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念
第28章 一念
生命體征儀上顯示的心率正在一點點攀高。
當胡曉峰收回思緒時, 臉上早已模糊成一團。
“缽仔,我從小就教你,做一個誠實勇敢的人, 但最後連我自己都沒能做到,是我給你做了壞榜樣。”
胡曉峰緩緩睜開眼, “在我知道自己得癌症以後, 說真的其實沒感到有多絕望, 反而覺得這是罪有應得,有種終于遭了報應後的安心……兒子, 這些年我沒有一天不陷在痛苦裏, 我不想你再像我這樣活着了。”
“去親口告訴小池吧, 告訴他是你暴露了他的動向,才讓那夥人堵到了他。我也會講, 是我為了包庇你愧對了他一直以來的信任。”
“爸,現在跟他講這些還有什麽意義麽?”缽仔幽幽開口,“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告訴他無非只是讓他把那段記憶再拿出來複習一遍。”
“缽仔, 你應該去承擔。”
“我怎麽沒有承擔?”缽仔苦笑, “你說你這些年一直活在痛苦裏,我何嘗沒有?每次見到莫池,我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仰向天, 深深嘆了口氣, “可是老胡啊, 事情沒有你想的這麽簡單。你以為我是怎麽進到現在的高中裏教書的?”
胡曉峰表情一怔:“你什麽意思?”
缽仔重新看向他:“你覺得就憑你以前在這裏教過書, 我就有把握一定能進來?爸, 現在早不是你們那個年代了。你再想想,如果你真的受校領導器重, 高中時我又怎麽還需要池哥的保護?”
“胡泊!…你、你是不是還跟他們有聯系!”
“沒有。”缽仔說,“但我答應了沈濤,承認他們在藝考培訓班裏并沒有霸淩過我。他們和池哥,是聚衆鬥毆。”
“小池是為了你才跟他們結得仇!”胡曉峰氣得渾身發抖,“是為了我才答應要護着你!!你這麽說會把壞人放走,讓好人判得更重!”
“他護着我,難道不也是為了要跟你學畫畫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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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曉峰噎住了,看着眼前冷靜的兒子,突然覺得無比陌生。
缽仔放緩語氣,一下下輕輕幫胡曉峰撫着胸口,輕聲勸慰:“爸,我也很希望池哥好好的。現在初老師來了,我其實比你跟池哥都更高興!初瀾一直是池哥的偶像,現在有他親自教池哥畫畫,這不是我們都希望看到的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為什麽非要提起過去那些不開心的事?這不是在池哥的傷口上撒鹽?”
“缽仔!!”胡曉峰狠狠揮開缽仔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變成這樣…”缽仔喃喃重複,掀起眼皮,“變成哪樣了?爸,你這話說的好像很了解我似的…但在你眼裏,不是始終就只看得到池哥一人麽?”
話及此處,他抽起嘴角,又哂笑了下:
“以前就是這樣,覺得我什麽都不如池哥,畫畫不如他,成績不如他,他是天之驕子,我只是你不争氣的沒用的兒子……我也是這麽覺得的,可憑什麽呢?所有的贊賞、期待都是池哥的。你猜沈濤為什麽會欺負我,他親口說過,打狗也是為了沖主人。還沒跟您提過吧,我在藝考班上遇到了個女生,我很喜歡她,沈濤也喜歡。但最後,那女生卻跟池哥告白了……你說怎麽是個人都要喜歡他啊?”
