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象牙塔（二）
第47章 象牙塔（二）
安圖星系第三星界紫鯨星,軍部總署所在。
尹天曜切斷了同林寒的通訊流，然後同置于總署的一副重型軍用機甲面面相觑。
慢騰騰回味了一遍這位林大偵察的口是心非和某些時刻還算親切柔軟的模樣，他對着終端發出了一道指令：“說一下時間,林林。”
貓形終端探出腦袋來,在沉木色調的長桌上站得端正，雖然姿态滑稽,但是冒出來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嚴肅：“天問星帝都時間午後三點一刻四十一秒。”
“距離談判方上線，還有十六分鐘。”
“唔。”聽到林林的播報,尹天曜應了一聲，“還有十六分鐘，有夠等的。”
在他回歸軍部總署不久，就收到了一道不知道來自星系哪一邊的通訊流。
軍部總署除卻劃定了新兵訓練營、精銳隊伍集訓營以及他所在的軍部中樞“鐵帳”地界，還有捕捉各路通訊流的情報塔。
十二座高低不一的巨型圓柱體高塔環抱着軍部總署,構成了一張強大的情報網,既能敏銳地捕捉外方信息,也能輕松隔絕外界對于軍部內部的打探。
以往各處亂竄的通訊流都是被軍部截獲的，此刻卻有一道主動送上門來。
對方的聲音是極其溫和的：“尊敬的元帥,我想您會很快收到這道消息。”
“首先祝賀您自第八星界凱旋而歸。”溫和的聲音略微上揚,好像是為了真心實意地傳遞祝賀之意，“不過我想這一次戰争,讓您明白了許多事。”
尹天曜聽到這裏的時候，眉頭就皺了起來。
當時在一旁的賽倫斯也品出了這裏的不對味來,道：“不是吧元帥，他的口氣像是在說教,不知道誰的面子這麽寬。”
剛剛結束一場戰役,他理了一遍腦頂的卷毛，但是整個頭頂還是很毛躁。
他現在明面和私下都改了一貫“少爺”的稱呼,尊稱尹天曜為“元帥”。
反觀尹天曜，時刻不忘撐着精神飽滿的狀态，對着通訊流的轉換字符若有所思。
“不錯，我最讨厭別人那麽說話。”
尹天曜在皇家學院待過一段時間，在此之前也接受了聯盟統一的學院前教育，不過五歲開始就彰顯了不安分的天分，逮到別人話裏的錯處就會集中力氣攻擊，最反感的就是故作賣弄的人折騰了一番有的沒的，之後說一句“這是給你上的一課”。
通訊流中的聲音在每一句話之後都略有停頓：“第八星界當中出現的異種和軍隊可能給您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但是集體的攻擊想必也讓您見識到了我方的實力。”
“呵，還是真是敢說。”尹天曜向後一靠，“這個頭領一定沒親自作戰，這時候準備跟我談判些其他的。”
通訊流繼續傳遞着聲音：“您樹敵不少，歸來的旅程也碰到了不少麻煩。”
“我希望您能同我方達成合作。”
“期待下一次正式的交談。”
聲音就此戛然而止。
通訊流中的聲音用的是星際官方語，不憑借終端的轉換語，他倆也都能理解，但是尹天曜仍然盯着終端懸屏上若幹個字一節節彈出來的字符，像是在關注着某種規律。
賽倫斯于是問道：“這轉換的東西有什麽問題嗎？”
如果他的聽力沒有出什麽問題，那麽懸屏上的字符就沒有任何錯誤。
“給人的感覺是一位Omega。”
“啊？”
“一百個Omega中有九十九個都是那麽說話的。”尹天曜笑了一聲，“剩下一個是林寒。”
賽倫斯讓終端薩摩耶再次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聲音，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說：“沒發現跟一般說話有什麽不一樣啊。”
