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間

第30章 人間

莫池的手驀地一顫, 反而徹底碰到了初瀾的後背,連忙觸電般地抽開了。

“我…睡覺不老實。”

他說完,又覺得這樣的解釋多少有些欲蓋彌彰。

好在初瀾也并未多問, 在黑暗中輕輕牽了牽唇:“能睡着就是好事。”

莫池迅速起身下床,拎過脫在一旁的外衣邊穿邊說:“你接着睡, 我回去了。”

這全程, 他都沒再多看初瀾一眼。

房門被打開又再次關上, 房間裏重新落入黑暗。

初瀾看着一旁空了的枕頭兀自出了會兒神,将手慢慢伸過去摸了摸。

上面還殘存着莫池的體溫。

初瀾的眼底籠起思索。

他其實一直都沒睡, 雖然閉着眼, 但還是能感受到對方的注視。

然而莫池不知道的是, 在此之前,自己也早已像這樣看了他許久。

目睹着對方的呼吸從無聲一點點變得綿沉, 目睹他因夢境而擰起的眉心,直到目睹他的眼皮微顫着睜開。

初瀾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在莫池看他時,下意識先閉眼,只是在那一瞬間覺得心跳猛地加速。

在對方漫長地注視下, 越攀越高, 最後要是再不睜眼打斷,可能就驟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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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頻率在不久前也出現過一次。

當時莫池對他說,不希望從他的眼裏看到憐憫跟同情, 被他一口否認了。

莫池追問他不是憐憫是什麽, 自己卻回答不上來。

而今未果的問題似乎一下有了答案。

那種感覺, 叫心疼。

而現下這久不複緩的心率……

初瀾擡手, 搭在自己胸口上。

答案像是呼之欲出, 又相當之離譜。

……

*

後半夜,被失眠和紛亂心緒折磨的初瀾爬起來吃了兩粒安眠藥, 總算在藥物的作用下漸漸睡去。

再睜眼時天蒙蒙亮,他摸過手機看了眼時間,也就只過去了三小時。

初瀾起身到浴室沖了個澡,決定去江邊吹吹風,呼吸下新鮮空氣。

經過二樓時,與穿戴齊整的莫池撞了個正着。

莫池垂在身側的手上握着電話,眼睛比昨天更紅。

在看到初瀾後先是愣了下,随即眸色再次變沉。

“缽仔剛剛來電話。”莫池的嗓音有些悶啞,好在還算平靜,“胡老師走了,我現在得過去一趟。”

他說完便要走,被初瀾從身後拉住。

“我跟你一起。”

……

*

朔松江的殡葬習俗很繁瑣且考究,不同年紀的人走了,治辦歸置都不相同。

但在莫池與缽仔商議後,還是決定遵從胡曉峰生前的意願,葬禮一切從簡。

胡曉峰的靈堂就設在家裏,遺照沒做成黑白,只在櫃櫥上放了一張生活照,一盤冷果,一杯桂花酒。

他這輩子老實本分,平時又總與人為善,因而就算沒什麽親戚,前來吊唁的人也并不少。

初瀾站在檐下,看着那些進進出出熙攘的人群,與整個環境相抽離。

微風拂過屋前的桂花樹,細碎的花朵簌簌掉落,幽香撲鼻。

他将目光轉向屋內,莫池正跪在靈前,每當有人進屋祭奠時,便一一沉默地彎腰鞠躬答禮。

他莫池的臉上無悲無喜,看不出多少情緒,只是全程都筆挺地跪着,沒歇過一次,更沒離開過半步。

按道理講這事原本不需他來做,但他還是二話不說給攬了下來。

前來吊唁的人裏有不少是胡曉峰曾經的學生,看到莫池後的神情都有些複雜。

惋惜和可憐居多,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用自以為很小聲但其實誰都能聽見的聲量發表着各自的感慨與見解。

初瀾忽然又想起莫池對他說,最怕從他眼裏看到憐憫與同情。

這些看似善意的目光和話語背後,其實都藏着一把鈍刀,專挑人最敏感的神經慢慢切割。

在這些同學之中,初瀾還看到了當時那個在江邊擺攤畫畫的男生。

男生也認出了初瀾,走上前與他攀談,最後實在按捺不住心虛跟初瀾承認,那幅“女人撩頭發”的人像其實是莫池在高中時畫的。

最初自己的生意一直不好,這才拜托胡曉峰找來莫池的畫“撐場子”。

而這些事于現在的初瀾而言,早已不是秘密。

缽仔的電話又響了,從初瀾來到這裏後,他就一直在頻繁地接打電話。

兩人間隔着些距離,分別站在桂花樹的左右兩側,但初瀾還是能從缽仔的對話中猜測到電話那頭的內容。

無外乎是些不痛不癢慰問的話,緊接着便是旁敲側擊地提醒缽仔,生活還要繼續,工作也不能落下,問他什麽時候能夠到崗。

缽仔看起來很憔悴,下巴上挂滿青色的胡茬,眼底墜着深重的眼袋,和他那張顯小的娃娃臉很不相稱,像頭得了厭食症的熊貓。

大概是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缽仔突然一下激動起來,紅着眼大喊:“我他媽就是個副課老師,平時被占課的時候怎麽不說我耽誤教學進度!”

