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日暮
第10章 日暮
莫池來到胡曉峰家時,屋外雨還在下。
看着沙發上蓋着薄毯,安靜睡着的初瀾,莫池急促的呼吸這才有所放緩,擡手抹了把沾雨的臉。
“不是帶了傘麽,怎麽淋成這樣?”胡曉峰趕忙去拿了個幹毛巾遞給他,一眼看到了莫池包紗布的手,皺眉問,“手又是怎麽弄的?”
“不小心劃傷了。”莫池心不在焉地說,目光仍落在初瀾身上。
“您給他喝的到底是酒,還是蒙汗藥?”
胡曉峰也感到很納悶:“桂花酒啊,最多也就四五度,連小孩都能喝。”
莫池還是不相信這麽低的度數能把初瀾灌醉,畢竟這人之前還主動找自己要過酒喝。
他看向桌上擺着的酒壇,來到桌前伸手沿着壇邊蘸了下,放進嘴裏一嘗,掀起眼皮:
“四五度?”
這一問把胡曉峰也給整不自信了,碎碎念叨着去到廚房,不時便聽到裏頭發出一聲“喲,壞了!”
莫池閉了下眼,這事其實一點不稀奇,胡曉峰曾在莫池上高中時,就把牙膏錯當成過白顏料用。
果然,胡曉峰一手抱着一個酒壇從廚房裏走出來,欲哭無淚道:“四五度的是這壇,他喝的那壇是放了三年的。這可怎麽辦?”
怎麽辦,能怎麽辦?
外面還在下大雨,初瀾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了。
莫池索性搬了個椅子坐下,默默等待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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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曉峰拆了包煙給莫池,莫池看他遞來的煙盒沒接,蹙了下眉:“都肺癌了還抽?”
“我沒抽,就是備在家裏,來客人了散一散。”
莫池怕嗆着初瀾,把煙盒推還回去。
胡曉峰也在他旁邊坐下,兩人一起靜靜望着窗外。
高中時,莫池總會跟胡曉峰回家,有時候畫畫累了,便會直接睡在他家的沙發上。
如今這個家裏的陳設擺件都沒怎麽變,只是牆壁有些泛黃了。
房間裏很安靜,一時只能聽到屋外的雨聲。
面對莫池,原本還很健談的胡曉峰竟也變得沉默起來,身子不自覺地向前傾着,幾乎一下就上了歲數。
“初老師就住在你家民宿吧?”不知過了多久,胡曉峰終于緩聲開口。
“嗯。”莫池淡淡應聲,過了會兒道,“他來得突然,沒地方住。”
“來幹嘛的?”
幹嘛的……
來跳江的。
但莫池嘴上還是說:“采風吧。”
“你說這真是…巧了哈。”胡曉峰點頭感慨了聲,片刻又自顧自地搖頭笑笑。
兩人相對無聲了會兒。
胡曉峰:“那他…”
“他不知道。”莫池打斷,看向胡曉峰。
胡曉峰很快會意,兩人起身打開房門,站在屋檐下。
胡曉峰轉頭道,“抽吧,現在熏不住了。”
“您也不能聞二手煙。”莫池倚着房門,視線半垂看向身邊的人。
曾經的胡曉峰也算人高馬大,如今卻已矮了莫池一大截。
“胡老師。”莫池頓了下,問,“您沒跟他提起我吧。”
胡曉峰也扭頭看莫池。
他其實提過一嘴,但話沒說完又咽回去了。
“沒…怎麽說。”
“說了多少。”
胡曉峰抿唇,片刻後如實道:“只說我有一個學生,很喜歡他的畫,還想考宿城美院,但後來沒搞這個了。就這麽多,沒提是你。”
莫池靜了會兒,輕輕“嗯”了聲:“以後別再跟他說我了。”
“小池…”
“胡老師。”
胡曉峰久久注視着莫池,印象裏那個桀骜孤高、才華橫溢、渾身散發着自信光彩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徹底蛻變成為一個寡言的男人。
再看不到他眼裏流露出的光彩,像沒有月光灑下的江面,像此時沉悶的雨天。
胡曉峰心裏清楚莫池的想法,也知道此時躺在自己沙發上的人對莫池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
——如果他算是莫池繪畫路上的一盞引路燈,那麽初瀾就該算是莫池窮其一生都想攀越的高峰。
只是現在,他卻連擡頭仰望的勇氣都沒有了。
過去有多驕傲,現在就有多敏感自卑。
過去多崇拜,現在就只有多想要逃避。
他不僅僅是不敢面對初瀾,更怕被迫重新面對過去的自己。
末了,胡曉峰終是緩緩嘆出口氣。
“我知道了。”
莫池直起腰,又微微向前躬了下身。
“謝謝老師。”
胡曉峰擺手,有那麽一刻甚至不敢直面莫池。
再開口時,胡曉峰的嗓音已變得有些啞澀,眼睛也泛了潮。
“老師對不住你。”他用力清了清嗓子,但也沒好到哪兒去,“要不是我讓你照顧缽仔,你也不會…”
“我只有缽仔一個兒子,但我知道他其實不如你,無論是天賦還是別的,他都…”
“不關您的事。”莫池打斷,淡聲道,“也不關缽仔的。”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
*
初瀾再睜開眼時,最先映入的是滿室夕陽餘晖。
瘦高挺拔的身影背對他站在窗前,再往後是連天晚霞。
初瀾掀開薄毯坐起來,将其對折放在一邊。
對方聽到響動後轉過身,逆光看了他片刻。
“初老師,你确定你真需要吃安眠藥麽?”
