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他這才舍得将目光分給那人幾分,但卻在端詳過後定在了原地。這張臉對他而言并不陌生,上元佳節的夜裏,萬千燈火絢爛奪目,他曾經躲在那半寸陰影中,用他和師尊的發編織同心結。當時他滿心甜蜜,只覺身旁人應是唯一的歸宿,但如今毅然決然離去的亦是他。
“已然丢了。”
宮無後垂眸,不想再搭話。
但那老者卻輕而易舉看透他此刻所想,并未因吃了閉門羹而生出惱怒,反而笑吟吟的坐在他對面。
“前塵過往,真就要這般抛卻?”
他終于舍得施舍那位老者方寸目光,對面也不惱,仍舊看着他露出些許笑意。宮無後心中忽而生出些許煩躁,事情已經走到如今這般,煙都是何等地方,而古陵逝煙又是何等人物。他既已做出這版選擇,自是無回頭之路的。
既然已經毫無轉圜,他又何苦糾結。
“不抛卻,又能如何。”
這方故事已到尾聲,無論他如何抉擇,恐都難以得到圓滿幸福的結局。既如此,萬般選擇于此都不過螳臂當車,何苦再費這般心力。但很顯然,這位老者并非這麽覺得。他從身上翻找片刻,将什麽東西放在了桌上——那也是一枚同心結。
紅色絲線互相壓制交纏,是另一種宮無後不曾見過的編織手法。編織者應是新手,針腳處還能看到幾分笨拙的痕跡。宮無後的目光在上面流連片刻,便再次收回了目光。
他不知這位老者所說這番話究竟為何,畢竟木已成舟,許多事情并非言語便可和解,由刀刃在心尖劃下的溝壑又深又痛,怎是一時半會得以痊愈的。
“你與它緣分未盡,走到如今,只因那枚蠱。”
宮無後終于舍得擡眼。
“情絲颠倒,愛恨糾纏。”
老者的話并非毫無道理,這種蠱在世間并非天方夜譚,苗疆秘術種的情蠱廣為人知,自然也有可颠倒人愛恨之用的蠱蟲。只是蠱蟲在如今的地界少見,所以也鮮少會防備此物。但着實,曾經他被抓去的冰閣,确有線人說他們有這般的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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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段在水牢中的記憶太過苦痛,許是自我保護機制,如今想尋找些許佐證,只剩下一片模糊不清的虛空回憶,甚至連冰閣閣主的面目都不甚清晰。
愛意着實曾日日夜夜剜心刺骨,連同着不可磨滅的恨意折磨他許久,可若說服自己連愛恨都非自主,多少有幾分可笑。他并非不能覺察到自己身體的異樣,可那抹恨意也非空穴來風。明明他的過往近在咫尺,宮無後從未想離開煙都,離開古陵逝煙。
他的身心早就打上屬于古陵逝煙的烙印,但他仍是活生生的人,自然會好奇曾屬于他的過往,向往若是沒有這般變故,他也許可以得到的平凡人生。不過是片刻的游離,得到的卻是徹底而冰冷的抹殺,那句呼喚從前沒有機會說出口,如今亦是再也說不出口了。
他的家被另一個給予他家的人毀掉了,兩方撕扯,他又怎能做到如此坦然。