像是覺察到了初瀾的目光,缽仔短暫和他對視了下,又匆忙将視線錯開,稍背過些身。

只聽他深吸口氣,接着重新放軟了态度,“領導您放心,我一定盡快回學校。我爸再怎麽說也是咱們學校的老教師了,還望您這邊能多理解一下……是是,我知道您是怕耽誤教學任務,剛剛是我不對,我态度不好……放心,我一定會盡快調整自己的情緒……是,我知道您是對我好……”

初瀾默默看着對電話點頭哈腰的缽仔,他瘦弱的背影和強打精神讨好的語氣形成了一種莫名的悲涼感。

此前,初瀾一直以為自己遠離了塵世,逃到了世外桃源。

如今恍然發現,原來誰也逃不出這悲涼人間。

缽仔手裏的電話被人拿走了,不小心碰到免提,電話裏那惱人的聲音還在自顧自地嚷嚷。

“我理解你的心情,胡老師在校任職的時候我還沒調來,照理說他是我的前輩,我也很尊重他……但一碼歸一碼,誰家還沒個難過事?我說你剛剛是不是講髒話了?是不是罵人了?……身為一個人民教師,你怎麽能說髒話呢!這就是典型的素質低下!小胡,這個素質問題你還是得多加強——”

“滾。”

莫池罵完直接挂斷電話,将缽仔的手機往他懷裏一扔,“回去跪着。”

缽仔嘴皮動動,也不敢多言,乖乖跟着莫池回了屋,跪在胡曉峰的遺照前。

臨近中午的時候,火葬場的人來了。

胡曉峰的屍體被擡上車運往碼頭,由莫池親自開船送往江的另一邊。

再回來時,已化為一個青色的骨灰壇。

今天的晚霞格外紅,天地都被籠罩其中。

高亢的唢吶聲劃破朔松江的黃昏,缽仔抱着骨灰壇走在最前面,莫池在旁執白色魂幡,送葬的隊伍跟在後面。

就這樣繞了一整片山,最終回到岔口的那片桔子林。

胡曉峰和他的妻子葬在了一起,更晚的時候,人群散了,桔林裏就只剩下莫池和缽仔兩人。

缽仔終于再無所顧慮地嚎啕大哭,沙啞粗粝的聲音回蕩在林間。

莫池點燃根煙,放在胡曉峰的墓碑前,也不出言安慰缽仔,任由他發洩着壓抑已久的情緒。

直到缽仔哭得筋疲力盡,癱倒在地,才淡淡對他說:“回去吧。”

話畢轉身,漸漸消失在了缽仔的視線裏。

……

*

莫池并沒有離開,而是穿過幽暗的密林,在更深處的一座墓碑前停住。

——這是他一直都不願靠近的地方。

月光透過樹梢縫隙,淺淺灑下,墓碑上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

莫池靜伫了會兒,慢慢伸手撫向那塊冰冷的石碑。

越握越緊,像是想拉住什麽。

“爸。”

他低低喊了聲,就又再次沉默了。

桔林臨着江邊,從這裏可以清楚聽到源源流動的江水聲。

低矮的灌木間零星飛舞着幾只螢火蟲,在生命即将終結時釋放着最後一點光亮。

有一只飛到莫池身邊,很有靈性地圍着他轉了圈,停落在莫池胸口戴的那枚護身符上。

在被忽然滑落的一滴滾燙水珠濺到時,顫抖着翅膀逃開。

陸續墜落的水珠接連融入潮濕的泥土,瞬間便不見蹤跡。

而這全程,始終是無聲的。

不知過了多久,莫池終于擡起頭,望向螢火閃爍的方向。

依稀間,他仿佛又看到了一個小男孩拿着捕蟲網,騎在另一個高大男人的脖子上,同他一起大聲唱:

“螢火飛如潑,下雨必定多……”

“螢火飛得高,山雨欲飄飄……”

“螢火飛得低,曬死大鯉魚……”

螢火的微光不見了。

連同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個記憶裏的夏天。

……

*

當莫池從桔林間再次走出時,神情又恢複成了往日的平淡。

視線逐漸變得開闊,只見江月之下,一道清瘦的身影正背對着他,獨自望着江面。

大約是聽到了動靜,那人轉頭朝莫池看來,一雙平靜如水的眼眸倒映着今夜的月光,沖他輕輕牽了下唇。

“一直在等你。”

他緩步朝他走來。

“回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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