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第 8 章

【8】

喬家雖是清流之家,但也并非一點根底都沒有。

阖府上下養了不少奴仆,幾位公子院裏伺候的仆從護衛也都個頂個的能打,不是什麽酒囊飯袋。

喬姝月出門時,劉媽媽從喬良院中借了十個護衛。

木蘭院之所以沒有自己的護衛,一是因為喬姝月不常出門,用不到人。二則是幼時喬姝月被一個武衛吓哭,連着做了三天噩夢,還發了高燒。

後來褚氏便将木蘭院那幾個五大三粗的護衛都撤了,只留下李護衛這麽一個瞧着斯文柔弱但輕功不錯的守衛。

劉媽媽今日借出來的這十名,是喬父特意安排到喬良身邊看管他的,是喬家的精銳。

此刻訓練有素的喬府護衛兩人守在院門口,剩下的将在場衆人團團圍住,半包圍成圈,唯一的缺口便是喬姝月所站的位置。

小姑娘雙手叉腰,氣鼓鼓得更像個球了,她氣得直發抖,手指着那個正在作惡的壯漢,鼻音濃重,“光天化日,你們還要害人不成?”

約莫是喊得太用力,才剛威脅完人,自己便捂着唇咳嗽不停。

稚嫩的童聲叫在場人皆是一愣,悅泉樓的幾人面面相觑,看着眼前不知是哪兒突然蹦出來的一群人,氣勢稍稍弱了幾分。

猛哥很快回神,握緊手中的刀,警惕地看過去。他先是看了一眼說話的女童,很快便挪開目光,沒将一個小丫頭放在心上,目光在衆人之間巡視,最終落在最喬良身上。

他語氣猶疑:“這位公子瞧着眼熟,不知如何稱呼?”

喬良擰着眉,端詳對方的臉,卻覺得對方陌生得很。

他冷笑一聲,“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問小爺的名諱。”

“我——”

“我什麽我?這是你們管事和東家的授意?把人弄到這兒來殺?”

喬良目光後落,看向仍被鉗制的少年,他對上對方冷淡敵視的目光,愣了下,那句“你別怕”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他招架不住少年帶刺的目光,有些慌亂地挪開視線,摸了摸鼻子。

猛哥面色幾變,他在西京城中混了這麽多年,看人的本事還是有的,眼前這位公子哥顯然不是尋常身份,高低也是個官宦子弟。出門在外能跟随十數護衛,家中的官位定低不了。

莫說是什麽侯門伯府,就是個三品五品的京官,他也惹不起。

只是好不容易才将那小子帶出來,如此良機若不給大哥報仇,恐怕就沒有下回了。

惹不起,就先打發了吧。

猛哥把刀扔到一旁,換上一副谄媚的笑,拱手作揖,連連告罪:

“公子莫怪,實在是這個小奴太磨人。我們教訓他這事,上頭是知道、默許的。您家仆從多,定知道管教這些下人有多不易。驚擾了貴人,實在對不住,我們這就換地方。”

說着給小弟們使了個眼色。

喬良眉頭越擰越緊,此人顯然是在敷衍,竟絲毫不曾放棄作惡。人命關天,喬良無法坐視不理。

他剛要開口,忽聽耳畔響起一聲又急又怒的女聲。

“我說了,你別碰他!”

喬良只覺得“嗖”地一下,餘光裏有什麽東西飛過去了。

他驚疑不定地看過去,心跳驟停。

喬姝月腳下卯足了勁兒往後瞪,像個小炮彈,直挺挺地發射出去。

“姑娘——!!”

“月兒!!”

喬姝月不顧一切沖到了那壯漢面前,她身高才堪堪到壯漢的腰際,但她毫無懼怕,擡起手臂,用力将壯漢推開。

從猛哥轉變态度,對喬良一行人笑臉相迎時,悅泉樓的衆護衛就知此時不宜再起沖突。

壯漢其實只是忘記松開自己的手。

壯漢眼睜睜看着不知哪家的小千金朝自己沖過來,俨然一副拼命的架勢,壯漢一動不敢動,生怕五大三粗的自己不小心擦掉小千金的頭發絲,他就要即刻下去陪老大了。

“我,這,猛哥……”壯漢求助地望過去。

猛哥:“……”