他知道Omega身上的信息素能尤其引起Alpha們的注意，然而還不知道每類人說話還能有什麽特定規律。
“聽不出來就對了。”尹天曜不甚意外，“畢竟你平時就沒特別注意。”
随着他話音一落，林林再次捕捉到新的信號，來源方代號“S”，同剛才通訊流的來源一致。
懸屏上顯示的新一行字是：三天後這一時間點，我會再度聯系您。
收到了這行字的尹天曜朝着終端吩咐：“回複一下這個‘S’，如果有誠心來談判，就不要用處理過後的聲音。”
他強調道：“面對面才配談合作。”
·
最後的十六分鐘過去，林林的眼睛亮了一瞬，尹天曜的懸屏上慢慢浮現出了人形輪廓。
這個人一襲黑色禮裙，連面目都被頭紗遮掩，只能依稀看到下巴的輪廓。
她說：“您好，尹元帥。”
“S”跟尹天曜想象中有所不同，但正因不同，才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人的确是露面了，不過遮成這副模樣，顯然是拒絕坦白自己的身份。
大概知道對方一定會有這樣的想法，S又慢慢道：“我的面容因為意外而損傷，還請見諒。”
尹天曜無論如何還是把持着一點兒微不足道的紳士風度，雖然一聽都是在扯謊，但不會硬逼着這人露出面容來，至少目前能确定對方是個“人”。
可大概是因為自己的一點兒敏銳直覺，他能判斷出這人的确是一位Omega，而且是個美人。
尹天曜道：“了解。是個人難免會有點兒容貌焦慮。”
他打量着懸屏中黑裙S的一舉一動，繼續說：“不露面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更重要的一點是閣下也沒有要說明自己身份的意思。”
同時，連聲音也不是本人的聲線。
S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說：“尹元帥只要知道我的來意就好。”
“合作？”
尹天曜不禁笑了笑。
雖然他自己也常把這個詞挂在嘴邊，然而真正的合作卻鮮少達成。
因為在整個安圖，多數時候只有暫時的利益共同體。
何況……
尹天曜補充道：“閣下的口氣更像是在威脅。”
這一方人主導了第八星界反抗軍的襲擊，狠狠将聯盟軍隊的聲譽拉低，先前的言辭也更像是在下馬威，讓軍部這邊知道不同他們達成一線，能嘗到的苦頭是有多麽嚴重。
将軍部隊伍誘至第八星界，此間毒物“糖果”再度泛濫，很難說中間毫無關聯。
S似乎輕輕抿唇一笑，黑紗之下，連眼神都一道掩蓋住，沒人能看到其中的深沉。
“尹元帥，我們在公平談判。”S緩緩道，“臨近就有一次合作的機會。”
很好，苦頭給了一點，現在是要他來看看甜頭了。
尹天曜這麽想着，随手摸出了一枚星幣，朝桌前抛了一抛。
“不是正面。”他故作遺憾，“西莉塔爾女神指示我不要合作。”
S見他這樣草率決定，也并不氣惱，只說：“馬上就有令軍部徹底掌控聯盟的機會。”
尹天曜一時沒開口，S接着說：“聯盟的指揮核心有一個就夠了，您說是嗎？”
她所見到的尹天曜還在抛着手中的星幣，過了半晌才開口說：“我也這麽覺得。”
S跟着點了下頭，道：“您可以在帝都布防，屆時我會通知您的終端。”
處理過後的聲音也微微帶有一絲興奮：“我将幫助您除掉指揮部的精銳。”
……
帝都要塞象牙塔，為核心城防區域，但因為帝都的位置關鍵，要塞的修築裝飾意義更大。
如今整個要塞浮塵漫天，頂上的日光被大片大片陰影掩蓋，而陰影正是——
無數空戰機甲。
援救飛梭仿佛是轟鳴浪潮中不停起躍的飛魚，在澎湃的險意當中覓出了一絲逃生的縫隙。
