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岔口
第03章 岔口
這之後兩人誰都沒再說話,陷入陣短暫又好像漫長的靜默中。
夏日的風持續輸送着桔子花的味道,末了莫池重新發動車子:“沒所謂,反正是你出來玩。”
他透過後視鏡示意初瀾扶好自己的腰,初瀾伸出手,卻在快碰到莫池時又收回了。
“我想在附近轉轉。”
莫池痛快熄火。
初瀾望向那片桔子林問:“那邊是什麽?”
“桔子。”
“我是說,穿過這片桔子林。”
“江邊。”莫池頓了下,“朔松江在這兒分了岔道,不過一般沒什麽人去,林子裏有很多墳。”
“岔道…”
初瀾低聲喃喃,随即點點頭就要往林子裏走。
被莫池從身後拽住一只胳膊。
“你不怕麽?”莫池看着他,很輕地揚了下眉,“真有很多墳,遍地都是。”
“不怕。”初瀾笑了下。
“昨晚還下了雨,地上全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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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就在這裏等我吧,別把身上弄髒。”
莫池不作聲了,良久後輕輕洩了口氣,松開拉初瀾的手。
他本意是勸對方不要去,結果被一句話又雲淡風輕地給“勸”了回來。
“小心路滑。”莫池囑咐了句。
“好。”
……
*
莫池找了處樹蔭倚着,視線跟随初瀾的背影直到他消失,這才默默收回,點了根煙。
幽深的眼眸一片沉靜的墨色,輕輕閉了閉。
他是真的不想進入這片桔林,準确而言是相當排斥。
若不是今天太陽大,又帶着初瀾怕他曬傷,換做自己寧肯被曬掉一層皮都不會選擇走這裏。
偏偏初瀾還鬼使神差地非要往林子那邊去。
說“命定”顯得太矯情,但事實就是這麽巧。
一朵桔子花飄在莫池肩頭,被他擡手撣落。
*
……
莫池并沒騙初瀾,桔林越往深處走光線就越暗。
沒了陽光又沒有人煙,四下涼悠悠的。
風吹過林梢沙沙作響,泥濘的路上鋪滿零落的白色花朵。
而放眼望去,四下錯落着許多鼓起的土包。
有些上面壓着鮮豔的紅紙,有些紅紙已經褪色了,還有些早已被茂盛的荒草覆蓋。
初瀾從那些土包前經過,鞋底沾上泥土和滑膩的青苔。
也正如他所說,初瀾并沒感到一點害怕,這只是靈魂暫時歇腳的地方罷了,于一些人而言可怕的東西,也同樣被另一些人深深牽挂。
就這樣他一路出了桔子林,天光在盡頭忽然大亮,初瀾被晃得眯了下眼,直到重新适應光線後才緩步朝着江邊走。
寬闊的水面上,青山将朔松江分割成兩條白色的緞帶,蜿蜒至不同方向。
石灰岩被沖刷溶蝕形成獨特的紋路,縫隙間居然還頑強生長着不少野百合。
水鳥掠過江面,鳴叫着飛入雲天,遠處從上游來的游船正慢慢朝岔口靠近……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嬉笑,只見兩個年輕的女孩正一個擺pose,一個拿相機給她拍照。
如此一看,這裏倒也不是完全沒人來。
兩個女孩顯然也注意到了初瀾,站在不遠的位置小聲交流着什麽,時不時還偷笑着往初瀾這邊瞄幾眼。
不時,其中一個膽大點的朝初瀾走來:“你好,能幫我們拍個照麽?”
初瀾接過相機點點頭,女孩回頭朝同伴招手,兩人邊商量着擺什麽姿勢邊脫了鞋往水裏走。
初瀾将取景器對準兩個女孩,嘗試着構圖。
他認真的樣子把女孩逗樂了,沖他喊:“帥哥別有壓力,随便拍拍就行!”
