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第 42 章
本來就要來找自己?
找自己做什麽?
帶着疑問, 她跟着歡喜進了總兵府。
總兵府內部很大,因着國朝衙門不可重建的規矩,目光所及之處, 皆是朝廷問鼎之初的簡樸與歷史的滄桑。
待過了大堂、二堂、穿過重光門後, 屬于軍營的嚴肅消退, 迎面而來的是居家的溫馨感。
總兵府雖大,宛若一個小世界,但總體格局布置上還是遵循了前衙後宅的風格。
過了重光門後, 便是官員與其家眷居住的地方。
重廊、雙回廊, 面闊五間的東西側房間, 迎面所對的正房上挂有一塊黑色匾額,上書“迎客廳”三字。
與晏崇光滿身透出的肅殺氣不同, 在回廊圍起的院中,随處可見各色花木。
陸萌萌稍稍打量了下, 見這些花多為草花,唯有靠近西側房的那棵圓錐繡球看着較為名貴。
會說名貴, 概因這顆繡球已長很大, 宛若一棵小樹。要長成這樣, 沒有個十年時間是長不成的。
本以為到了這裏,就該見到那位将軍了。哪裏成想,晏歡喜直接穿過了迎客廳, 又帶着他們過了三堂,來到了後院。
進入後院,宛然又是一個天地。
小橋亭臺,潺潺流水之聲隐隐而來。
花木蔥茏, 魚嬉碧波,一座單體三層閣樓矗于期間。擡頭遠眺, 隐隐可見閣樓上挂有“藏書閣”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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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橋上,一男子倚欄而駐,随手拈着魚食撒入池中。
他今日所着乃是一件棉質的、藏藍修身長袍。沒有任何繁複的裝點,便是腰間束帶亦是普普通通,唯有那塊墨玉仍懸挂腰間,替這一身普通勾起幾分不俗來。
他随手撒着魚食,晨初的陽光落下,給他略顯白淨的膚色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陸萌萌逆着光看向他,覺着立于晨曦裏的男子少了幾分往日的肅殺、深沉之感,多了幾分柔和。
陸萌萌與李修駐足而立,待歡喜通報後,緩步上前,給其行禮。
晏崇光看向陸萌萌,見她往日白淨的臉此時黑黝黝的,想到個中緣由,不由一笑。
“李裏正,陸姑娘不必多禮。”
他将魚食交給邊上的随從,道:“我已在涼亭內備下茶點,請随我去吃些茶點吧。”
禮下于人必有所求,看來今日想白嫖的人不止她一個。
陸萌萌這樣想着,跟着晏崇光移步涼亭。
雖已是春花爛漫時,可春日的晨曦依帶着幾分寒意。晏崇光讓随從取來軟墊,鋪在石椅上後,做了個“請”的動作。
陸萌萌道了個“謝”,便是落落大方地坐下。李修眼皮直跳,心裏只有一個想法:果然,她是個膽極大的人。
落座待定後,晏崇光也沒急着說事,也不問陸萌萌的來意,只将紅泥小爐上刻有青竹的圓形紫砂壺打開,又取了邊上一只霁藍釉瓷罐,用木質茶勺舀了些茶葉放到紫砂壺裏。
他動作優雅,修長的手指握着霁藍釉瓷罐時,一深一淺中,更顯手指白皙。若不是虎口那些傷疤,這将是一雙極為完美的手。
放下茶罐,他将碟子裏的茶點推到陸萌萌跟前,道:“陸姑娘一早前來,尚未用朝食吧?不若先吃點東西?”
李修剛想說“吃過了”,哪裏曉得陸萌萌卻搶先一步道:“多謝将軍,确實早起未食。”
晏崇光笑了笑,“我亦未食,那便吃些東西再說事吧。”
李修想了想,便也抱拳,表達謝意。
雖然還未想明白,但陸姑娘行事總有道理。
桂花薏米糕、蜜汁蜂糕、棗泥酥餅、豆沙糯米糍團,四色點心看着普通,在現代無甚稀奇,可在古代卻是極為高檔的茶點。
陸萌萌吃着點心,也不言語。
對方這般行事,必有目的。本是他要去尋自己的,可沒成想自己卻先來了,他若不利用這個,将被動化主動,把優勢握到自己手裏,便也不是那個套路滿滿的“賈公子”了。
陸萌萌吃得很慢,也很斯文,男人同樣如此。直到把桌上的點心都吃完了,男人才讓人端了水過來,淨了手後,道:“陸姑娘涵養功夫了得,晏某佩服。”
“是将軍見我年歲小,讓着我。”
陸萌萌也是笑眯眯的,“将軍的涵養功夫也是了得。”
晏崇光忍不住輕笑了下,道:“你這般說,倒顯我老了。”頓了下,道:“姑娘今日前來是有何事?”
