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凡心
第32章 凡心
幾場連綿的陰雨結束, 整個朔松江都被一股濃郁的桂花香沁染,連來往的風都是甜的。
這天初瀾和莫池收拾好畫具,按照約定前往藤若寺, 修複溶洞裏的岩畫。
淨塵師父和先前一樣等在山門口,他已得知胡曉峰不在了的消息, 那雙仿佛能洞悉世間萬物的眼裏短暫劃過一絲哀傷後, 再次歸于沉靜。
佛家往往把“過世”稱為“往生”, 是指跳出過往的惡業,獲得新生的過程。
莫池搬了把木梯, 同初瀾一起進入洞中, 來到“九色鹿”下方。
“先從這裏開始吧。”初瀾挽了袖子, 系好圍裙,爬上了木梯, “你給我遞筆。”
“好。”
溶洞很深,初瀾說話時自帶些回聲。
莫池幫他扶穩梯子,微微仰頭看着專心為鹿王補色的初瀾——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自那晚從江上回來後, 他和初瀾之間的狀态就好像發生了某些微妙的變化。
以前總是自己忍不住悄悄觀察初瀾, 但最近兩人對上目光的次數似乎越來越多。
原先偶爾相視時,初瀾總會很自然地沖他牽起唇,用眼神詢問他有什麽事。
但現在, 初瀾甚至會先他一步将目光錯開, 要不然就是默默看着他出神, 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
起初莫池還以為對方是因為知道了自己太多事, 一時又沒想好該怎麽勸慰, 才覺得苦惱。
可就在他直言讓初瀾不必介意時,對方給他的反應又好像不單只是這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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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上方的石縫間擠進來, 落向初瀾的側臉。
他的皮膚原本就白,現下更是多了幾分出塵感。
此時此景,是過去的莫池連做夢都不敢夢到的。
他的眼底不禁升起一抹思索,在萬千假設中有一個最不可能的猜測一閃而過,但很快又被他自我否決。
初瀾對他……
怎麽可能。
此時初瀾的筆已經在半空懸了半天了,見莫池一直沒伸手接,偏頭看他,再一次和莫池幽沉的目光相撞。
初瀾的心亂了下,與此同時也感到有些喪氣。
好不容易才進入的工作狀态被輕而易舉地打斷,前功盡棄。
莫池默默收回神,問:“換筆?”
“我自己拿吧。”
初瀾輕嘆了聲,扶着梯子下來,想着剛好借機會喘口氣。
結果梯子因為年月太久,加上最近又總下雨,木頭竟然從中心腐壞了。
初瀾一個不留神踩斷,身體猛地向下墜,被莫池眼疾手快地從身後一把抱住了腰。
莫池将他放下來,初瀾此時一只手還緊緊抓着梯子的邊緣。
“松手。”莫池低聲說,在初瀾放手後拉着他靠近那縷陽光,檢查有沒有受傷。
光柱很細窄,亮度也不強,莫池不得不将頭又往初瀾的手上湊了些,挨個擠壓過他的指腹,避免紮入木刺沒被發現。
莫池的呼吸一下下掃着初瀾的指尖,因為用力,他的指腹被捏得有些泛白。
初瀾手指微蜷了下,想要抽開,被莫池喊了聲“別動”,只能乖乖地任由對方給自己檢查。
他覺得那被擠過的指頭有些發麻,像有股細小的電流随着對方的力度絲絲鑽進指甲蓋,沿着血管流向胸口。
這陌生的感覺令初瀾感到無措,于是又往後縮了縮手,輕聲說:“沒事。”
莫池在确保對方的确沒傷到後才将他放開,擡眼看向初瀾時忽然微微愣了下。
——初瀾正輕擰着眉,眼睫下垂,默默看着被他松開的手。
藏在額前碎發下的眸子裏,隐隐跳動着些難以辨別的情緒。
也不知是不是光線原因,莫池總覺得初瀾的臉有些紅。
他遲疑地探手摸向對方額頭,初瀾的身體很小幅度地顫了下,視線從手上移回來。
“怎麽了。”莫池看着他。
初瀾搖搖頭,牽了下唇:“被吓了一跳。”
他頓了頓,對莫池溫聲說,“你要先休息一下麽?還是我們繼續。”
莫池幽幽盯着他,又過了會兒後才道:“看你,是你在畫。”
“我不累,那繼續吧。”
初瀾說完,身體向後撤了撤,拉開了和莫池間的距離。
就在他彎腰換筆調色的時候,餘光又掠過了那三尊漢白玉雕的觀音像。
神像靜靜伫立在溶洞深處,慈悲且莊重。
而此時此刻,他竟于觀音之下,動了凡心。
……
*
後半程,初瀾極力想讓自己重新投入到創作狀态中。
事實證明似乎有點困難。
指尖被擠壓過的位置持續傳來過電的感受,幾次險些把線勾歪。
莫池在旁看着他,半晌後說:“你不然還是歇一下。”
初瀾停住,握筆的手垂回身側。
他阖眼深吸口氣調整了下,再次睜開,轉身對莫池道:“能不能幫我一下?”
