽不堪。
孟秋一邊顧着躲,一邊打着圓場:“各位先冷靜些,大家是被有心之人蒙騙了,朝廷怎會不管百姓死活,咱們把問題說開了,自然就能解決!”
屋內,蕭楚替孟秋攙住了裴钰的身子,不鹹不淡地說了句:“怪不得昨日說開了燈會,原來是在讨論着,怎麽陷害別人呢。”
說罷他就去輕拍了拍裴钰的臉,說道:“小裴大人,你再不醒,你的小徒弟就要被他們生吞活剝了。”
裴钰聽見這句,眉間蹙了蹙,稍稍晃了下頭,終于被喚回了些神識,低聲絮語了一句,蕭楚沒大聽清。
“這紅口白牙的,說着什麽?再說一次。”
裴钰半睜開眼,不情不願道:“……是我疏忽了。”
“不打緊,”蕭楚這回沒嘲笑他,而是揉了揉裴钰的頭發,說,“朝廷的事不歸我管,但既然領了護衛這份閑差,今日我會讓你安然無恙地回家。”
算是回饋你這兩日陪着我解悶了,蕭楚想。
***
舊屋外圍的都是槽嶺的村民,眼見楊伯害人不成,便開始動刀動槍地逼宮。
“小裴大人,今天您不能走!”
“小裴大人,咱們村就靠這窯洞維持生計了,您不能把我們的命都給拿去啊!”
孟秋見民怨聲愈漲愈高,不禁也後退了半步,額頭冒了點細汗出來。
他知道裴钰的性子,和鄉官同流合污是不可能的,可如今這境地,恐怕是要動手,搞不好還會出人命。
他正快速地思量着對策,只聽身後悠悠傳來一個聲音。
蕭楚擡臂搭上孟秋的肩,對着衆人讪笑道:“這一口一個小裴大人的,他是你們爹還是你們娘啊?”
他們見蕭楚面生,便有人問道:“楊伯,這又是誰?”
楊伯還蜷縮在地上嘔吐着,答不上來話。
一個性子急的說:“管他的,他就一個人,怕個屁!”
他這麽一說,幾個村民頓時來了信心。
“就一個?那那那……”
“那什麽那,你們打不過我,”蕭楚随手從孟秋頭上揀了片白菜扔到說話那人臉上,說,“不信就試試。”
那人臨頭挨了一下,頓時惱火,破口大罵道:“你算什麽東西!”
“問得好,我大概是你爺。”
蕭楚從背後抽出刀,剜了地上一塊碎石出來挑起,刀面一橫,直接沖那人額頭打去,這一下力道不小,銳利的石塊邊緣割破皮肉,鮮血頓時從他眉心滲透出來。
蕭楚苦着臉,啧啧道:“哎喲,疼死了。”
那人捂着額頭,看了看掌心滿手的血跡,一陣頭暈目眩起來,仰頭就是栽倒。槽嶺的村民世代務農,哪裏見過真刀真槍的場面,不過是被挑唆了才來充個人場,不少人見蕭楚實力不俗,便有退意。
有個別眼睛尖的立刻認出了他的刀,喊道:“直刃花鐵,這是雁翎刀,他是雁州人!”
“雁州來的,不會是神武侯的人吧?”
退後的人更多了。
蕭楚稱贊了一句:“眼神挺好啊,再猜猜。”
“你是雁州人?”孟秋看向蕭楚,面色有些驚愕,“你真的不是小裴大人的護衛?”
“我是啊,”蕭楚還搭着他的肩,調笑道,“只不過昨天剛上任的,小裴大人寵着我呢。”
見衆人退後,楊伯頓時按捺不住了,梗着脖子喊道:“怕什麽?他再厲害能以一敵百嗎!你們再不拼一拼,一家老小都得餓死,槽嶺都要沒了!”
京州雖是富庶之地,城外依然遍地餓殍,槽嶺村正是其中之一,這群村民身體孱弱無力,便只有一顆玉石俱焚的狠心了,被楊伯這麽一挑唆,不少人又重新擡起了刀。
蕭楚皺眉朝楊伯啐了一句:“上了年紀的就是啰嗦。”
說罷,他将孟秋往身後一推,擡刀攔下身前就要沖來的那村民,随後往人膝上一踢,那人頓時跌跪在地,蕭楚一翻刀,用那刀背狠打了一下那人的手腕,打得人手掌發麻,不得不松開手,砍刀“哐當”一聲跌落在地。
想也知道,能當親衛的人都是京州一頂一的高手,挨個打怎麽可能打得過,但這群人多多少少也是窮途末路了,鉚足了勁要上來拼個死活。
蕭楚見人群撲來,翻腕背手拿刀在前,說道:“孟秋,你問問小裴大人,到底有沒有法子解決這兒的事情?若是沒有,我就挨個敲打過去了。”
孟秋喊道:“你先保全自己吧,這群人不要命!”
蕭楚随口說:“我覺着我也不大要命。”
話說了半句,人就朝他砍過來,這群村民也是挨餓久了,個個都是幹瘦的,蕭楚壓根不用任何巧招,徒用力道一攔一推就能把人掀翻。
雁翎刀刀身不長且狹窄,用起來靈活多變,他顧念着裴钰的情面,沒下殺手,但動作也是不輕,刀背淨往人要害處打,把經脈震得又痛又麻,沒多久一群人倒的倒昏的昏,被蕭楚揮揮手就打散了,遍地哀嚎。
“痛死了!”
