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入v四更

第23章 入v四更

【23】

柳步亭靜靜望着河中間掙紮的人。

沒有他的施救, 她又能支撐到幾時?

瞧瞧,即便即将沉沒在水中,起伏之時, 她望向他的目光,亦滿含怨恨與憎惡。

從出生時起, 柳步亭便享受着殷實的家世背景所帶來的特權,能随意掌控一個人的性命,也能輕而易舉全身而退。

當下這一刻, 看着喬姝月掙紮朝着岸邊游, 柳步亭察覺到心底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在燃燒。

他忽然覺得, 看一只毫無反擊之力的蝼蟻順從自己, 已經沒什麽新鮮,他竟希望看到喬姝月能靠着一己之力回到他面前, 而後,用力地給他一巴掌。

她會打出這一巴掌嗎?

柳步亭微微勾起唇, 當然, 他不會讓她打到, 他會在她想法設法重拾生機時, 再次将人攏在手中。

從希望之峰再度打回絕望深淵,那滋味一定美味極了。光是一味地碾壓又有什麽趣兒,非要她這樣的性子才好玩。

柳步亭目光久久落在河中,看着女孩浮上浮下,他心底翻滾的情緒漸漸平息。

早知如此, 又何必當初?

很快了,那個望着他眼底盡是膽怯, 卻又因為他的家世而不敢反抗、只能順從讨好的女孩就快要回來了。

河面中央的女孩終于力竭,眼底的光逐漸熄滅, 手臂無力垂下,往河水最深處沉去。

玉竹被一侍衛按着,她奮力抵抗,哭啞了聲音哀求:“柳公子,求你放過我們姑娘吧——”

柳步亭自得笑了笑,他正要做個讓手下去救人的指令,“放心,她不會……”

話音未完,餘光一道黑影倏地閃過,柳步亭臉色驟變。

撲通一聲——

有人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河中。

柳步亭驀地擰眉,忙向前幾步,腳踩在潮濕潤滑的泥土上,等看清眼前一幕,目眦欲裂,心中再度燃起怒火。

變故發生得突然,玉竹也忘了哭喊,愣愣地望着。

少年如一條飛魚,入水後幾息間沒了蹤影。

只見水面平息只片刻,而後喬姝月便被他托了起來。

玉竹頓時熱淚盈眶,掙紮起來,尖叫:“姑娘!!”

眼見态勢逆轉,其他被鉗制住的人也頓時開始激烈反抗。

“來人了——!!救人啊!!”

魏二礙于柳家權勢不敢冒頭,但看清是自家主子,亦不可能見死不救,于是以牆掩體,縮在後面,扯着嗓子開始嚎,終于把這邊動靜鬧大,有人循着聲音陸續往這邊來了。

柳家家丁開始遲疑,只有柳步亭置若罔聞,他目光陰森,直勾勾地望着河中央那兩個人。

确切地講,他只看到喬姝月一人,而那人閉着氣在水下托着她游。

是誰,到底是誰又壞了他的好事!

柳步亭身邊護衛湊上去,不安道:“公子,不可鬧大,咱們得走了。”

二皇子選妃在即,他們被家中長輩反複規勸要收斂心性,低調一陣。

柳步亭心有不甘,縱然沒被憤怒沖昏頭腦,理智猶在,可他如何都不能咽下這口氣。

上回在喬家他便被一個下等奴狠狠搓了臉面,今日再逃,那他威嚴何存!

上次算了,這次總不能也算了。

喬家姑娘他奈何不得,這不打緊,他還有的是機會。只是方才跳下去的人一身粗麻布衣,不知又是哪家的小厮,這般愛打抱不平,當真是世間罕有的大善人。他不是愛救人,那便叫他永遠地在水裏待着吧。

柳步亭眼中暴戾難掩,“弄死他。”

說罷一揮衣袖,轉身走了。

沒了鉗制的喬家家仆頓時一窩蜂都奔向河邊。

兩個柳家護衛悄無聲息從另一邊入水,朝着奮力往岸邊游的少年劃去。

玉竹整個人趴在地上,多半截身子幾乎探到水面上,她朝着不遠處伸手,“姑娘——!!”

