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毛毛記得自己一開始不叫這個名字，有人叫它“狗狗”，有人叫它“嘬嘬”，也有踹它一腳叫它“死狗”的。
它出生在一個陰雨天，同胞的兄弟姐妹還有四五個，但最後只活下來了一半。
出生幾個月後，城市迎來了一場寒冬，鵝毛似的大雪洋洋灑灑的從空中落下，母親将它和兄弟姐妹們叼到一個泡沫箱裏睡下，再将它們全部擁進懷裏取暖。
即便外面冷得如同冰窖，但那天晚上毛毛還是覺得自己睡了出生以來最暖的一覺。但當它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它發現母親和兄弟姐妹們的身體都變得硬硬的，身上的體溫比外面的天氣還要冰冷。
毛毛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它努力呼喚着它們，用臉不斷地聳動它們的身體，還從垃圾桶裏撿來了食物擺在它們面前，但它們都沒有絲毫回應。
那個冬天，毛毛第一次知道了原來同類們除了玩耍，進食，睡覺之外還會呈現另一種狀态——永恒的靜止。
體溫永遠保持在一個溫度，身體永遠保持在一個姿勢，眼睛永遠保持在一個方向。
當然毛毛只是一只小狗，它的觀念裏沒有死亡這個詞，它只知道當同類們變成這種狀态時，它們就再也不能陪他玩耍吃飯了。
它不喜歡這種狀态。
母親和兄弟姐妹都靜止了，它只好自己一個人去覓食。等它勉強飽餐一頓尋着味道回來時，它看到一個高大的生物把它的母親和兄弟姐妹連同泡沫箱一起扔在了垃圾桶裏。
這個生物不是它的同類，它也不知道他們具體是什麽，索性就他們叫不明生物好了。
不明生物體型很大，毛毛才剛剛長到他們的小腿處，他們還在這裏處處游蕩，毛毛猜他們應該是這個地方的主宰。
母親教過它要趨利避害，即便不明生物扔掉了它的母親和兄弟姐妹，毛毛也不敢上前挑釁這些不明生物。
它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它怕自己被吃掉。
毛毛就這樣開始了獨立的生活。
它大部分時候蹲守在城市的垃圾桶裏撿食物吃，有時也去不明生物聚集的地方偷偷叼走他們的食物，偶爾還會遇見不明生物給它喂食。
它最希望遇到最後一種情況，因為不明生物主動給它提供的食物都很幹淨很美味。
它對這種生物的恐懼稍微小了些，它覺得自己有些喜歡上他們了，在睡覺時不會再專門挑避開他們的地方。
晴天時它會睡在地面上曬太陽，看着不明生物在它面前走來走去；到了雨天，它就縮在不明生物停滿了大街小巷的鐵塊下面避雨。
冬天是最難熬的，大雪茫茫覆蓋了一地，讓它無法去覓食，氣溫極速下降，寒冷的氣息一股一股鑽進它的身體各處，它因營養不良而稀疏的毛發根本抵擋不住這樣的溫度。
它跟上一個冬天一樣躲進泡沫箱子裏，全身縮成一團。它忽然回憶起了曾經陷入靜止狀态的母親和兄弟姐妹，它快進入睡夢中時想着，會不會自己一覺醒來也變成那樣了呢？
不知沉睡了有多久，毛毛在迷迷糊糊中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很輕盈，好像飄了起來，它的身體也被什麽東西偎住，全身上下都很暖和。
毛毛恍然想到，也許這就是要進入永恒靜止狀态的前兆吧。
它閉着眼睛，迎接自己的死亡，然後它忽然聽到有一個輕快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它一下聽出來那是屬于不明生物的。
毛毛帶着疑惑睜開雙眼。
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獨屬于不明生物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
這個不明生物的嘴還在不停動着，發出一些尖尖的聲音，毛毛動了動耳朵，它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但它不讨厭這種聲音。
它記得有一次就是有幾個不明生物帶着這種聲音跟它說話，然後從口袋裏掏出香噴噴的肉給它吃了。
它知道眼前這個不明生物沒有惡意，但她想幹什麽呢？也給自己肉吃嗎？
毛毛沒有聞到她身上有任何食物的味道，卻感覺自己的身體突然動了起來。
這一下讓它猝不及防，它有些慌亂地用爪子在空氣中抓了抓，它發現自己抓到了一個溫熱的軀體。
是不明生物的。
毛毛這時才發現，原來它被不明生物抱在了懷中，不明生物正用她身上的布包裹緊緊着自己，并且帶着自己前行。
毛毛并不清楚她要帶自己去哪兒，也許會是很危險的地方，但不明生物身上的氣味讓它覺得十分安心，它願意相信她一次。
它一言不發，就這樣任由她抱着，任由她抱着自己穿過被白雪覆蓋的街道，毛毛看着半空中昏黃的路燈在不斷後退，好像在寓意着它從此要告別以往的生活了。