初瀾微怔了下,輕聲說:“好。”
他已經很久沒被人當面叫過“帥哥”了,在美院任教的時候因為職稱原因,大家都叫他“初教授”,愣是把不過也才三十出頭的他叫出了幾分滄桑感。
初瀾按下快門,拍了幾張。
“你們看行麽。”初瀾把相機遞回去,“不行我再拍。”
兩個女孩接過,看到照片後兩眼放光:“哇塞,帥哥你是專業的吧!”
初瀾想了想,算也不算,于是說:“沾點邊。”
他認真回答的模樣又把兩個女孩逗得笑了半天,膽大的女孩将另一個更文靜些的往前推了推,文靜的女生紅着臉小聲對初瀾說:“那個,可以加個聯系方式嗎?”
“抱歉,我出來時把手機放在民宿了。”初瀾道。
他說的其實是實話,自從來到這裏,除了昨晚回了徐果兩條消息外,他都沒再管過手機。
但女孩大概還是覺得自己被拒絕了,有些尴尬地笑笑說“沒關系”,拉着同伴就要去另一邊。
初瀾好心提醒:“這邊水流急,還是不要往深處走,注意安全。”
“謝謝。”文靜的女孩一點頭,半拖半拽着朋友跑開了。
初瀾輕輕松了口氣,再次轉頭将目光調向朔松江——
他其實一直在找這個“岔口”。準确來說,這次他之所以會來,一部分原因也是為這個“岔口”。
初瀾曾在一次系裏舉辦的畫展上看到過一幅油畫,畫的就是這裏。
當時的他被那幅畫深深吸引,不只是因為畫中的景色,還有繪畫者的用色和筆觸。
初瀾從小就被稱作是“天才”,但他自己其實對這個詞的概念很模糊,直到看到了那幅畫,他才真正明白有些人天生就該是吃這碗飯的。
那天初瀾一直在展館待到關門,哪兒都沒去,就在那幅畫下面站着。
當他得知畫這幅畫的人就是他們系的學生,立刻就去找到了對方。
然而,那人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樣。
更直白點說,初瀾一眼就看出他并非這幅畫的真正創作者。但他最後也還是沒為難對方,只是在一份選修名單上看到這個男生報了自己的課,默默将他從名單上劃掉了。
而今,他就站在那幅畫上畫的地方,站在這個岔口。
江、山、岩石上的紋路,還有風中搖曳的野百合……畫上有的這裏都有。
但他明白,自己依然還是沒能找到繪畫者真正構圖的地方。
适才初瀾也嘗試用相機上的取景器構圖,但怎麽都不對,他要找的地方是這裏,卻又不是。
一絲悵然在初瀾的眼中劃過。
就在他轉身打算沿原路返回時,突然聽到身後一聲尖叫。
……
*
莫池撚滅煙,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說好的只去一下,結果到現在都沒見初瀾的影子。
莫池又轉而盯向那片桔子林,眸色暗了暗,逃避似的移開,微微蹙起眉。
剛想再點一根煙抽,就見一個身影驚慌失措地從林子裏跑出。
卻不是初瀾。
“有人、救、救…”那人明顯被吓傻了,長發淩亂地黏在臉上。
在看到莫池後一把死死攥住他的衣袖,嘴唇蒼白道:“有人落水了!快去救——”
“救人”兩字還沒說完,莫池擡腿便朝桔子林飛快跑去。
女孩咬咬牙,一跺腳也跟着跌跌撞撞地往回沖。
草間的紙錢混着泥土,被一腳踩得又下陷了些。
這曾是莫池最不願靠近的地方。
他邊跑邊脫去外套,撥開頭頂的樹枝。
桔子花的味道變得有些刺鼻,莫池的眼睛充血發紅,一道白光閃過,江面出現在眼前。
“初瀾!”