謝昭淩緩緩消耗着胸腔中的空氣,沉着冷靜地托舉着人,他估算好了距離,用這個速度平穩地行進,他與她都可以安全抵達。

可在水下隐約看到岸邊人影時,忽然餘光瞥見兩道黑影朝他靠近。那兩個人水性極佳,沒給人太多反應的時間便逼到近前。

若是只他一人,想要避開是易如反掌。可他帶着個小姑娘,來不及。

謝昭淩尚不明确這二人究竟是沖着他來的,還是沖着小菩薩來的,他不敢賭。

他手下用力,一把将喬姝月推出去好遠,而他自己被力道沖擊得後退了一些,正要加速往前游時,膝蓋處忽然傳來一陣不可忽視的劇痛。

他面色不變,動作向前,但多少影響了速度。

謝昭淩垂下眸,瞬息間有了決斷。

他不再追趕,目送着岸邊的手終于抓住了喬姝月,他果斷調轉方向,迎面朝着那二人而去。

須臾間,便擋到那兩人面前。

若是沖他來的,那再好不過。

若是沖小菩薩來的,那也要從他的屍身上踏過去再說。

他欠小菩薩的,理應如此。

那二人似是沒想到會和他打照面,只一個錯神的功夫,便覺眼前亮光一閃。護衛被刺得雙目一痛,眼前發黑,等再看清,少年不知從那裏拔出一把匕首,明晃晃地朝他們而來。

他的一招一式皆無章法,都是逃亡的這些年中在争鬥中厮殺磨煉出來的。

生死攸關之際,殺招格外淩厲幹脆。

一擊斃命,利落果決。

不等人驚慌呼喊,頸間一痛,而後一股熱流奔湧而出。意識消散前,看到少年轉回身,朝着岸邊而去……

在水下耽擱了太久,加之腿上的傷,謝昭淩逐漸也覺得勉強。

小姑娘已經不在水裏,應是被救到了岸上,不知那嚣張的公子哥還在不在。

岸上那些人,應當不至于無能到護不住他們的主子吧。

腿部的痛楚愈發強烈,謝昭淩咬緊牙根,奮力向前。

他傷着的那條腿艱難用力,人往上浮,在即将觸碰到水面時,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從關節處傳來。

“唔。”

他呼吸亂了一分,嗆了口水。

只一步之遙,向生的本能驅使他迅速作出判斷。

他擡手,匕首用力插進岸邊的石壁間隙中,下墜的趨勢得到片刻緩解,而後雙臂用力,攀上岸邊。

他撐在河邊,擡起頭,朝遠處望去。

李護衛背着小姑娘,跑得飛快,而身後跟着兩名婢女,背影倉惶。

視野裏那群人的身形漸行漸遠,趨于模糊。

少年終于松了口氣,身體脫力地倒在結實的泥土地上,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仰着臉,望着湛藍的天。

腦海裏忽然又出現過去的畫面——

“怎麽就叫他給跑了?!”鄉紳氣急敗壞,給了近侍一個巴掌,怒道,“昨兒才給巫醫大人送過信說人找到了,若是沒将人帶回去,這筆大生意就黃了!”

“給我找!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挖出來!我就不信他能上天!”

瓢潑大雨急急落下,編織成一片雨簾,世間白茫茫一片,運菜的牛車與惡之爪牙們擦肩而過。

嘴裏怒罵的人們匆匆奔過,菜筐中的少年矮了矮身,收回了透過竹條縫隙向外看的目光。

他垂眸看向自己那雙正劇痛的腿。

從二樓跳下來,大概是斷了吧。

牛車搖搖晃晃出了城,少年麻木的臉上終于浮現出淡淡的笑意。

“……”

“喂,喂!”魏二慌了神,指使他那兩條不聽話的雙腿朝河邊走去,剛要叫他,卻發現還不知道他叫什麽,于是只能道,“走後門的!你還活着呢嗎?”

離得近了,魏二才看到少年睜着眼睛,他舒了口氣,面色複雜,“你還怪有膽氣的。”

原先瞧不上他,是因為心裏覺得不公,他嫉妒他。大家同樣都是下等出身,為何待遇天差地別。

方才那事過後,魏二心裏那股嫉恨便淡了許多,但依舊有些羨慕。

“這下你要飛黃騰達了,救了咱家姑娘,莫說是幾位公子,夫人都得對你另眼相看。”

木蘭院裏只李成一個護衛,平日裏可把他們這幫人嫉妒壞了,月姑娘院裏的差事是一等一的好差事,隔三差五便有賞賜不說,還能在夫人面前能留下印象。

同一等的家仆,木蘭院的就是比二公子四公子院裏的地位要高上一些。

月姑娘溫柔可愛,對下人們也和善友好,大家擠破頭都想去她身邊當差,可惜木蘭院已經有好幾年不進新人了,尤其是護衛一職,自從月姑娘小時候被幾個護衛吓哭以後,夫人再也不提選新護衛的事。

魏二瞥向少年。

只見人喘勻氣,便坐了起來。擡手往後捋了一把頭發,露出一張好看到鋒利的臉來。

魏二酸溜溜地想,這樣貌必定不會将姑娘吓哭。

少年将匕首随手戳向地面,撐了一下,站起身來。

魏二視線低垂,瞧見那刀上未擦淨的血,不禁打了個哆嗦。這般的好身手、迅速的反應,也是他比不了的。

男人往往就是這樣,熱衷于暴力,崇拜于絕對的實力。前一刻還被他瞧不起的人,下一刻便對其心服口服。

謝昭淩甩了甩頭上的水,一言不發擡步便走。

魏二害怕,自不敢獨留,他“哎”了一聲,趕忙跟上,走出去幾步,鬼使神差回頭。

河水中倒映着夕陽,金黃的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蓋住了不斷漾開的一縷縷鮮紅。

他也不必再問明明看着兩個人悄悄下了水,為何此刻沒露頭。

問得太多,會沒命賺錢。

“走後——咳,兄臺,還不知兄臺貴姓?”

魏二見人走路艱難,主動去扶,結果還沒碰到,便被人一巴掌拍開。

魏二感受到已經沒了知覺的手,也不惱,“你看,咱們好歹共事幾天,我還把謀生的路子共享給你,對你還算可以吧?”