劉媽媽沉着臉,快步走到喬姝月身邊,不善的目光剮向衆人,她想将喬姝月護在身後,結果才剛伸手,就撈了個空。

小姑娘連半分眼神都沒分給別人,把人推開後就轉向了少年。

她仰起頭,正好對上少年垂下來的目光。

腦子裏霎那間一片空白,眼圈一下就紅了。

這是她的陛下。

沒有玉冠,沒有龍袍,沒有沉穩從容的氣勢,沒有溫柔平靜的眉眼。

此刻,少年身上的衣裳破破爛爛的,手臂露在外面,滿是傷痕。臉上髒污一片,額角粘着绺碎發,看顏色,似乎是血。

他好瘦,手臂都沒有她的小胖胳膊粗。前世于大殿上初遇時,他叫她擡頭,那時她見着他,分明是個精壯健康的成年男子。後來無數次親密接觸,也證實他确實孔武有力。

他那時輕描淡寫概括了他的少年時期,喬姝月從不知那只字片語裏,飽含了如此深刻的刀光血影,苦澀辛酸,直叫人整顆心都痛得發麻。

喬姝月揣着獨有的秘密回憶,正為這份真相感到難過,她這副委屈模樣落在謝昭淩眼中,心底莫名掀起一陣波瀾。

不過很快他的心潮又重歸寂靜,他沒什麽情緒地瞥了一眼女孩,便錯開視線。

目光不再,可腦海中卻深深印下了她的模樣。

頭上梳着個可愛的團子,眼睛又黑又大,像黑葡萄似得。炎炎夏日,她裹得嚴實,臉頰紅撲撲的,不知是不是熱的,整個人像顆染了血的糯米團子,美味得讓人很想咬一口嘗嘗味道。

一看就是被嬌養長大的富家千金,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腌臜地。

“這位小貴人,他是我們從人牙子那兒買回來的罪奴。罪奴您懂嗎?是那種只能在陰溝裏躲藏的小鬼,見不得光的,”猛哥放輕了嗓子,說出來的話卻沁着淋漓鮮血,“咱們把他買回來,給他吃給他喝,還讓他能安安穩穩地住在有頂的房子裏,已然是大發慈悲、行善積德了。”

“您家裏奴婢犯事,當家主母也是要責罰的,不是嗎?他這樣冥頑不靈的奴隸犯了錯,自然是要好好教訓一番,寬宥不得。”

猛哥見小姑娘始終用後腦勺對着自己,他轉頭又看回喬良,訴苦道:“公子啊,您家的妹妹真是菩薩心腸,可這好心容易被壞人利用。就這小子,白眼狼一個,我們老大好心買了他調教他,是花了不少銀子費了許多功夫的,結果他不領情,還——”

正當猛哥提起刀疤男的血債,越說越憤恨時,喬姝月終于轉回頭,打斷他的話。

“多少錢?”

猛哥愣了下,“什麽?”

“依我朝律例,即便是入了奴籍,也有贖身的權利,只要買賣雙方達成意見一致即可。”

“銀錢數目雖不是關鍵,可想要買賣雙方都滿意,銀錢自然是解決辦法之一。”

半大不大的女孩說起話來有理有據,若是忽視她相當稚嫩的聲音,猛哥還以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哪家姑娘夫人。

“這……”

“他若當真犯錯,偌大酒樓,沒有你們懲戒的地方嗎?明明可以殺雞儆猴,是個給其他人立威的好機會,可你們反而将他帶至此處,施以私刑。”小姑娘字字句句條理分明,言辭咄咄逼人,目光更是犀利,“如此避人耳目行事,難道不是欺上瞞下,居心叵測?”

她回憶着前世謝昭淩說話的樣子,照貓畫虎,自認已經十分有氣勢,十分兇狠了,可惜她小小的身體終究妨礙她的發揮。

說話時像一只鬧脾氣的小奶貓,在空中拼命地揮爪子,落在人身上只留兩道印,堪堪劃破皮膚,何談去戳人家脊骨。

貓爪子撓在每個人心裏,也包括謝昭淩。

少年微垂的睫羽微微顫抖,後背的傷痕忽然又犯了疼。

喬良很快反應過來,清了清嗓子,“就是,今天這閑事我喬二管定了,我看你們這做的也不是什麽能見光的勾當。”

他語氣高傲,嘲諷道:“說罷,多少錢能買下他。”

喬良看出來小妹對這少年頗為在意,原因他尚且不知,底細也可以稍後再查,只要是小妹提議的、想要的,他都會無條件支持,盡可能滿足。

猛哥眼底晦暗一片,他扭過頭,看了一眼手底下的小弟們。

今兒這價一旦開了口,就意味着他将放棄為老大的複仇。他今日開價賣了老大一條命,難保明日他步老大後塵。

破敗的小院中一時間無比寂靜。

半晌,方才去擡泔水的那兩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尖下巴的率先開口:“猛哥,咱們不是說好,是這小子自己跑了嗎?”

如一滴水入油鍋,頃刻間炸響開來。

一人開口,很快有人附和。

“是啊,他自知有罪不敢待下去,于是冒死也要跑,咱們兄弟一時疏忽沒看住叫他跑了,頂多是個失察。”

“劉管事暗示咱們不用顧忌,擺明了是不在意他的。”

猛哥眸光一閃,“一切照舊”不就是不在乎麽。

人是死了還是跑了,還是被別人買走,有什麽分別?

他們這些人大多都是同樣的出身,因各種原因被地方官府通緝,逃跑的路上被人牙子拐走,再然後被有錢人買走,成為下等家奴。

他們都是一樣的,憑什麽東家能深更半夜單獨見他,憑什麽自己沒有這樣的際遇?若他不在,東家垂憐的目光是否就降落在自己身上了?

刀疤男的死是前車之鑒,他們平日不少欺負他,萬一他被東家重用,日後飛黃騰達,難保他們不是下一個刀下鬼。

猛哥深吸了口氣,轉回頭看向喬良,目光逐漸堅定。

他道:“五十兩。”

喬良微怔,緩緩眨了下眼。

多少??五十兩??

他家買一個出身幹淨身強體壯的男奴才十兩,就這麽個瘦猴一樣的少年竟獅子大開口要五十兩?!

他正要發作,忽聽喬姝月那邊爽利開口,女孩嗓音清脆,大手一揮:“我要了!”

喬良:“……”

喬良慢慢瞪大雙眼。

喬良憋得滿臉通紅。

喬良險些背過氣去。

喬姝月一無所察,仰着頭,眼神無辜又天真,“就五十兩,別反悔哦。”

猛哥和一衆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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