“我的手好像斷了……”
等人都倒了一片,槽嶺的裏長才姍姍來遲,看到這場面,立刻故作驚詫,指着蕭楚道:“誰讓你在此處傷人!”
“有人買兇殺人,”蕭楚撣了撣身上的落灰,擡腳踩上楊伯的肩,叫人跪了下去,又沖裏長擡了擡頭,道,“你是這兒的官吧?說說,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我現在就去報官,讓衙門來拿你!”
“好啊。”
蕭楚足下用力了些,把人踩伏在地後從襟口拿了塊腰牌出來,随手扔給了裏長。
“本侯還沒去過京州衙門呢,指指路?”
孟秋聽完這句,倒吸了口涼氣。
裏長倉促地接過腰牌一看,神武侯府的鎏金大字明晃晃地紮進眼裏,話還沒說出來,額頭就磕上地了。
他冷汗涔涔,顫聲道:“侯爺,下官、下官……”
蕭楚最煩望塵俯伏的草包,厭惡道:“下什麽官啊,說吧,人我已經打了,這事兒打算怎麽處理?”
裏長揪了下官袍,正嗫嚅着說不出話,汗水直滴入地面,染深了一小圈泥土。
叫人不耐煩地等了半天,他才冒出來一句:“下官什麽都沒看見……”
蕭楚喝道:“你是紙糊的腦袋?我問你的是這事兒麽?槽嶺村屢次犯禁,你打算怎麽辦?辭官歸鄉,還是自刎謝罪?”
早聞雁州人殺心重,動不動就要人命,裏長一聽蕭楚這話,渾身都開始戰栗起來,哭喪着說:“下官也是沒辦法啊,槽嶺的百姓吃不飽飯,只能偷偷做這營生,侯爺要殺我就好了,我實在是……實在是想不到法子了。”
“——我有辦法。”
不等他答話,冷不丁傳出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衆人循聲回頭看去,裴钰不知何時已經醒轉過來了,他頭上纏着白色的絹帛,隐隐透血,手還扶在額角,像是頭腦依舊昏沉着。
蕭楚一眼就注意到他手臂上又多了幾道淤青,恐怕又是他自己掐出來的。
他不禁皺眉。
孟秋見狀趕緊上前攙扶他,卻被裴钰晃了晃手推開了。
“改種。”
裴钰喉間幹澀無比,但先前的情熱已經被蕭楚緩下來了不少,意識還算清醒,只是身子發軟無力,只能借力靠在門邊。
“槽嶺的二百五十畝田地來年春季全部改種棉花,産出悉數賣給各地織造局,每戶收入都能多上七成,用這筆錢去買糧,每戶每年開支還有餘量,比開采石灰的利潤更高。”
裏長一聽頓時急道:“大人為何不想想,不讓我們種稻子,那今年我們該吃什麽!”
“那就借。”裴钰咽了咽喉嚨,擡高聲音道,“朝廷看重紡織貿易,槽嶺若是主動提出改稻谷為種棉,今年先問別村調糧不是難事,只要過了今年,槽嶺就再也不會有凍死骨。”
他頓了頓,又添上一句:“我辦得到。”
裴钰說這句話的時候,蕭楚覺得他好像正盯着自己看。
他在報複自己的那句“不要和光同塵”嗎?還是在證明,天子腳下,猶有清流呢?
擲地有聲的話語穿越倒伏一片的人群沒入蕭楚耳中,他的目光停在那薄紙一樣脆弱的人身上,好像突然挪不開了。
蕭楚對他們初次相遇的記憶,大概就停留到“我辦得到”這句話語裏了,往後在京州飄風苦雨的許多日子,他總能記起裴钰那時候的铮铮鐵骨,分明是個不大的小官,卻張口閉口都是家國天下,一句話就承諾了數百人的一生。
他想說裴钰裝腔作勢,他分明薄如蟬翼,可偏偏就讓蕭楚想起了雁州的許多同袍,他心裏頭深刻地明白,這種魄力靠僞裝是萬不能就的,就像裴钰自己說的那樣,不論京州是誰在水中濯纓,誰在水中濯足,裴憐之自始至終都是濯水之人,他要挽大廈之将傾。
其實仔細一想想,分歧從那時候就開始了吧。
槽嶺的村民被蕭楚一通揍,往後也不敢再勾結地方官行霸淩新官之事,而且如此一來,裴钰安撫民生的工作反而效果倍增,大家都對這位新任的朝官贊不絕口。
槽嶺村的事情很快就落下了帷幕,裴钰也借這個機會,以清流黨的身份正式邁入了京州的朝局之中。
蕭楚夜裏才打馬回府,心情好得很,連弈非都忍不住好奇,問了一聲:“主子昨日可是遇着開心事了?”
“不算開心。”
蕭楚摸了摸唇,上邊的傷口已經愈合了,但今天留下的溫度好像還殘存着。
“就是覺得,京州倒也不是處處煩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