“兄臺若是飛黃騰達,別忘了帶上兄弟啊。”

誰是你兄弟。

謝昭淩冷冷看他一眼,分享賺錢的路子還不是怕被殺嗎,又不是心甘情願幫他。

“……我姓謝。”

魏二呲着牙,笑着拱手,“原來是謝兄,久仰久仰。”

謝昭淩:“……”

他實在很難同熱情的人交流。

“你比我大,”少年黑漆漆的眸子無聲望過去,“大很多。”

“唷,咱們這邊不按年紀論,我看你這資質,別說是叫你一聲兄,叫爹都不虧。”

謝昭淩:“……”

謝昭淩不再言語,拖着傷腿,慢慢往回走。

也不知小菩薩現下如何。

喬家那邊徹底亂了。

從李護衛背着不省人事的喬姝月回府那一刻起,喬府便如同炸開的鍋。

噩耗在一盞茶的時間內,傳遍了喬府。

吳大夫拎着藥箱,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木蘭院,還未踏進院子,便被守在外頭的二公子喬良給一把拉了進去。

吳大夫毫無防備地一踉跄,跑掉了一只鞋。

喬良哭天搶地,“吳大夫,快救救我妹妹!”

喬譽撿起吳大夫的鞋,默默跟了過去。

院裏聚了不少婢女,屋裏更是叫各院的主子圍得水洩不通。

眼下的場面同端午之前那次一樣,甚至比之更嚴重。

因為上次李護衛将人撈出時,喬姝月尚有呼吸,只是傷寒高熱。而這次因為柳步亭的阻攔,耽誤了更多的時間,喬姝月浮出水面時已經氣息微弱,幾近于無了。

吳大夫面色冷峻,只一看便知形勢嚴峻。

他大手一揮,命令道:“都散開些,圍在這空氣不通暢。”

衆人慌亂地讓出一條通道,褚氏哭成了淚人,大兒媳陸氏扶着她,亦是面色悲戚。

人若溺水以致閉氣,不及時将吸入肺腑中的水導出,便極有可能會因此而亡。

吳大夫果斷道:“我要用《千金要方》中的伏甑法治落水,速去準備。”

他按照醫書中記載的吩咐人去準備,院中的婢女們頃刻間都散開,各自去忙。

片刻功夫,一口甑鍋便擡到院裏。喬良将姝月抱出來,令其伏于甑上,頭部低垂。

書中記載——炒鹽二寸匕,納竹管中,吹下孔中,即當吐水……注①

吳大夫在心中默念,全神貫注,開始救治。

褚氏在一旁看着女兒蒼白的臉,捂着唇哭泣,若無兒媳陸氏在旁邊撐着,她怕是站都站不住。

所有人都聚精會神,提着一顆心望着院中央。

好半晌,就在吳大夫愈發心灰意冷時,喬姝月終于動了!

“唔……咳!”

“咳,咳咳咳——”

一聲起,緊接着便是一連串的咳嗽。一口一口的河水從喬姝月嘴裏吐出來,吳大夫終于展露了笑顏。

他擡手擦拭着額角的汗,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月兒——!!”

褚氏哭着就要撲上*七*七*整*理去,她步子太急,險些栽倒,還是喬良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攙住。

喬良眼睛濕濕的,哽咽了聲:“母親這下可安心了。”

吳大夫助她将胸腔中的水排出後,又讓人将姝月抱了回去。

“娘,阿娘……”

忽然一道微弱的呼喚聲如小貓兒叫一樣響起。

凝重的氣氛驟然松散,如一根拉緊到極致後突然崩斷的弦。

喬譽藏身在衆人之後,身子晃了晃,腳步不由得後退一步。

“公子!”俞升趕忙将人扶住。

喬譽擡手捏了捏鼻梁,手再放下時,微紅的眼眶中含着森森冷意,“去查。”

俞升悄無聲息地離開,喬譽站在人後又看了半晌,最終也離去了。

喬良還賴在木蘭院不肯走,挺高的漢子捂着臉低聲抽泣,心中止不住地後怕。

即便嗆的水排出,但依舊不可放松警惕。

吳大夫神色嚴肅,“河水不淨,嗆至胸肺中本就容易致人高燒,更何況月姑娘近來低熱反複,身體欠佳,比尋常人還要危險幾分。”

褚氏一聽便又急了,“那怎麽——”

陸氏挽着婆母的手臂,低聲安撫,“母親,月兒平日行善積德,老天有眼,定不會将她就此收去,吳大夫已将人救回,必然還有醫治的辦法。”

陸氏說完,紅着眼眶祈求地望了過去。

“老夫定會盡力而為,夫人與少夫人盡可放心。”吳大夫說,“直到月姑娘脫離險境,老夫再離開。”

吳大夫并非喬府私用醫士,人家自己也有醫館要看顧,此舉全是看在兩家世交的份上。

褚氏處在悲痛中,無法顧及禮數周全,倒是大兒媳陸氏對吳大夫千恩萬謝,吩咐府上人給吳大夫收拾出一間客房。

吳大夫給姝月號脈施針,又開了藥叫婢女伺候着服下。等到病情稍稍穩定,木蘭院的動靜才終于靜了下來。

魏二和謝昭淩回到喬府時,便聽內院外院全都在議論。

魏二心底莫名湧起深知內情的自豪感來,他瞥向身側,見少年仍面不改色,一副四平八穩的模樣,頓時對對方又生出兩分佩服來。

瞧瞧,不愧是能幹大事的人。悶不吭聲的,真能沉得住性子。眼瞅着要升官發財,他還這般從容鎮定,确實是他魏二比不得的。

還好未曾與他交惡太深,魏二咧嘴笑着,真真是應了那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若能從這少年指頭縫裏接到一星半點的賞賜,是雞是犬他都當得。

“真是兇險,聽說人一度沒了呼吸?”