大批星民在聯盟軍隊的庇佑下疏散，而鎮守帝都要塞的聯盟指揮部隊伍卻要逆潮而上。
“……林寒，應徐指揮的最新指令，我們剛剛火速調查了皇室居所。”通訊流中，羅丹的語速加快了些許，“歐文王子不在居所，也不在學校和東苑。”
右先生搭乘指揮部星艦而來，第一時間同林寒完成了适配。
再次修複完備的右先生同智能終端阿對連接，數秒之間就到達了象牙塔。
林寒避開遣散飛梭，抵達了要塞作戰區，一面入列隊伍，一面聽着羅丹所說：“我們在居所裏發現了一批機甲，雖然不是最新的，但是絕無可能是殿下的玩具。”
“而且星際網目前也搜索不到王子的坐标。”
林寒聽聞，也不驚訝，畢竟要塞被襲和王子失蹤兩件事比較起來，前者才是真正的災難。
而更令人奇怪的是，徐亞寧的最新指令似乎是在催促指揮部調查皇室。在他位于一號聯盟監獄，屏蔽消息的這麽一段時間，指揮部已經動員全面調查了皇室居所和東苑區域。
這麽動作迅速地一調查，還真就發現了問題，同先前的猜疑不謀而合。
林寒道：“說明他自我屏蔽了信號。”
星際網搜索不到的個人坐标，要麽是本人闖入了未管轄的荒地，要麽是啓動了高級裝備隔絕了外部搜索信號。
皇室成員通常只會待在天問星帝都，一般說的“皇室居所”指的是在帝都中心地帶搭建的宮殿。無論是公主、王子還是陛下，大多數時候都在皇室居所、學校或是作為貴圈的東苑裏。
“要塞那邊怎麽樣了？”
羅丹接着問了一句。
林寒檢測了一遍右先生，又透過鏡頭鎖定住了要塞的上空。陰影較剛才來說更加濃密，這不是零散的突襲，而是軍隊的有計劃襲擊。
“忙。”林寒解除了核心控制系統中的能量限制，“費時間。”
他抛下這幾個字，就操縱右先生抵達了要塞的外圍城牆。
象牙塔修築的城牆極其高，普通機甲若要越過城牆，都需要消耗三分之一的能量儲備，此時無數新機甲順着側壁攀援而上，又抛擲出神經導線，很快越過了城牆。
指揮部的重甲盤旋而進，同襲擊隊伍正面相撞，一時間火光四濺，空中炸出了不少能量光圈和蘑菇雲。
等到了高空，那些越過城牆的機甲在視野當中也變得更加清晰。
那不同于普通的軍用重甲，收回神經導線之後，也大咧咧延展出了八根機械臂，難怪剛才能夠順當地爬過城牆。
對方完全可以繞行，從另一方向躍入要塞進行轟炸……
如果他們的目的真的是毀掉象牙塔區域的話。
林寒同指揮部其餘重甲一樣，出手迅速，将飛速而來的敵方機甲擊落。
這類機甲介于輕甲和重甲之間，設計出了蜘蛛長腿一般的機械臂，此時重新拼合，結成了像是船槳一般的機械外片，同背部的飛行引擎配合，将機甲平穩地送入高空。
這些有着不少外延機械臂的機甲掠過區域上空，很快被襲落了三分之一，剩下的有一半在同指揮部隊伍殊死相抗，還有一半靈巧地躲避外圍隊伍攻擊，雖然走的路線不相同，但目标十分一致——
象牙塔中心的埃芙琳尖塔。
尖塔受到了強烈震動，頂端長亮的藍色燈火撲朔不定，飛越而至的機甲仿若鴉群，靜靜盤旋，守候着這一方“死肉”。
林寒此時駕駛着右先生突破了外圍交戰圈，目光同樣落在尖塔明亮的那一端之上。
埃芙琳尖塔，原本是紀念傳說中西莉塔爾女神麾下勇猛的女戰士埃芙琳所建，是要塞區域最高之處，其上也存放着一個強大的數據庫，是帝都的監測之眼，也是發現危機的第一只眼，而這只眼現在垂垂欲合。
敵方大舉進犯，目的不可能只是毀掉帝都的一處監控那麽簡單。
“喂？學長，現在什麽情況？”臨時接通的通訊流來自石大風，“他們是要占領帝都？”
林寒道：“守着，別讓他們毀掉數據庫。”
雖然不知道監測之眼當中還有着別的什麽，但是敵方明顯不是沖着占領地界來的。
他們長時間躲避在帝都，卻沒有引起聯盟的注意，那說明機甲群的數量必然有上限。