還沒等莫池回答,初瀾便已将筆交到他手中。
“很簡單,只要按照你先前畫的紋路再描一遍就行。”
很簡單,但現在的自己心卻亂的怎麽也完成不了。
莫池站着沒動,初瀾抓着他拿筆的手緊了緊,把莫池帶到岩畫前:“畫不好也沒關系,能清理掉。”
四下又靜了片刻。
終于,莫池輕點了下頭,調整好握筆姿勢。
當筆頭觸及到岩壁上時,他的手腕又開始條件反射地顫抖。
莫池抿唇,喉結滾了滾:“你也幫我一下。”
身側的人半天沒說話,就在莫池側過目光看他時,初瀾把手慢慢伸了過來,扶在莫池發抖的手腕上,将其按穩。
“來吧。”
很奇妙的,原以為會變得更亂的心緒随着兩人統一的動作一點點歸于平靜。
溶洞裏安靜到鐘乳石尖的滴水聲再次變得清晰可聞。
一時間就仿佛穿越了時空,莫池又看到了那個陰雲籠罩下的火車站。
少年攥緊美工刀的手被人握住,手指穿過他的指縫,将其一根根撬開。
力度不重,輕柔得像一陣風。
美工刀掉落在地,在積水裏反着刺眼的寒光。
他的頭被捧着向上,有人在他耳邊告訴他,別看腳下,看天。
手裏被重新換上一支畫筆,帶動着他描過天空,攪散烏雲,蘸上雨過天晴後的第一縷陽光,奮力揮灑,将金色鋪滿朔松江……
“然後呢,莫池。接下來要做什麽?”
“換…扇形筆…”莫池喉結滾了下,他聽到自己這麽說,聲音有些陌生,“中號的。”
“尼龍還是…”
“豬鬃。”他的語速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篤定,“淺綠和深藍混合,再加30%的白。”
“好。”
筆被遞回到手上,頃刻間褪色的岩畫再次覆蓋上鮮豔的色彩。
“黃、綠、翠綠、加10%钴藍,調成孔雀藍。”
“繼續說。”
“鹿角位置改用鼠須勾線筆。”
不知何時,初瀾早已默默退至一旁,在莫池問他要筆時便将相應型號遞過去。
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莫池。
那雙狼一般鋒利的眼裏此時跳動着熠熠的光,每一寸筋骨連着肌肉,都像是和手上的畫筆融為一體。
運筆果斷、幹脆,少了用色時的考究謹慎,就仿佛那些顏色早已刻入他的骨血深處。
他原是如此。
本該如此。
初瀾在此時又聽到了擂鼓般的聲響。
來自自己的胸口。
……
*
在畫完最後一筆後,莫池緩緩地閉上眼睛。
手一松,畫筆“啪”掉在地上。
他的耳畔嗡嗡作響,甚至産生了一種用力過猛後的眩暈感。
手又開始不住地發抖,但這一次,他終于搶先一步完成了畫作。
許久之後,莫池終于輕輕睜開眼,朝初瀾看去。
他嘴唇動了動,但最後什麽也沒說出來。
反倒是初瀾先一步走到他跟前,站定,一把将莫池抱住。
莫池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動了下,片刻慢慢擡起,環上初瀾的後背。
在短暫的遲疑過後,擁抱的力度越來越重,仿佛要把對方鑲嵌進自己的身體。
莫池怔怔望向岩壁上的畫,下意識喃喃開口:“初瀾,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完全恢複了,我有沒有可能就……”
“有沒有可能…什麽?”
見莫池半天不語,初瀾自行猜測道,“有沒有可能重回宿城美院麽?”
“……”莫池閉了下眼。
“當然。”初瀾果斷給了答案,“不過不是宿城美院,你該去更好的地方。”
莫池還是沉默。
他吸了口氣緩緩吐出,眼神也随之一點點冷靜下來——
剛剛,他差一點就沒忍住說出口了。
但此時此刻的擁抱太令莫池貪戀,讓他根本不忍心将其打破。
末了,莫池低低“嗯”了聲:“我會努力的。”
這天,向來不信神明的他在觀音像前偷偷許下誓言。
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完全恢複了,他要把這句潛藏在心的話親口問初瀾——
我有沒有可能就配得上你了。
有沒有可能就配得上……
喜歡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