“可不是,那小臉白得跟紙似得,把人都吓壞了。”

“好端端地,怎會如此?我記得端午那次落水也沒這般嚴重啊?”

“噓小點聲,我瞧着幾位公子的臉色都難看得很,二公子怒氣沖沖要往外去,被四公子攔下,大公子去找了老爺,想來這事頗有蹊跷……”

“萬幸人救過來了,吳大夫妙手回春,這下咱家可欠人家一個大人情。”

謝昭淩是走回來的,腿腳不便,走回府上時天已經擦黑。

聽到人說小菩薩已經醒過來,他眉眼間的冷色終于緩和。

魏二沒再跟着他往內院走,而是停在二門處,眉飛色舞地同衆人炫耀起來——

“當時啊,我可在現場呢!我跟你們說……”

謝昭淩沒放在心上,他一瘸一拐朝着院子走。

這一路上與不少人擦肩,每個人讨論的都是這一件事。

“咱姑娘今年也不知和哪路神仙犯沖,這才六月,人都大病好幾場了。”

“這回真真兇險,聽木蘭院的人說,藥都喂不進去!”

越靠近內宅,婢女們所言更加詳實而私密。

謝昭淩抿了抿唇,放慢步子,悄悄豎起耳朵。

他餘光瞥見兩個婢女正在擦游廊的扶手,只聽一人道:

“剛聽木蘭院的人說,這回是姑娘撞上了不該看見的!”

“是惹着什麽人了?”

“聽聞不知是哪家公子在教訓小童,正巧被咱們姑娘看個正着!”

另一人顯然明白過來是何意,憤憤道:“定是咱們姑娘仗義執言,然後被人給報複了!”

“咱們姑娘自小便是菩薩心腸,別說有人欺淩弱小,便是個小貓小狗被虐待,她都不忍,定要去救出來不可。真是人善被人欺,哪有心善之人反遭難,逞兇之人逍遙的道理!”

“可咱們府上只老爺和大公子入朝為官,到底不如那些世家底氣硬,可憐了姑娘……”

“……”

謝昭淩從她們身邊走過。

其中一個婢女的話深深落進他心裏,叫他不由得想起剛到喬府時,喬譽警告他的一句話:

“月兒救下你是心善,她慈悲心腸,見不得欺淩弱小,今日哪怕是只狗,她也不會置之不理。”

謝昭淩眸光晃動,抿緊唇,步子逐漸加快。

如金般的晚霞自天間落下,謝昭淩跨坐在西耳房的房脊,心不在焉地補着瓦頂。

視野裏忽然闖進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視線微垂。

只見俞升繃着張臉,腳步匆匆打院中走過,才到正中,便一眼瞧見了房頂上的少年,俞升眉頭一挑,瞪了少年一眼。

停下腳步的功夫,不知從哪跑過來一小厮。

“俞哥,”那人拎來一桶,“魚來了,要放到哪兒去?”

俞升瞥了一眼水裏活蹦亂跳的魚,這本來是四公子要送給月姑娘讨她歡心的,眼下木蘭院正亂着,送去不合時宜。

“先養着吧,”他道,“魏二人呢?”

“不知,放下就走了,瞧着挺高興。”

府上才出了事,魏二有什麽事可高興的?俞升心中頗有微詞,想起來魏二是和謝昭淩一起去撈的,看着房頂上的人,心裏的不滿有了發洩的地方。

俞升嗤了聲,不屑地道:“這魚有幾條是你撈的?看你這幅樣子,別都是人家魏二撈的吧。”

謝昭淩幽幽望着他,不言語。

俞升又道:“誰準你修房了?公子手裏本不寬裕,眼下院裏多了口人,恨不能更省吃儉用,銀子要用在刀刃上,可不是随便用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上。”

謝昭淩失去耐性,淡淡一瞥便收回視線,撈起一塊新瓦,貼放在縫隙上。

俞升頓時更惱,這小子半天打不出一個屁聲,比和他對吵還要讓人惱火。

他現在橫看豎看,左看右看,怎麽看這小子都不順眼,看着他便想起來他家姑娘還病着。

他家姑娘執意救那小童,因此得罪了柳家的小少爺,才有後面的種種禍事。

當初姑娘在救這小子時更是一意孤行,那可是悅泉樓,聽說背後不是皇家就是權貴,從那樣一個地方帶人出來,還不知暗地裏埋了多少危機沒爆發。

姑娘随手救一良家的小童都受這麽多苦,這小子還是罪奴一個,不知會給姑娘帶了什麽大麻煩。

姑娘常常規勸底下的人,說與人為善,終會回饋己身。姑娘倒是善良,可這回饋的都是些什麽啊!

就說這臭小子,他同姑娘道過一聲謝嗎?!他做過什麽回饋姑娘?他連名字都不肯告訴別人!

“不過是只貓兒狗兒,”俞升睨着房頂上的人,咬着牙道,“真是替姑娘不值。”

這話也不知是在說今日被救的那小童,還是別的什麽人。

謝昭淩将俞升的每個字都聽進了耳中,面色也愈發地淡。

聽了太多這樣的說辭,心裏也開始計較,小菩薩究竟為什麽将他帶回來。

他當真與今日害她受苦的那小童一樣嗎?