“将軍,聽您身邊這位小将軍說,您也找我有事?”
陸萌萌沒有急着回答,反是道:“民女的事都是小事,将軍的事都是大事,是又找到幸存之人了嗎?”
年歲不大,卻是滑不溜丢的。
晏崇光伸出手,握住茶盞,輕輕摩挲着。
久久後,他端起茶盞,啜了口道:“小蕩山幸存之人倒未發現,不過卻在抱湖兒山發現了一些東西。”
陸萌萌手微微一顫,心跳瞬間加速。
晏崇光看着她,見她神色微變,便沖歡喜使了個眼色。
歡喜上前,從懷裏摸出一塊方帕,攤開後,裏面赫然是一塊染了血的灰色麻布。
陸萌萌的臉色瞬間變白。深藏在記憶深處的那一幕被打開,撲面而來的恐懼與血腥壓得她呼吸在陡然間變急|促。
她死死抓着衣角,看着桌上的那塊布,努力穩着聲線道:“将軍,這是何意?”
“陸姑娘,我們在抱湖兒山南面峽谷裏發現了一個萬人坑。”
晏崇光望着陸萌萌,“姑娘,李裏正,你們就住在南山下,可知這是為何?”
李修也是一臉慘白。他倒不清楚發生了t什麽事,但看到一塊帶着血跡的布,怎麽想都不是什麽好事。
“不曾。”
陸萌萌道:“若是有事,我們會報官的。”
“陸姑娘。”
晏崇光道:“有些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這衣料的主人是誰?為何被害?這樣的人占滿了整個山谷。富者着錦,貧者着麻,南山山谷裏,滿滿的麻衣白骨,陸姑娘就沒什麽想法嗎?”
他語氣很平和。可正是這種緩緩道來的口氣,讓陸萌萌心裏發緊。
他為何能這般篤定,自己知道詳情?又或者,他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同流合污者?
不,不會。
若是後者,他就不會用這種方式來套自己話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平複着心緒,反問道:“我也想知道為何?将軍不若直接告訴我?”
“聽姑娘談吐,也是讀書認字的……”
晏崇光将手帕蓋上,見陸萌萌神色好轉,便覺自己的猜測沒錯,她肯定是知道些什麽。
“可知殺良冒功四字?”
一句話,如驚天響雷般,在耳邊炸響,讓她剛剛平複些許的心境又激蕩了起來。
晏崇光沒有等她回答,只自顧自地道:“這三年以來,多有時疫。不過有趣的是,染時疫者,城中未見。而城外,卻有數村染疫。官府封村、派醫者、焚屋毀村,可這三年,染疫死亡鄉民卻多達三萬之數。陸姑娘,你說,官府應對得好不好?”
陸萌萌閉上眼,她的良心正在受到劇烈的打擊與震蕩。
理智告訴她,這件事必須爛在肚子裏。因為,就下山的這些日子以來,她已漸漸察覺到了此事的黑暗以及幕後之人的能量。她只是想活着,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即便有金手指又如何?她如何與那些人對抗?
可晏崇光這一字字,一句句的,都像一根根尖針般,紮在她心上,讓她煎熬不已。
她是平民,哪怕不是這個時代的平民,但也改變不了她是普通芸芸衆生一員的事實。
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便是富有同理心,能共情他人的苦難,尤其是同階級的苦難。
所以她煎熬,她難過,在他一句一句的陳述下,良心備受折磨。
“殺良冒功确可獲利。”
就在她心神劇烈震蕩時,男人繼續道:“只是如此行事卻是獲利最少的。姑娘,請試想下,若無能者,年老者殺之,冒功;青壯者,或賣或役,是不是獲利更大?即便是女童,亦可抱回家,待養大,傳宗接代。姑娘可知,過了海拉湖,還有一國,名為定國?定國年年給北邊齊爾克族所創的霩國朝貢。苦寒之地,生存不易,霩國可汗嘎魯卻心觊中原久矣。若他得我大昭子民充實國境,再得能工巧匠……”
話說到這裏,他便不再說下去。
陸萌萌是聰明人,有些話自是不用說太明。
李修身子輕輕顫着,他已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他下意識地看了看陸萌萌,見她雙手不由自主地抓着羅裙,心裏更是顫得厲害。
陸姑娘常年居于山中,難道她知道些什麽?