可愛恨都難以徹底,人非草木,他自是如此。宮無後當然知曉出逃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甚至會有惹惱古陵逝煙的風險,可他着實想要逃。就像他曾豢養的那瓶蝴蝶,即使每日都會就他們新鮮的吃食,讓他們不曾受到片刻風吹雨打,他們仍想要沖破那層阻礙。
就如同現在的他一般。
所以他還是逃了,逃到此地試圖将此事掩埋塵封。他可以不再做那令人聞風喪膽的丹宮,只想做回他自己。哪怕付出沉重的代價,亦稱得上無怨無悔。
老者見他沉默,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只是微微嘆息一聲。
世間自是難得佳偶天成,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前提也總是會歷經坎坷,他倒也并不意外于宮無後的選擇。只是這對有情人着實坎坷,明明紅線仍在纏繞,卻不肯亦或者說不敢再向彼此邁出那一步。那他這個局外人,倒也樂于做回紅線月老。
白淨瓷瓶被老者放在桌上,他的指尖輕點,宮無後便明白他的意思。
“這……”
老者将物件推到他的面前。
“無需急躁,緣分未盡。那蠱唯一的作用便在情之一字上,倒也不急用着解藥。”
他終于起身,蹒跚着步伐離去,聲音卻悠悠地再次傳到宮無後的耳旁。
“妥帖收好,若是想再得以轉圜,總會用上的。”
那枚同心結在桌上放置片刻,就如同那碗逐漸冷卻的馄饨,宮無後眼眸明明微垂,卻盯着那枚同心結許久,長睫微微顫動,最終墜下幾滴淚來。人聲嘈雜間倒并沒有過多人看向此處,但宮無後還是有幾分羞赧地伸手将那滴淚拭去,才伸手拿過那枚同心結。
纖細的指尖在鮮紅的編織線上不自覺地摩挲片刻,他最終還是伸手将那白瓷瓶拿過。瓶身觸手生溫,柔潤的觸感叫宮無後不自覺地摩挲着,他知老者話中的意思,心中萬頃波濤,最終也只是沉默以對。
罷了,那些漫長年歲他亦不能視若無物,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将碗裏最後幾個馄饨吃下,結了賬後便繼續向打聽到的醫館方向前行。
但今日的事似乎都說好了一般,将宮無後打了一個又一個措手不及。醫館的郎中在他的手腕上游移許久,在那纖細手腕上反複按壓撫摸,又端詳了宮無後那雙露在素白面紗外的雙眸許久。這位年過不惑的郎中對于這脈象着實有幾分茫然,來人的脈象平和,但手指分別搭上輕動,便能感覺到其中順滑微妙的脈象。
他忍不住再次端詳宮無後。
這位“姑娘”的面容被素紗遮蓋大半,但光是一雙眼眸,便已恍若神妃仙子般勾人心魄。按理說這般姿容的女子,定是被愛侶藏于深閨,如今卻是獨自一人前來問診,甚至已懷胎三月。再加上如今的世道并不算太平,郎中在心中也忍不住微微嘆息,也生出幾分猜測。
這可見是苦命人。
“近期可有四肢疲乏的症狀?偶爾連帶着偶爾嗜睡、怕熱,出恭也有些許頻繁?”
宮無後思索片刻,微微點頭,又接着補充自己從前夏日倒也有點苦夏的毛病,每逢酷暑,胃口都會格外滞澀,但是如今剛剛入夏,苦夏的毛病來的着實有幾分早。面前的郎中在他的手腕上又再次摩挲片刻,沉吟良久終于開口說道。
“姑娘,這月的月信還未來吧?”