就像街頭随便一只流浪的貓狗。

俞升也越想越難受,摸向腰間挂着的彈弓,架上一石子,朝房上瞄準。

咻——

啪!!

少年利落擡手,将突然襲來的攻擊截停。

俞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明明沒往這邊看,卻能準确地抓住空中疾速飛行的石頭,這該是何等眼力與反應?!

沒等俞升多思,少年反手一抛,又将那石子扔回俞升腳下。

一陣疾風駛過,俞升下意識往後跳了一步。

石子正好落在他原本站的地方。

俞升:“……”

該死的,竟被他給吓到了。

他憤憤擡頭,卻見少年不再是那副平靜如水的模樣,他眼底充斥着戾氣,只輕飄飄的一瞥,便叫人心底不由自主地生起寒意。

這倒是和少年未進府時的模樣重合,雖狼狽,但一身血氣。

俞升隐約在少年身後看到了一只桀骜兇狠的灰狼,正昂着下颌,俯視睥睨。

他被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迫得忍不住低頭,在看到地上那顆石子時,臉色頓時鐵青。

他一腳踢開石子,暗罵了聲,嘟囔着:“運氣罷了。”

扭頭進屋。

俞升将打聽來的消息告訴喬譽,主院這邊,褚氏也分出精力了解來龍去脈。

當時劉媽媽和紫棉都不在,唯有玉竹一個心腹在場,她如今想想,還覺得後怕,想起柳步亭望向她家姑娘那神态,直叫人毛骨悚然。

她哽咽着,一五一十将下午發生的事道來,褚氏聽後怒不可遏,手中茶盅狠狠擲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她氣得發抖,“柳家實在欺人太甚,迫害我兒至此,決不能善罷甘休!”

兒媳陸氏聞言也是眉頭緊擰,她輕撫喬母的後背,道:“那柳家大夫人溺愛獨子是西京城裏出了名的,如今又管着家中事務,全她一人說了算,無怪乎柳家小少爺會被她慣成這般地步,真乃有其母必有其子。”

褚氏回憶起柳大夫人登門那日嚣張的樣子,不住冷笑:“她娘倆仗着救駕有功,不少欺淩弱小,她上頭又沒有老夫人壓着,這些年行事是愈發不像話了。”

十二年前的一次圍獵中,當今皇帝遇到了刺客,柳家大爺擋了一箭後,又将皇帝護在身下,背後身中刺客數刀,最後被亂刀砍死,禁軍趕到時,人已咽了氣。

柳大爺身死時,大夫人正身懷有孕,聽聞噩耗,受驚早産生下柳步亭。

這十二年間,皇帝因為愧疚對這對母子無底線地縱容,誰都知道這對母子說不得,惹不得。畢竟就算鬧到禦前,皇帝也只會和稀泥,不然就是向着柳家母子,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柳家吃虧。

柳步亭嚣張跋扈,受家族庇蔭,這兩年更是目中無人,恣意妄為。

“老夫人去世得早,”陸氏道,“柳司空又不理家務事,自然是大夫人想如何便如何。”

更不妙的是宮裏還有個柳家的女兒在做貴妃,二皇子更是已故的柳家大姑娘所出,很受皇帝寵愛。

陸氏眼光長遠,不止能看到後宅這些事,她見着褚氏怒火難消,猶豫半晌,才道:

“母親,兒媳擔心此事不單單是小孩子之間的争端。”

褚氏目光微凝,驀地轉頭看向陸氏。

陸氏道:“夫君說,近來城中很不安寧,雖然他未明說,但兒媳覺得他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跡,矛頭直指柳家。公公是禦史,在朝堂上才得罪過柳司空,便被柳家與二皇子的擁趸豎成靶子攻擊。小妹這一遭,是否……”

她咬了下唇,眼眶微紅,顫着聲音:“是家裏連累了她?”

若是如此,那便是最糟糕的境況。朝堂上的争鬥向來是不死不休的,一天站在對立面,便一天不會停止攻擊。

柳家權勢滔天,又有皇子撐腰,他們能對一個小女孩下手,是一丁點人性與底線都沒有。

凡事一旦開了頭,有一便有二,再三再四,何時又是個頭呢。

褚氏心亂如麻,用帕子拭了拭眼淚,悲戚道:“難不成我兒便要将這委屈給吞下了嗎?連口氣都不能替她出了,真是枉為人母。”

陸氏趕忙又安撫道:“兒媳是胡思亂想,亂說來着,常道是居安思危,多多警惕着不算壞事。再說今日小妹之禍,更多的像是柳步亭自己的意思,聽二弟說先前他來咱家,在小妹那兒吃了虧,今日又撞見他逞兇,這才新賬舊賬加在一起,報複了小妹。”

喬良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地聽着,聽聞此處,實在沒忍住插嘴:“那大嫂以為,這事就這麽算了?!”

喬良的拳頭攥得極硬,仿佛一擡手就能搗碎一塊石頭。

陸氏那張面龐始終溫婉秀麗,她擡眼看向喬良時,仍能讓人感受到如沐春風,她微微一笑,開口道:“自然不能就這麽算了,要告狀,還要告到禦前。”

喬良疑惑:“嫂嫂方才不是說,陛下會向着柳家?”