他大喊了聲,陡然剎住步子。
——江岸邊的岩石旁,初瀾正坐在那裏輕輕環抱着一個渾身濕透,嚎啕大哭的女孩。
他同樣也濕透了,微長的頭發柔軟地貼在耳後,白襯衣下的皮膚被太陽光晃得有些透明。
女孩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般死死摟着初瀾的腰,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初瀾一下下安撫地拍她的後背,低聲安慰着。
像是感受到了莫池的目光,初瀾扭頭朝他看來。
莫池站在不遠的地方,隔着些距離一言不發地靜靜盯着初瀾。
呼吸還是很急促,随着他勁瘦的線條上下起伏。
他抿着唇,眼底除了無邊的黑色什麽也沒有。
身後跟來的女孩見到自己同伴獲救了,也“哇”地一聲哭出來,朝對方跑去。
莫池合了下眼避開一滴汗,緩步跟了上來。
溺水的女孩這會兒總算回過些神,紅着眼虛弱地一口一個跟初瀾說謝謝。
初瀾輕輕道了句“不用”,嘗試扶着岩石起身,對女孩道:“還是到鎮上的醫院拍個片子吧,看看肺部有沒有事。”
女孩點點頭,一旁的同伴趕忙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有朋友在附近住,先到他那兒找件衣服換。”莫池說着,将自己的外套也扔給初瀾,并不看他地問,“嗆着沒有?”
“沒有。”
于是莫池不再說話,把落水的女孩往肩上一背,調頭就往桔子林走。
女孩本想也跟莫池道聲謝,但一看他冷沉的臉色,吓地不敢出聲。
幾人在桔子林裏走着,初瀾與莫池并排,幾次往他那邊看。
但莫池全程目視前方,臉上雖然沒什麽表情,但初瀾知道他現在的心情非常糟糕。
微涼的指尖輕輕在莫池胳膊上點了點,初瀾嘗試露出個安慰地笑:“對不起小池老板,讓你擔心了。”
莫池不說話。
初瀾:“其實我水性不錯的,以前上大學的時候還參加了校游泳隊,獲過…”
“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
初瀾被莫池堵得詞窮,只能不再多言,安安靜靜跟着走。
等到了莫池朋友家,出來迎接的是他朋友的妹子。
見到莫池後先是活蹦亂跳地“小池哥”長“小池哥”短地叫了幾聲,在莫池的催促下才帶着兩個女孩去換衣服,臨進屋前還眨巴着大眼睛回頭看了初瀾兩眼。
轉眼間,院子裏就只剩下莫池和初瀾兩人。
莫池搬來個小木凳往上一坐,想從兜裏掏煙,發現外套此時正穿在初瀾身上。
初瀾很有眼色的将煙盒還給莫池。
莫池接過,掏出一根點燃,默默抽着。
初瀾:“能給我一根麽?”
莫池悶聲不語,過了會兒,才将煙盒抛給初瀾。
初瀾平時其實不怎麽抽煙,也就是這半年剛學會。
他含着煙,又想找莫池借火。
剛要開口,就看到莫池正幽幽盯着他,神色難辨。
“初瀾。”
莫池沉了下。
“你昨天站在江邊的時候,不會是想自殺吧。”
初瀾被問得愣住了。
許久後,他才輕輕咬了下煙嘴。
“不是。”
莫池仍看着他,冷淡的眸子像是能穿透人的軀殼。
“你出來旅游沒帶行李,連換洗衣服也沒有。”
“忘記了。”
“我看到你在吃藥。”
“嗯,安眠藥。”初瀾平和地解釋,“我睡眠不太好。”
“還要了酒。”
“…忘記了。”
莫池又沉默了,就在初瀾想随便找些什麽話題沖淡這尴尬難挨的氣氛時,他再次開口。
“你吃藥的時候…”
“小池老板。”初瀾打斷,輕輕吐了口氣,放緩語調,“真就是忘了。”
“…你吃藥的時候忘了戴手表。”
這話說完,初瀾的眸子驀地一顫,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
許久,他終是輕輕閉了閉眼,下意識抓緊自己右腕手表的手慢慢松開,垂下——
初瀾是左撇子。
他的右手腕上,有一條清清楚楚的傷疤。
“刀傷。”莫池注視着初瀾,一字一句地描述,“13厘米的美工刀,厚度在0.45毫米左右。”
“也是不小心劃的?”
初瀾抿唇,片刻後将煙從嘴裏拿出。
“我是教美術的,這很正常吧。”
莫池輕嗤了聲,将煙一撚,熄滅在地上。
“正常。”
初瀾知道,他又把話聊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