她帶着毛毛進入了一間屋子，這間屋子是毛毛迄今為止去過最溫暖的地方，都讓渾身充滿毛發的它感覺有些熱了。
毛毛見到這裏還有另一個不明生物，他們一起蹲下來看了它好一會，嘴裏叽裏咕嚕的說着什麽，最後它聽到那個将它撿回來的不明生物對它喊：“毛毛。”
毛毛一開始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聽得多了就明白了這是他們給自己取的名字。
然後那兩個不明生物開始在屋子的大小房間裏進進出出的忙碌起來。
毛毛一會看到最大的房間裏出現了一個毛茸茸的剛好夠自己睡下的箱子，一會又聞到了某間屋子裏飄出來的肉香味。
不明生物将肉用一個白色器皿盛在它面前，它從來沒聞到過那麽香的食物，它大口大口的吃，還不到一分鐘它就将器皿裏的肉全都吃掉。
它聽到兩個不明生物看着自己發出咯咯咯的聲音，毛毛不太明白那是什麽聲音，但這好像是他們心情很好的時候會發出來的。
兩個不明生物給它脖子上帶了一個小鈴铛，他們就這樣居住在一起了。
毛毛覺得他們有點像自己的母親和兄弟姐妹，給它吃飯，陪它玩耍；但有時它也挺讨厭他們的，因為他們隔三岔五的會用水把它打濕，或者偶爾會給它吃特別苦的東西。
毛毛能怎麽辦呢，當然是選擇原諒，這是母親教會他的，家庭成員之間要互相謙讓，互相包容。
這個冬天，原本以為自己會進入靜止狀态的毛毛發現自己曾經稀疏的毛變長變密，身體不斷長出血肉，它已經比記憶中的母親還要高大了。
時間過得很快，春天過去後迎來了一年裏溫度最高的季節，毛毛那濃密的毛發開始掉落，準備長出新的絨毛迎接下一個冬季。
這時它感覺到屋子裏的氣味不一樣了，這裏好像出現了第三個不明生物。
但不明生物并沒有出現在屋子裏，他好像在另一個不明生物的身體裏，準确說是在她的肚子裏。
它能感覺到肚子裏的不明生物很脆弱很渺小，一碰就碎，它不敢再跟她玩耍了。
但她卻時常抓住它的爪子，往自己的肚子上靠。
毛毛在觸碰她的肚子時，時常會想這裏以後會出現一個新的家人嗎？他是什麽樣的呢？會陪自己玩嗎？
它有些期待了。
但是這屋子裏另一個稍高的不明生物卻不喜歡它靠近她，晚上睡覺也不再讓它進入小房間裏，它對着門叫了幾聲沒有任何反應，只好獨自睡在地板上。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她的肚子變得越來越大，這屋子裏兩個不明生物也變得越來越吵。
毛毛看到他們沖彼此高聲叫喊着，咆哮着，它聽不懂內容，但是卻從他們的口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們是在因為自己而争吵嗎？毛毛不清楚，它只感覺那個稍高的不明生物對自己越來越不耐煩了。
他不再陪他玩，不再給它喂食，呼喚它時稱呼也從“毛毛”變成了“死狗”。
在第三個冬季來臨之際，那個稍高的不明生物突然帶它離開屋子，下了樓。
他曾經也帶自己下樓玩過，但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毛毛最近對他有些不滿，它想這也許是他求和的方式，毛毛很開心的跟着他走了。
他用鐵塊載着它，來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毛毛之前從未來過這裏，它開心的從鐵塊跳下來，在這裏自由的奔跑着，跳躍着，和其他同類一起玩耍。
然後等它玩累了，尋着氣味去找那個鐵塊時，它發現那裏空無一物。
難道是自己找錯了？
它帶着疑惑在四周重新找了一遍，可是它到處都找不到鐵塊，也找不到他了。
毛毛一下意識到，自己好像是走丢了。
母親教導過它家人是最重要的，每次有兄弟姐妹走丢時，母親都會把它們找回來。
于是它也锲而不舍的找着鐵塊，找着那兩個不明生物，找着自己的家。
這周圍對它來說很陌生，它幾乎聞不到自己熟悉的味道。
它迷失在這裏辨不清方向的到處亂竄，只能憑借那微弱的鐵塊氣息尋找回家的路。
其實連它自己都不确定，鐵塊的氣味是否早已消失了，但它還是倔強的尋找着，它相信自己在這邊多轉幾圈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這期間也有別的不明生物用食物引誘它，說着它聽不懂的話想将它抓走，有些同伴被騙了過去，它自己卻始終保持着警惕。
因為它很明确自己的目标只有那個溫暖的家。
冬季很快到來了，它曾經濃密的毛發再一次變得稀疏，無法抵禦這樣的嚴寒。它行走在回家的路途上，猜想着自己會不會靜止于這個冬季。
這個時候卻有一個聲音出現了。
這個聲音即不是它的同類，也不屬于不明生物，但毛毛卻能聽懂它話中的意思。
它對着自己說：“你走丢了嗎？”
毛毛沒有回答。
“我也是。”
“要不要跟我去一個地方，就我和你，你可以把它當做我們新的家。”
毛毛依舊沒有回答，因為它依舊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