陸氏莞爾一笑,眼底卻透着股冷意,“那從這回起,便不再是了。”

喬良一頭霧水地出了門,直到睡下,都沒思索出陸氏的深意。

待到轉日,大哥将他叫到院中說了些話,他這才醒悟過來大嫂的話意味着什麽。

陛下有意栽培太子,卻礙于朝堂上的反對聲遲遲沒行動。

二皇子一家獨大的局面要打破,契機便會是喬家的這一狀。

作為太子黨的喬家,自此也算正式與柳家劃清界限。

木蘭院一宿燈火通明,後半夜喬姝月又起燒,一度失去意識,胡言亂語。褚氏匆匆趕到,陪了她大半宿,等到天亮溫度退些,才回去歇息。

又過了一日,等到二皇子選妃這日,喬姝月不再發燒,吳大夫的臉上終于露出笑意。

“最兇險的時候算是過了,接下來好生将養就是。”

天還未亮,褚氏便候在榻前,聽到這話,眼底又是一熱。

陸氏見狀趕忙勸慰:“母親要撐住自己,今日進宮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褚氏望着女兒憔悴的那張臉,眼中的心疼盡數化為堅定決絕,“今日若不給月兒讨個公道,也不配被她稱一聲娘。”

陸氏溫柔地笑笑,目光在衆人面前掃過,落在唯一的男子身上。

“你是月兒的護衛?”陸氏溫聲道,“我記得是你将月兒背回來的。”

褚氏的目光頓時也落了去。

光顧着詢問月兒的病情以及事情緣由,倒是把賞賜這事忘了。

褚氏禦下有方,全靠她賞罰分明這一點。這次女兒出事,倒叫她自亂陣腳,若無陸氏在旁幫襯,她只怕要忽略了許多事。

李成渾身僵硬,忙跪倒在地,“夫人,少夫人,是小人将姑娘背回來的。”

吳大夫也端詳着此人,暗暗點頭,“是個能幹的,若是再晚些,還不知能不能救回來。”

李成身形一頓,頭壓得更低,“都是小人該做的。”

玉竹面色複雜,瞧了李成一眼。

李成這話是沒錯,确實是他将人背回來的,但到底不是他撈的人,就這麽應下主子的誇獎,多少有搶功的嫌疑。

“怎麽,你們有話要說?”陸氏敏銳地察覺到氣氛詭異,又問,“難不成那日還發生了什麽?”

李成不敢瞞着,如實道:“當時小人也被柳家的幾個家丁按着,動彈不得,沒能将姑娘救上來,再者小的水性不佳,若是當時沒有那人出手,便是撤了柳家人的鉗制,只怕也不能……”

陸氏一驚,“那人?誰?”

怎麽還有旁人的事?

李成擡頭,與玉竹對視一眼,兩人紛紛搖頭。

那日事發突然,他們心裏着急,滿心滿眼都是主子,并未太關注旁人。加之那人身手矯健,他們沒有看清。

“奴婢沒有看到臉。”玉竹道,“只知道那人做小厮打扮,看背影是少年之姿,同四公子差不多高,偏瘦,但身形極快,嗖得一下就飛出去了。”

“比你還快?”劉媽媽詫異地看向李成,她記得李成當年能進木蘭院當差,一是因為長相清秀不吓人,二則是輕功這一項最為拔尖,哪怕他打不過旁人,背着主子逃命還是不在話下的。

李成臊得臉蛋微紅,慚愧道:“比小人快。”

他們心心念念都在主子身上,救到人以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回府上,竟沒人留下等恩人上岸。

他們連個長相都說不上來,如何能從茫茫人海中将人找出來啊。

褚氏顯然也想到此處,嘆息一聲,“有恩不報我心難安。”

不好大張旗鼓地找,又不能不找,褚氏安排了人暗中探查,叫玉竹留在木蘭院,另一名婢女跟着護衛出去找人。

時辰不早,到了該進宮的時候。

褚氏一想到今日要發生的事,便覺得滿腔熱血與鬥志都被點燃,她沉着臉,快步離開。

主母離開,多餘的人便有眼色地退去,不打擾姝月休息。

吳大夫看向仍在熟睡中的女孩,對着紫棉千叮咛萬囑咐:“切忌,若是醒了,莫要讓她再亂跑了。”

顯然也是知道喬姝月活潑好動愛惹事的性子。

又一日安然度過。

喬姝月脈象逐漸平穩。

褚氏與陸氏天擦黑了才回府,來木蘭院看了一眼喬姝月,見她吃過藥又睡了過去,便沒驚擾,各自往住處去。

褚氏才剛回到院中,便見喬譽立在門前。

“譽兒?”

褚氏頗為詫異。

“母親。”喬譽轉身,恭敬揖手,“孩兒有要事禀報。”

“……”

魏二跪在堂中。

褚氏驀地坐直了身體,“你說什麽?你知道是誰救的月兒?!”