場面一度變得安靜,落針可聞。
也不知過了多久,便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穿着麻衣的少女似已從劇烈的震蕩中恢複過來,柔聲道:“将軍,您可真會為我出難題。”
晏崇光微微一笑,“姑娘品性高潔,仁愛衆生,是晏某卑鄙,謀了君子的仁義之心。”
“我看将軍這藏書閣頗壯觀,我李叔自幼心向聖人書,不知将軍可否讓這位小将軍帶着我李叔去藏書閣沐浴下聖人福澤?”
這就是要單獨說話了。
晏崇光自是沒意見。
歡喜上前,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李修一臉擔憂,輕輕喚着,“姑娘……”
“李叔,機會難得,且去吧,我無礙的。”
李修自知智謀、見識比不上陸萌萌,滿含擔憂地看了陸萌萌一眼後,微微點頭,随着歡喜離去。
待人走了,晏崇光提着茶壺,給陸萌萌添了些水,“姑娘,心善。”
陸萌萌垂下眼,道:“将軍,不知情的人不必牽扯進來。”
晏崇光放下茶壺,輕輕點頭。
“那麽,姑娘可否給晏某一些消息?”
“将軍,您如何确定我說出來後,不會被人滅口?”
“出姑娘嘴,入在下耳,不會再有第三人知道。”
晏崇光緩緩道:“再者,在松遼郡這一畝三分地上,晏某多少還是有些臉面,能護着姑娘一二的。”
“其實我知道的還沒您多。”
陸萌萌也不再糾結,“我只是目睹過他們殺人。”
“殺人者,作何打扮?”
“疑似兵丁。”
“兵丁便是兵丁,為何用‘疑似’二字?”
“因為我不确定。”
陸萌萌望着晏崇光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我只是猜測,小蕩山山匪許是幕後之人的一把刀。至于我見者,是兵還是匪,就要将軍自己去核實了。”
“他們去了山谷幾次?”
“我不知。”
陸萌萌搖頭,“我無意中撞破後,便再也不敢去山谷。那日所見,約有五十六人被殺害。”
晏崇光沉默片刻,點點頭,起身彎腰行禮,“多謝姑娘告知。”
“當不得将軍如此大禮。”
陸萌萌忙起身,側開身子,“我只是一介平民罷了。”
“姑娘聰慧仁義,乃是君子,自是受得起晏某這一禮。”
他輕輕笑了下,“先不說着這事了。姑娘遠道而來,特來尋晏某,可是有過不去的事了?”
陸萌萌沉默着,沒有回答。
久久後,才問道:“将軍,若真有人被拐賣他國,還能救回來嗎?”
“很難。”
晏崇光道:“我若率軍而去,與他國開戰無異。霩國雖處蠻荒之地,卻心慕我大昭之學。其國朝體制、朝廷所設衙門、官職,皆與我大昭相似,其國力并不弱。”
見陸萌萌臉上露出失望,他想了想,又道:“不過若精心籌謀,許能救出一二。”
陸萌萌長長嘆出一口氣,“将軍為國為民,小女子佩服。”
她亦給晏崇光行了一禮,“只盼将軍能多救些人回來,免我同胞在他國被奴役之苦。”
“同胞……”
晏崇光喃喃着這兩字,最後點點頭,“晏某盡力而為。”
他的事說完了,便該說陸萌萌的事了。
陸萌萌拿出圖紙,“将軍,我若将這些獻予将軍,将軍可否保我小李村平安?”
“這是何物?”
晏崇光接過圖紙,見上面蒼勁有力,完全不同于毛筆書寫的硬筆字,忍不住贊了句,“好字!陸姑娘貞靜、秀氣,可一手字卻若怒猊渴骥,遒勁奔逸,足見性情。”
頓了頓又道:“只是這是用何筆具書寫?似與我大昭所用之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