初瀾被莫池口中全新的稱呼搞得愣了下,随即扶額低笑着說:“我也沒想到我酒量怎麽變這麽差了。”
莫池沒告訴初瀾其實是因為胡曉峰碰巧拿錯了酒,只倒了杯熱茶遞給初瀾。
初瀾接過道了聲謝,喝完幾口後才忽然反應過來,莫池怎麽會在這裏?
“打你電話不接。”莫池像是猜到初瀾所想,輕描淡寫道,“以為你被人拐了。”
“我一個大男人,身上又沒帶錢,誰這麽想不開?”
莫池沒接話,覺得這人多少是對自己缺乏點正确認知。
但他其實真正擔心的也不是這個……
雨下那麽大,初瀾出門沒帶傘。
他為什麽不帶……
是不知道會下雨,還是壓根就沒打算回來?
念及此處的莫池又開始心煩,沉着臉不再搭理初瀾,一只手摩挲着煙盒。
初瀾也知道對方是擔心自己,放輕聲音道:“對不起小池老板,真不是故意不接你電話,下次一定注意。”
莫池還是悶聲不說話,眸子裏的光卻在聽初瀾說完這句話後不自覺放軟。
但僅僅只是一瞬,很快就又沉了下去。
——這樣的解釋讓他産生了一種兩人并不只是客棧老板和客人關系的感覺,更為親密。
但此念頭立刻被他自己扼殺了。
不是客棧老板和客人,那還能是什麽關系?
對于莫池腦海中的天人交戰,初瀾此時卻是全然未知。
只是越看這小老板越覺得有意思,時而有着超出他年紀的成熟與城府,時而又會不自覺透出些小孩子氣。
“初老師您醒啦!”胡曉峰從外面收拾完他的畫回來,一進門就見初瀾坐在沙發上,連忙賠禮道歉,“對不住對不住!你看我,一不小心拿錯了酒,給您喝着高度的了。現在好點沒,不頭暈了吧?”
初瀾笑道:“我才不好意思,實在是胡老師家的沙發太舒服了。”
“那您以後常來!能跟初老師坐在一起聊天聊繪畫,我這輩子也算沒白活!”
見天色快暗了,胡曉峰又張羅着初瀾和莫池一塊吃晚飯,莫池以約了其他朋友為由拒絕了胡曉峰,在其目送下和初瀾一起離開了夕陽籠罩的橹石灣。
大概是才下過雨的原故,桂花和桔子花的味道都要更加明顯。
泥濘的地上鋪滿零碎花瓣,石橋上的青苔蔓延出潮濕的嫩綠。
路過桂花林的時候,莫池再次将傘撐開,防止枝桠上的雨水滴在初瀾身上。
“我來吧,你手不方便。”初瀾說着要去接傘,被莫池擡腕避開。
“不用。”
見初瀾的手還停在半空,莫池頓了下,淡聲解釋:“傘會打到我的頭。”
初瀾笑了:“你也就只比我高一點。”
莫池斜了他一眼:“你們那兒管高一頭叫一點?”
初瀾不再跟他争,由着莫池打傘,脫口就嘆了句:“這孩子。”
莫池瞬間停住腳,再次盯着初瀾。
初瀾見他又要不高興,連忙提醒道:“快走吧,天要黑了。”
說着拽了下莫池撐傘的手。
初瀾的指尖有些泛涼,莫池被他一激,頭頂的傘驀地抖動,雨水簌簌落了下來。
他将握傘柄的手又緊了緊,默默和初瀾拉開些距離,喉間在深藍色的天光裏輕輕滾動了下。
……
*
入夜,黃飛宏和唐軍果然準時出現在了莫池家客棧門口。
唐軍從黃飛宏那兒聽說了莫池受傷的事,在看到他纏繃帶的左手後稍松了口氣。
“還好右手沒事,不然多不方便。”
他這話原本沒別的什麽意思,結果不知怎麽到了黃飛宏那兒就變了味。
只見黃飛宏往莫池跟前一湊,帶着三分痛心疾首和七分幸災樂禍地道:“小池哥,手廢了沒關系,你還有兄弟!實在不行,兄弟也可以勉為其難幫你…嗷!!”
黃飛宏屁股上挨了莫池結實一腳。
唐軍也笑着大罵他髒,沒看到邊上還有初老師在場。
陳芳草知道唐軍和黃飛宏平時沒少幫自己兒子忙,莫池不在的那些年,也是這兩兄弟一直在幫襯她,于是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
黃飛宏從他哥那裏搬了壇酒給大家滿上,倒到初瀾時被莫池攔住。
“別給他。他中午剛喝過,才醒沒多久。”
“啊?!”黃飛宏瞪大眼打量初瀾,“看不出來你酒瘾這麽大!跟誰一起喝的?”
唐軍捅了黃飛宏一下子:“就你有好奇心!”
說完又看向莫池,道,“對了,缽仔說他要到省裏開會,這次八成回不來了。”
莫池喝了口酒,淡淡“嗯”了聲。
唐軍又問:“你‘迎龍王’的東西備的怎麽樣?還需要我幫着買什麽不?”
“不用,今天都買齊了。”
“那就好。”
唐軍見初瀾一直在安靜聽他們聊天,便主動跟他解釋:
“‘迎龍王’是我們這邊的習俗,挺有意思的,你剛好能趕上。莫池作為這裏最年輕一代的船老大,要跟族長們一起迎龍王,載神游江。”
“你是沒見過,小池哥可威風了!”黃飛宏邊說邊比劃,“背上畫着龍騰紋,在船頭敲鼓!好家夥,那身材…啧!”
唐軍對莫池思索着道:“之前一直是缽仔給你畫背。今年他不回來,你打算怎麽辦?”
他頓了頓:“不然去麻煩下胡老師?”
“明天再說吧。”莫池說,“本身也不難,随便找誰畫都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