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迎神

第12章 迎神

連夜暴雨一掃昨日的陰霾,陽光從山坳騰然躍起,江面鋪滿金色的鱗片。

莫池本意是想讓初瀾先補個眠,等醒了再去江邊。

可初瀾堅決不想錯過“迎龍王”的任何一個環節,火速收拾完自己,跟莫池一起下了樓。

一樓的桌子上擺着早餐,陳芳草今天也起得格外早。

見到初瀾後跟他打了招呼,讓初瀾好好玩,全程還是沒怎麽理莫池。

等兩人要出門時才又将莫池叫住,返身回屋,不一會兒拿了個小巧的護身符挂墜出來。

莫池看着她手上的挂墜沒說話,乖乖将頭低下,任陳芳草把挂墜給他戴上。

低聲說了句:“走了。”

陳芳草回了聲“去吧”,在莫池轉身後良久注視着他的背影。

依稀間,就仿佛那個高大男人的身型和莫池交疊在了一起。

……

*

唢吶連天,鞭炮在龍王廟外爆開紅色的花火,風中彌漫着硫磺、硝、還有桔子芳辛的味道。

主祭揚起香草燒成的草木灰,拉長一種很獨特的腔調,初瀾雖聽不懂,卻也覺得莊重而富有神性。

釀好的糧食酒被擺上長桌,負責擡神轎的四個年輕人迎着烈日拎起酒壇,拔掉上面的木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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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用碗,在主祭的指引下,仰頭直接就着壇口對嘴灌下。

飲盡将酒壇往地上一摔,瓷片“啪”的炸裂開來。

莫池便位列四人之中,喝完酒将外衣痛快除去,露出後背赤色的古老圖騰。

走到轎前,将轎杠架在肩頭。

又是一陣高亢的唢吶響,四人屈膝同時發力,游龍王的神轎被扛了起來。

浩蕩的隊伍在不間斷的吹打聲中,踩着滿地紅色,一路沿江朝碼頭行進,期間有源源不斷更多的人加入進來。

初瀾也跟在迎神的隊伍裏,不遠處便是莫池寬闊結實的背影。

汗水在酒精與高溫的催化下從皮膚滲出,龍騰紋受其浸潤綻放出更加剔透的光澤。

到了江邊,迎神的船只已停泊在岸。

轎子落地,煙塵飛揚,龍王被請出神轎,擡至船上。

族長将鼓槌交到莫池手裏,見他左手還纏着繃帶,遲疑了下:“後生,能行麽?”

莫池微一點頭,緩步朝着船只走去。

邊走邊将繃帶上打的結用牙一撕,一圈圈拆了下來。

繃帶上還沾着斑駁血跡,掉落在地和紅紙與炮屑混在一起。

莫池跨上船頭,跟船尾負責搖橹的人用眼神打了招呼,接着慢慢擡起緊握鼓槌的手。

汗水自他的額頭延至下巴,“啪嗒”濺在鼓面。

手臂劃過一條漂亮的弧線,驟然回落。

沉悶的鼓點頓時像一場席卷而來的太陽風暴,在江面密集地響起。

人群開始沸騰,一邊吶喊一邊撒開步子追逐游龍王的神舟。

作為貢品的香粉和五色糯米被衆人不斷撒向江中,初瀾也任由人潮推着他往下游走。

此時,初瀾的肩突然被人拍了下,回頭見是不知道從哪兒冒出的黃飛宏和唐軍。

黃飛宏指着船頭的莫池,在嘈亂中激動地嚷嚷:“帥不帥!藝術家,你就說我哥他帥不帥!!”

“帥。”初瀾輕聲答話,視線再次落在敲鼓的人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對方感受到了初瀾的目光,此時也微微側目,朝岸邊看來。

掠過那些攢動的人頭,幾乎一眼便尋到了人群中的初瀾。

黃飛宏用力給莫池揮手吶喊,想去搖晃邊上的初瀾,被唐軍擠開。

唐軍:“你畫的真好,就像真有一條龍盤在莫池背上一樣。”他笑着轉頭對初瀾道,“專業的是不一樣!”

初瀾也收回自己的目光,沖唐軍牽了下唇,說了句“過獎”。

“游龍王”的儀式一直持續了整個上午。

等到太陽升至中天,衆人便重新返回江邊碼頭。

江岸上已擺滿長桌長凳,各色菜肴與美酒紛紛上桌。

在場的人也先後落了座,舉杯暢飲,待到興致最濃時,還分成了不同陣營對起山歌。

初瀾作為遠道而來的客人,自然成為大家勸酒的主要對象。

他知道朔松江兩岸本就有着極為濃厚的酒文化,也不好意思總是推辭。加上唐軍并不曉得初瀾在吃藥,黃飛宏又是個“人來瘋”,幾番喝下來便又開始隐隐泛醉意。

當面前的酒碗又一次被黃飛宏倒滿時,一只手憑空出現直接将酒碗拿走了。

黃飛宏正想罵人,扭頭發現是莫池,頓時喜笑顏開:“池哥!”

莫池“嗯”了聲,淡淡撇向初瀾:“別喝了。”

黃飛宏一聽不樂意了,癟嘴道:“哥,你這就沒意思了!我初瀾哥是貴客!”