“正是。”魏二額頭緊緊貼在地上,嗓音微微發顫,将事情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講來。

褚氏聽罷後面露欣慰,看向喬譽:“是你前段時間救回來的那人?不錯,你禦下有方。”

喬譽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褚氏又道:“那人承你恩情,又返還到月兒身上,種善因得善果,譽兒,你讓母親很是欣喜。”

褚氏不由得想,若是喬譽不曾收留那小奴,她的女兒是否就此喪生于那場禍事?想到這種可能,她便冷汗浸滿衣衫。

“哦對,去将你說的那個……額,謝兄?将他叫來。”褚氏猶豫道,“他就叫謝兄嗎?”

魏二笑着撓頭,“夫人說笑了,哪有人以兄為名,是我不知他全名,故而以此稱呼。”

“你瞧着有十八九了?那小謝想來已經弱冠。”

魏二搖頭,“謝兄看着也就十四五。”

褚氏:“……比你還小,叫他謝兄?”

“是呀,表示尊敬。”

畢竟還指望他罩着自己呢。

褚氏默了默,讓他去叫人。

魏二行過禮,起身往外走,喬譽神色複雜跟了出來。

出門時,喬譽問:“你居然知道他的姓?”

魏二:“……”

怎麽呢公子,你不知道嗎?不會吧,不是你把人帶進府的嗎?

魏二眼瞅着喬譽的臉色,不敢吭聲,讪笑着應付過去。

“你回吧,我親自去叫。”

“哦,好的。”魏二張了張嘴巴,“他姓謝。”

喬譽:“……快滾。”

喬譽慢慢往住處走,四下無人,俞升終于忍不住發問:“公子,真是那小子救的人?”

喬譽心事重重,“錯不了,時間和細節都對得上。”

俞升臉色精彩紛呈,沒想到當真應了月姑娘那句:與人為善,終會回饋己身。

他更沒想到謝昭淩看着冷心冷清的樣子,真能關鍵時刻舍命救人。

“您為何要帶魏二來夫人這裏?若是夫人幾日找不到人,漸漸也就忘了。眼下夫人知道了那小子,只怕他要鼻孔朝天,欺壓到您頭上來。”

喬譽并非沒這麽想過,他知道若自己有心隐瞞,魏二便掀不起風浪。只是……瞞能瞞一輩子嗎?若是姝月知曉,又該如何看他?

他腦海裏浮現起魏二來找他時說過的話——

“您說的對,小人若是将功勞獨攬,定能分得一大比錢財,解了小人家中的燃眉之急。”

“可小人雖不是君子,卻也知愛財該取之有道。那些心思不是沒想過,但小人怕水啊,這謊言戳穿起來簡直是易如反掌,還不如實話實話,起碼這一趟我确實同去了,我是個見證,多少能撈點好處。咱只拿咱該拿的那部分,絕不貪圖旁人的那份。”

“我左等右等,都沒等到好消息,這才親自來了。”

“他悶葫蘆性子不愛張揚,那怎麽能行?他臉皮薄不會邀功,那我替他說,他不想承我的情都不行,我瞧他也不像是狼心狗肺的模樣,諒他不會賴賬。”

“……”

沉默半晌。

喬譽道:“他是仆,我是主,如何能欺壓。”

最多……最多就是妹妹更喜歡那謝的小子。

說話間,回到院裏。喬譽站偏過頭,朝西耳房看去。

少年正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望着屋檐發呆。

回想這幾日,好像似乎,這小子确實沒做過什麽太過分的事。

喬譽深深吸了口氣,一步一步朝謝昭淩走了過去。

開口第一句話,問的是:“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謝昭淩冷眼看他,一如既往地沒吭聲。

喬譽默默運氣,決定放棄較真,他道:“母親找你。”

“……”

二人走出院落,便見褚氏一行人着急忙慌地走過,匆忙到打他們面前而過都沒說上一句。

喬譽眉頭緊擰,撂下一句:“跟上。”拔腿便往木蘭院跑。

他腿腳靈活,幾步便沒了影,謝昭淩在原地遲疑半晌,終是慢慢跟了上去。

等到謝昭淩花了些時間,一瘸一拐走進木蘭院,忽然被院中一聲怒吼震得停在原地。

“他?!”吳大夫火冒三丈,聲浪幾乎将房蓋掀飛,“他那雙腿,還敢去救人!怎麽沒先淹死在那河裏呢?!”

謝昭淩抿抿唇,看向自己傷上加傷的腿,有些心虛,一步一挪。

離得近了,一道虛弱的聲音傳入耳中:

“是他救了我嗎?那他此刻在何處?”

小姑娘大病初醒,人還迷糊着,聲音軟軟糯糯,沒有力氣,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期待與焦急。

只聽一婦人的聲音緊接着道:“譽兒,讓你去叫,人呢?難不成讓我親自去請嗎?”

喬譽就站在門口,轉頭朝院裏看了一眼,見少年扭扭捏捏,不知在磨蹭什麽,無言一瞬,擡手指向院中,“在那。”

擠在門口的幾人齊刷刷回頭,看得謝昭淩渾身不自在。他在衆目睽睽之下,拖着一雙傷腿,慢慢走向屋中。

喬姝月抱緊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身子,探頭出去。

人呢?給她瞧瞧,好幾日不見了。

抻着脖子,才探到一半,便被一張大掌抵着腦門給推了回去,一轉頭,便對上二哥哀怨的目光。

二哥彎下腰,壓低聲音,同她講悄悄話:“瞧你這幅倒貼的樣子,沒出息!”

喬姝月咳嗽了聲,“他救了我的命,倒貼又如何?!”