郎中的稱呼和問題都叫宮無後愣在原地,他剛想說明自己是男兒身,并非什麽姑娘,但下一句卻叫他徹底呆愣在原地。
“這脈象呈滑脈,脈象穩健平和,可見你已有身孕三月有餘。”
這句話帶着點晴天霹靂的意味,宮無後坐在問診的圓凳上張了張唇,卻只剩下啞然。郎中對于他的反應并不意外,畢竟獨自在外的女子驟然接收到這樣的消息,無論是何等原因獨自在外,驟然聽到這般消息都會有幾分茫然。
宮無後此刻确實如郎中所想,他連剛才郎中所詢問的問題都顧不上了,只剩下他剛才所說的那句“有孕三月有餘。”
他的身體确實接受過煙都和師尊的改造,但他着實不曾想過自己居然真的會有孕育生命的機會。曾經在床笫間為師尊生孩子的一句戲言,沒想到如今竟成了真。這叫宮無後一時間失語,他的手下意識地撫摸上自己的小腹,明明還平坦,此刻卻已經在其中孕育了一條生命。
可這個孩子……
宮無後躲在此處自是想要斬斷前塵過往,古陵逝煙同他的意義早已愛恨交織,心底密密麻麻的恨意如同螞蟻啃噬泥土,将心間血肉啃噬的千瘡百孔,連帶着他都有幾分如同行屍走肉。可如今卻告訴他,他的身體裏帶着和古陵逝煙一樣血脈的孩子,他,又或者說她承載着他的肉,古陵逝煙的血,即将誕生在這世間,展開屬于自己的人生。
郎中對他的反應并未急着催促,只是給他開了幾副安胎的藥,又囑咐他些許孕期需注意的事項。見他神思恍惚,最終還是沒忍住低聲表示,若是他不想要這個孩子,趁着月份還小,還可用些藥物打掉。
宮無後的唇張了又張,卻最終也沒能說出想要打掉孩子的選擇。
理智叫嚣着告訴他應該丢掉這塊還未成型的血肉,他此次出逃就是為了再不回頭,他不能做到日日守着如此深仇大恨之人,卻同他在床笫間溫存纏綿,甚至同他交頸而卧纏綿愛戀。可若是真用那把長劍送他走上死路,他卻又下不去手。
那麽多年的纏綿愛戀,他的骨血塑造皆是古陵逝煙親手捏造,失去他便也如剜心剔骨,亦是痛不欲生。
宮無後混混沌沌地回到住處,許是心病所致,他竟就這般在房內昏沉多日。神思淩亂間,連同那體內不知何時而種下的蠱,竟生出幾分夢魇來。他偶爾會夢到那些在竹林的過往,古陵逝煙那時還會将他摟在懷中,親吻他的耳垂,又低聲呢纏綿而旖旎的愛語在,那些過往在夢中一一複現,卻生出些凄婉纏綿
他在這夢中難斷前塵,只能在醒後坐在榻上痛哭。
他并非不識愛恨如同草木,偶爾則是夢到長劍出鞘,死去的卻是古陵逝煙。那人向來翩跹的純白衣料如斷了翅膀的蝶,落下後被血污泥濘玷污,随後他對自己伸出手,良久而纏綿地望向他。
直到那雙眼眸潰散,也不曾阖上。
這般折騰了多日,連衣衫都愈發寬松。宮無後最終還是選擇拿出那位老者的丹藥,穿腸毒藥又或者真的解藥在此刻都毫無意義,若是如此吃下能換得長眠不醒,于他而言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他将藥悉數吃下,便重新蜷縮在被褥間沉沉睡去。
這次沒有再被夢魇折磨,宮無後夢到了從前。
那是他們在竹林裏最平常的一日,他如往常在榻上不肯早起,師尊坐在他身旁嘴角噙着笑意,伸手去撫摸他因貪睡而淩亂的發絲。許是古陵逝煙的目光太過于灼熱溫柔,讓宮無後原本還粘稠的困意消散了大半,他最終只能無奈地睜眼,氣惱地看向面前的古陵逝煙。
但譴責的話語還未出口,便被溫柔的吻封緘。
“無後。”
遙遠的嘆息透過逐漸消散的夢境傳來,纏綿流連在他心間。
“可願與我長長久久。”
宮無後終于得以醒來,不再像之前那般大汗淋漓。他看着窗外微熹的晨光,并不知該如何回答,最終也只剩下長久的嘆息。他不願去想若是古陵逝煙找到此處他又該如何,幾日夢魇叫愛恨都變得模糊。
即使蠱毒已解,但那些恨意并非作假。如今他已離開煙都,新的人生觸手可及,他倒還有機會能抛卻前塵過往,去在這天地間尋得他自己幾分。
他不自覺地看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最終還是選擇留下這個孩子。
就當,為自己的過往留最後一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