這小子喝點酒就忘形,眼下初瀾也順理成章成了他哥。

黃飛宏:“你想喝我再給你拿個碗,別搶我初瀾哥的!”

“給他灌醉了你照顧?”莫池橫了黃飛宏一眼,而後将碗裏的酒一飲而盡,“我替他了。”

初瀾愣了下,想說這碗他剛剛用過,但又一想別個小池老板都沒見外,自己說多少有些小題大做。

邊上幾個看好戲不嫌事大的年輕人一見莫池跑來這桌,瞬間一擁而上開始起哄。

“我也要跟貴客喝一個!池哥你又替啊?”

“我也來!”

新一壇酒被拔掉塞子,不由分說倒進碗裏。

莫池也不多言,再次仰頭将酒喝了。

圍着的人群頓時一陣歡呼,不時便有更多人加入。

初瀾見莫池早在龍王廟的時候,就已經灌了不少酒,擔心他這麽喝會高,想替回來,被一旁的唐軍攔住。

唐軍邊嗑瓜子邊自顧自樂:“沒事兒,他能喝着呢。”

初瀾皺皺眉:“喝多了傷胃。”

“他沒胃,渾身上下除了膽就是肝。”唐軍自斟自酌了口,“我結婚那會兒被灌得更厲害,沒辦法,總不能讓我媳婦兒喝。”

說完這句,他似乎也覺得自己這個類比不太恰當,又補了句,“你是他們家客人,他想替你就讓他替呗。”

轉眼,新一輪對山歌又開始了。

先前圍着莫池起哄的這幫人酒意上頭,撂下碗加入了對歌的隊伍。

莫池總算有了休息的空當,踢了踢黃飛宏的凳子,示意他往邊上挪個位置,自己挨着初瀾坐下。

大概是喝了酒的原故,莫池身上有些燙,夾着股熱風。

初瀾趕緊找杯子給他倒了杯糯米茶,讓莫池喝了解酒。

就算是在這炎炎暑日,初瀾依舊沒出汗,渾身上下既幹爽又清涼。

莫池本能就想再靠他近些,緩解體內竄湧的燥熱,但理智又讓他自始至終都和初瀾保持着距離。

黃飛宏這會兒已經徹底高了,見着張三叫李四,逮着王媽喊管家,憨笑着臉沖初瀾豎起個大拇指:“嗝,池哥,你、你真帥啊!”

話沒說完被莫池掰着頭調了個方向:“池哥在這兒呢。”

“哦、哦。”黃飛宏呆滞地點點頭,又把臉轉回去,笑得更傻,“嫂、嫂子,我哥真帥啊!”

唐軍搓着臉笑的快溜到地上了,黃飛宏不滿地垮起表情吼:“兒子別笑!”

“滾,我是你大爺!”

“大爺過年好!”

初瀾也跟着輕輕笑了聲,看着這些鮮活的生命,生出了一種許久未曾有過的輕松感。

這裏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自己在此刻,好像也是活着的。

一擡眼,發現身邊似乎有人正在看他。

初瀾扭頭,迎上莫池黑漆漆的目光。

“頭暈不暈?”初瀾問。

莫池搖頭。

“下午是什麽安排?”

“山歌比賽,一直唱到黃昏。”莫池頓了頓,“我不用在,晚上出來‘祭江魂’就可以。”

“嗯,那就先回去休息下,我幫你把背上的圖案洗幹淨。”

“你不跟去看了?”莫池問,“黃飛宏和唐軍他們都去。”

“不了,我也有點累。”

莫池點頭,又看了初瀾一會兒:“沒醉吧?”

“沒有,只喝了一點,就是太陽太曬了。”

莫池低低“嗯”了聲,這才撐着額角,阖上了眼。

……

*

午後,江壩上的宴席散了,初瀾和莫池跟唐軍、黃飛宏在碼頭分了頭,往莫池家的方向走。

縱然是酒神轉世,喝了那麽多也難免遭不住。

初瀾明顯覺得莫池步子有點打飄,卻還在強作鎮定地想走直線。

初瀾快上前兩步,将莫池的胳膊挂在自己脖子上。

莫池說了句“不用”,要掙開,被初瀾阻止。

“我沒喝多。”

“好。”

莫池嘴唇動動:“不用扶。”

“嗯。”

莫池又要抽手,初瀾微皺了下眉,下意識便拿出年長者心态,說:“聽話。”

莫池動作僵了下,垂眼看着初瀾,卻沒再反抗。

片刻後低聲道:“我身上有汗,還有顏料。”

“沒關系。”

烈日依舊灼燙,別說是莫池,初瀾都被曬得有些發暈。

等到了家,陳芳草聞到莫池一身酒氣,也猜到他大概是被人輪着灌酒了,不好意思地拜托初瀾把人先送回房間,自己去廚房煮醒酒湯。

初瀾架着莫池上到二樓,本想直接在他屋裏幫莫池清洗背上的顏料,可莫池卻突然停住腳。

蒙着醉意的眸子沉了下:“你上樓吧,我自己行。”

“你洗不幹淨,得先用油把顏料卸掉。”初瀾說着又看向莫池的左手,“還有你的手也要重新消毒。”

莫池不語,執拗地站在走廊上。

喉結微滾,又靜了下道:“我不習慣有人進我房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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