“你!那人家施芊也救過你的命!”

“所以我也倒貼銀子給表叔,讓表叔也教她功課了呀,咱們的學費是阿娘來付,芊芊的那份可是我出的。”小姑娘搖頭晃腦,一本正經,“我這人向來知恩圖報,對恩人一視同仁,一碗水端得平平的,等到時候他入學堂,我也要幫他。”

哎,小荷包又要空空了。

喬良腦子不好,說不過她,揣着一肚子悶氣,憋憋屈屈站了回去。

為防止吹到風,少年進了門後,劉媽媽便将門合上。

有人引着謝昭淩進了內室。

他自進屋起,視線便自然垂下,不去亂看。

少年在屏風旁站定,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或好奇,或鄙夷,都在打量他。

畢竟他看起來實在很糟糕。

穿的是下等家仆的衣裳,鞋子上沾着泥土和雜草,一看就是才從菜園做工回來。

骨瘦嶙峋,臉上帶傷,手上密密麻麻全是繭子,一看便是自小做慣粗活累活。

頭發不曾好好打理,随意地紮起馬尾,雖還算利落整潔,但與“體面”二字毫不相幹,看上去與街頭巷尾做長工的沒什麽兩樣,實在與他們喬府的清流氣質不符。

背脊倒是挺得筆直,讓人望之便感受到他骨子裏的那股傲氣。

以褚氏的眼光來看,這樣的人不配進喬府,更不配到木蘭院來。

少年那雙眼睛太冷漠、太鋒利了,帶着刺,看上一眼就會被劃傷。

再看他防備的站姿,結合旁人誇他厲害的說辭,褚氏推測這是自小在三教九流裏摸爬滾打闖出來的小子。

這樣複雜的人物,要是放在往常,褚氏壓根不會讓人進門。

可偏偏,她這般看不上眼的人救了她唯一的寶貝女兒。

長久的沉默。

劉媽媽突然道:“夫人,咱們這院裏沒有一個會水的。”

紫棉随之開口:“姑娘已經吃過兩次虧。”

玉竹眨了眨眼睛,不知她們說這些做什麽,但本能覺得此時應該附和兩聲,“是啊夫人,李護衛不行。”

李護衛:“……”

見着自己的心腹都這麽上道,喬姝月捂着嘴偷笑。

事急從權,這次變故發生以後,褚氏覺得自己的看法也該發生些轉變。

她嘆了口氣,不由得反思,或許就是她對月兒保護得太過,才致使她面臨威脅時,連一點防備心和自保能力都沒有。

也許月兒恰恰需要這樣鋒芒畢露、渾身是刺的人守在身邊,幫她警惕着危險。

只是月兒自幼便膽小,見個粗犷的護衛都吓得要哭,這少年……

褚氏擔心會遭到女兒的排斥,于是她猶豫不決地,悄悄将目光挪向喬姝月。

只見女兒捧着小臉,對着少年笑得正甜。也不管人家怎麽看她,她都眼珠不錯地盯着人瞧。

褚氏:“……”

她驚疑不定,“你不怕他嗎?”

這一看就是個桀骜難馴,打斷骨頭也一聲不吭的狠角色,她竟不怕?!

一身的傷,眼神那麽兇,她竟不怕?!

喬姝月愣了一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半張臉,小聲嘟囔:“他,好看啊。”

“……”

“噗!”

屋中人都壓着聲笑開,少年将頭壓得更低,耳根悄悄泛紅。

褚氏一言難盡地看一眼女兒,又看一眼少年。

用挑剔的眼光又端詳半晌,終是勉為其難地開口:

“打今兒起,你便在月兒身邊當差吧。”

謝昭淩詫異擡眸,看向端莊溫婉的婦人。他張了張嘴,“……我留在這嗎?”

他可以留在這嗎?

小姑娘的院子很幹淨,很溫馨,他在這裏顯得格格不入。

“怎麽,還委屈你了?”

喬良不客氣地嗆了一句。

褚氏毒辣的目光上下打量,微不可查帶了點嫌棄,穿的都是什麽衣裳,和月兒站在一起一點都不相配,還有這頭發,這一身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喬家虐待家仆。

“劉媽媽,将他好好收拾一番,弄好了來見我。”

褚氏又對女兒溫聲細語關切了一陣,妙荷來通報說喬父回府了,褚氏有事要同喬父商議,便只得先離開。

離開前,又忍不住對謝昭淩來一句:“好好收拾收拾你自己,出門在外你便是月兒的臉面。”

言下之意,他現在的模樣會給喬姝月丢人。

謝昭淩:“……”

若是旁人對他說這話,他只會冷眼回視,心底不會有任何波瀾。

可褚氏這麽說,說他丢了小菩薩的臉,他心裏詭異地生出兩分羞愧來。

“是。”

他垂着眼睛低聲道。

褚氏離開,劉媽媽帶着謝昭淩也向外走。

越過屏風時,謝昭淩頓住腳步,回頭。

小姑娘臉色蒼白,一副病弱模樣,卻始終笑意盈盈地,目光追随在他身上。

“沒有的事,你現在也很好!”

小姑娘眼底滿是喜歡。

她笑得很甜,比養母騙他喝過的藥還甜。

她興奮地沖他擺手,“待會見。”

而這一瞬間,謝昭淩的內心終于不再是一片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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