石大風說：“他們那機甲好像是什麽新品種，攻擊力還挺高的，我們這邊損傷也不少……欸！”
幾股暴戾的氣浪激蕩開來，右先生足部噴湧氣流，同時擡起一只手臂，護送林寒朝八點鐘方向退離幾步，同時通着右上方轟出高能量炮彈。
自機甲群中陡然翻越出的一道身影偷襲不成，先是避開了右先生的這一擊，緊接着前行的身影仿佛一把帶着深淵殺戮之氣的利刃，堪堪出鞘，徑直劈開火光重重，帶着餘燼朝林寒揮出了一個拳頭！
重甲的拳頭比起一般的機甲來說，威力要大上幾倍，一擊的能量直直掠下，空間似乎都發生了些微的扭曲。
但是在林寒控制之下的右先生挪移得十分迅速，甚至快出了幾道殘影，重拳之下的能量餘波都能難追上他的影子。
不過這位疑似機甲群襲擊者首領的人明顯沒有放棄對他的追擊，甚至以兩人為中心，周圍自然而然撤開了一方決鬥的天地。在一來一往數個回合之後，雙方竟像是十足有默契一般，都進行了數步的退避，于淩空中對峙。
在此時，林寒接收到了一道通訊流。
“林偵察，你們的動作很快。”對方的聲音稍顯稚澀，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底色，“聯盟軍隊本該如此。”
“不過今天，要塞應該回歸原本的主人。”
林寒的目光透過高空的硝煙，似乎看穿了機甲背後的眼睛，他此刻回道：“你是說回歸已故皇長子麽？”
“歐文王子殿下。”
·
核心控制系統面板上閃爍出重要的金色光點，所謂的失蹤的王子殿下此時忽然坐标清晰，閃現在跟前。
歐文駕駛着私人重甲，聽到林寒的一問，輕輕笑了一聲，道：“逝去的人已經逝去，就沒有再獲得什麽的必要了。”
“我說的主人，是帝國的創立者。”
“今日我站在此處，在埃芙琳尖塔之前，将要控訴聯盟的道道罪行。”歐文的聲調上揚，“聯盟創立以來，皇室就在不斷讓出實權。”
“但是衆多星民并不知道的是……”
“聯盟為了穩固自己的權力，打着維護星民權益的口號進行獨裁統治，剝奪無數自封的管轄地資源，無差別地傷害了一切反對的聲音。”
“皇長子，我的兄長，不過是其中一個犧牲者。”
他開啓的通訊流立即連通了星際網的各個公屏，此刻安圖星系的大部分終端都可以聽到他所說的話。
衆所周知，皇長子艾德裏安殿下于十餘年前統領了一方反抗軍與聯盟軍一戰，屍骨成為了星河裏的碎屑，依照聯盟律令，本應從皇室除名。
但是陛下認為艾德裏安太過年輕，應當擁有一次被原諒的權利，于是艾德裏安留名于皇室名冊，卻再也不被人提及。
“學長……”石大風趁着這麽沉默的一瞬朝林寒道，“怎麽忽然提到皇長子了？”
說實話，當年十七歲的皇長子幹出這樣的事的時候，誰都只當是中二晚期症狀發作，聽前輩說聯盟軍甚至不準備認真打一仗，但是最後的結果卻是出乎人意料。
林寒道：“讓他繼續說。”
艾德裏安實力不俗，雖然戰敗，但是傷及了聯盟軍隊的元氣，軍部那邊甚至損失了一員大将，成了一道深沉的傷痛，也被大多數人認為是軍部之恥。
“我所說的只是冰山一角。”歐文繼續道，“但是安圖需要的并不是一群居心叵測、故意挑起戰争的人組成的聯合體，而是自星系亘古，就流淌着高貴血液的皇室統領者，我們才能帶給安圖真正的安寧……”
石大風驚道：“我去，這位殿下居然還是血統論的代表人物？”
“專心點，他們不弱。”
林寒提醒了一句。
歐文說到這裏，又操縱重甲朝高空躍升了幾丈之遠，擴散出一陣巨大的鳴響。
此後衆人眼見着造型多變的敵方機甲層層疊加到一起，仿佛成了巨型的王座，而王子的個人機甲飛行于其上，顯得十分渺小——
但他才是真正的機甲群操縱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