“爸爸,你說池哥是你的驕傲,是朔松江人的驕傲,可我也很想有一天當你提起我時,不再只是那句‘缽仔他啊,不如莫池,比小池差遠了’,我也想成為你的驕傲,成為朔松江的驕傲。”
病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一道纖瘦的身影快步上前,全然不顧身後拎包子的人阻攔,走到缽仔面前。
生風的拳頭朝着缽仔的臉重重砸去。
初瀾:“混賬。”
……
*
缽仔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拳打懵了,呆呆站在那兒,眼鏡挂在單側耳朵上。
胡曉峰也沒想到初瀾會突然出現,更沒想到他身後的莫池居然回來的這麽快。
他張張嘴想說些什麽,但最後只是無奈地閉上眼,沉沉嘆了口氣。
缽仔将眼鏡重新扶好,模糊的視線再次變得清晰。
下一秒,對上了莫池深不見底的眼睛。
“池哥…”缽仔心虛地錯開目光,他剛剛太激動了,多年來積攢的內疚、恐懼與深藏在心的不甘交織着一股腦沖了上來,他連自己都沒想到,他居然會說出這些話來。
但眼下,一切都覆水難收。
莫池走入病房,默默将包子擱在胡曉峰床頭,這全程都沒說一句話,更沒再多看缽仔一眼。
适才他怕胡曉峰餓着,專門借了劉小兵的電動車,騎着去林家鋪子買包子。
回來時恰好撞見前來探望的初瀾,兩人一起進的醫院,也是一起聽到了父子倆剛剛的對話。
胡曉峰從被子裏探出手,緊緊攥住莫池的手腕。
還未開口已是泣不成聲。
莫池将手抽出來,輕輕在胡曉峰的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臉上看不出一絲明顯的情緒,平靜得出奇。
接着,他轉身大步出了病房。
初瀾見狀也趕忙跟上去,雖然他還是沒有将莫池的經歷拼湊完整,但現在起碼知道,如果不是因為缽仔,莫池大概不會捅人。如果不是他咬定莫池是“聚衆鬥毆”,莫池可能不會被判那麽久。
醫院外的樹下,莫池蹲在地上一口口往自己的嘴裏送煙。
其實他心裏一直就有疑惑,當初那夥人到底是怎麽知道自己去了火車站。
爸爸出事是個意外,連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到,那夥人又是怎麽能提前到了車站,設點埋伏他。
而今,所有的邏輯終于成為閉環。
只是他怎麽也沒料到,那個總是跟在自己身後,被他當作親弟弟對待的缽仔,居然對他藏着這麽深的怨念。
到最終成為了造成這場悲劇發生的導火索。
一支冰涼的雪糕貼上莫池的臉,他眸光顫了顫,擡起頭。
指間夾着的煙被抽走,換成奶油味的雪糕放入他嘴裏。
甜膩的味道慢慢在口腔擴散開來,莫池握着雪糕棍将其拿出來,對正要熄滅香煙的初瀾說:“別掐,那是我最後一根,不要浪費。”
初瀾聞言,點了點頭,接着就把那半截煙往自己嘴裏送。
莫池抽得是便宜貨,上回初瀾借來抽得時候就覺得辣嗓子,此時被嗆得擰起眉。
莫池嘴唇動了動:“掐了吧。”
初瀾牽了牽唇,将煙熄滅。
莫池瞥了眼那煙頭,濾嘴的位置有些許濕潤,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初瀾的。
他下意識抿起唇。
“你剛剛下手真重。”莫池咬了口雪糕,在嘴裏慢慢含化,“老師也會打人?”
“第一次。”初瀾在他旁邊蹲下來,這個姿勢和向來溫文爾雅的他很不搭調,“缺乏經驗,胳膊現在都是麻的。”
初瀾說着又笑了笑,“不過缽仔人就在醫院,真出事了醫生護士也來得快。”
莫池扯了下嘴角,低頭繼續吃雪糕。
融化的奶油滴在地上,很快便招來一隊螞蟻。
其中有只很陰險,趁夥伴被奶油黏住的時候,爬到它背上用觸角探着甜味。
莫池用吃剩下的雪糕棍将下面那只螞蟻救了。
“我…”莫池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來打破這漫長的寧靜,可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講起。
“沒關系。”身旁的初瀾溫聲道,“不想說就先不說,其實我現在也正懊惱該怎麽安慰你。”
莫池沉默,片刻輕點了下頭:“謝謝。”
兩人就這麽蹲在樹下又一起看了很久螞蟻,直到莫池擔心初瀾腿麻,要他起身時。
一條胳膊突然從身後繞來,壓着莫池的頭,把他扶到肩膀上。
對方頸間好聞的草木氣息連同他身上的體溫頓時一起襲來,莫池的身體不由繃起。
初瀾撫摸着他的頭發:“這樣會好些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