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風鈴地(一)
第37章 風鈴地(一)
掌心上還有微涼的觸感。
離開的時候, 那個少年以指尖沾着露水在她的掌心寫了字,指縫間消失的流光是露水折射着星光在風裏流走。
雲渺低頭注視着自己的掌心。
他寫下的那兩個字是......
“找我”。
烏骓馬呼嚕嚕噴着鼻息,走到雲渺的身邊, 用腦袋蹭了蹭她的發頂。
雲渺擡起手挽住缰繩,摸了摸戰馬的鬃毛,仿佛對人說話一樣,輕聲問它:“烏骓馬,你的主人去做什麽了?”
烏骓馬當然不會回答,只是輕輕蹭着她的臉頰。
雲渺拍了拍毛茸茸的馬頭,讓侍奉在身側的一名宮女為她披上一件鶴紋氅衣, 然後坐進另一輛等候在一旁的馬車, 跟随在儀仗隊列裏往遠處的營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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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 雲渺再也沒有見到謝止淵。
宮城裏傳來的說法是三殿下孝順母親,秋狩結束之後就陪同自己的母妃回了宮, 打算在柔儀殿裏小住一段日子。
那場秋狩裏發生了溫親王與皇太子遇刺的大事,盡管有關這件事的消息都被壓了下去, 但京城裏還是隐隐出現傳言, 說皇太子在遇刺後生了場大病, 朝堂上的局勢恐怕生變。
宮人們都忙于照顧重病的皇太子, 朝官們則就整頓江湖一事議論紛紛,而三皇子從來低調安靜,無人在意這位缺席的小殿下。
雲渺嘗試着請旨過幾回入宮見謝止淵,但是都沒有得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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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她獨自坐在府邸的西廂房裏, 窗邊的案幾上畫滿卦象的宣紙還攤開着t,窗外的一樹杏花雨打落了滿地, 檐下的風鈴叮當地響着,那個臨窗提筆的少年卻不在。
風沙沙地卷起紙頁, 窗外西山葉黃如金,已是深秋時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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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一片金黃的秋葉随着風悠悠轉轉,飄進了淑妃的柔儀殿內。
深紫色蟒袍的老宦官遣退了宮人,攏着一雙大袖,繞過鋪滿落葉的小徑,從主殿門口的隐秘石道走下去,敲開一扇機括複雜的雕花石門,緩緩步入門後的暗室。
暗室深處,一束幽靜的光線下,正中央的漢白玉床上躺着一個沉睡的少年。
他仿佛在一抔潔淨的雪裏長眠,緊閉的眼睫輕顫着,雪白的衣袂紛紛覆蓋在他的身上,如同冬日清晨堆積在白玉石上的新雪。
滴答,滴答,無數滴着血的銀線纏繞在他的手腕上,一端沒入他毫無生機的身體,另一端連接着一個巨大的靛青色玉海,殷紅的血在其間汩汩地流動。
他的身側坐着一個女人,如水般的青絲挽起在頭頂,露出一張華豔到近乎仕女圖的臉,抹着朱砂的唇角含笑,一雙瑩白如玉的手輕柔地撫摸着少年冰涼的臉頰。
“三殿下情況如何?”老宦官餘照恩停在門邊,半邊身體隐沒在黑暗裏。
“這孩子以自己的血為引,把我下給那個小娘子的毒移植在自己身上。”
淑妃淡淡地說着,語氣透出一種詭異而森冷的柔和,“否則的話,荼蘼香的毒不會發作得如此迅猛又如此強烈,以至于他在這種情況下無法拒絕随我回宮。”
“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傷得很重了......”
她仿佛十分心疼地感嘆,“差一點就死了吧?”
“老臣倒沒有想到三殿下如此......”
餘照恩哂笑,玩弄似的挑了一個詞語,“情深不壽。”
“他只是想擺脫我。”
淑妃溫柔地說,“不願意活着,就想要死掉。他在尋找某種死去的方式。”
“當然不能讓他就這麽死去......”
女人微笑着俯下身,把臉頰輕輕地貼在少年蒼白的額頭上,“他可是我心愛的孩子......唯一的、深愛的孩子......”
“真漂亮。”她輕聲贊嘆,注視着少年的臉龐,蒼白靜谧的睡顏仿若精致的白玉琢磨,兩片輕顫的纖濃眼睫猶如在大雪裏栖息着的黑色蝴蝶。
“東宮近日隐約有皇太子病重的傳言,彈劾将軍府之事正在籌劃,淮西一帶也逐漸有所動作。”
餘照恩攏着袖子,談及政事,“娘娘那邊準備得如何?”
“快了。”淑妃撥弄着染了鳳仙花汁的纖長指甲,“大約還要一年時間。”
“三殿下會在那時準備好吧?”餘照恩攏袖笑問。
“當然。”
淑妃挽起大袖,露出一截瑩白的手指,整理着沉睡的少年的頭發,動作輕柔而仔細,如同為受傷的雛鳥梳理脆弱的羽毛。
“快了......”
搖曳的燭光裏,女人的聲音低緩如同呓語,“很快......就要成了。”
暗室的門徐徐關上,老宦官行過禮以後離開了。
坐在漢白玉床邊的女人緩緩地起身,走到盛滿鮮血的靛青色玉海前,攥住無數滴着血的銀線末端,忽地用力一扯!
汩汩的血沿着銀線倒流回少年的體內,與此同時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似乎在承受着某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淑妃重新坐回他的身側,撥開他的衣襟,看見鎖骨下方那一朵半開的花苞,映在如雪的光芒裏,綻放得昳麗而明豔。
“這麽喜歡那個女孩麽?”
女人似是無奈地輕輕嘆氣,“種進血肉裏的情人花,再也不可能取出來,你雖然不會因此而死,卻會因此承受愛而不得的痛苦......”
“可惜你并不懂得那種情感。”
女人的語氣仿佛嘆息般,“還以為是荼蘼香的毒在發作麽?”
她俯下身,溫柔地捧起少年的臉頰,在他的耳邊低語:“得不到所愛之人的回應,心很痛吧?”
雪白的衣袂之下,少年的手指無意識地攥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麽東西,卻只有一縷風在指縫間流過。
滴答一聲,銀線上最後一粒血珠也沒入少年的身體,他不住輕顫的眼睫覆下去,終于徹底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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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雨點打在馬車的傘蓋上,噼啪作響。
長街上一樹杏花忽然綻放,雪白的花瓣随着雨打紛紛地飄落,浮在青磚路上一層淺水中。
深秋一夜轉暖,民間稱這種天氣為“十月小陽春”。一場秋雨過後,氣溫陡然升高,滿街花樹誤以為春天到了,就會在秋日裏二度開花,一夜之間繁花盛放如雲。
馬車停在青蓮洛氏宅邸前,一名仆從為走下來的女孩打起一把竹節傘。府裏的管事早已等候在門口,引着她前往自家小姐的閨閣。
“阿渺!”洛黎從閨閣裏跑出來,挽住好友的手,“快進來嘗我新制的梅子糕!”
雲渺被洛黎拉着走進房間,坐在一張竹木案幾前。案幾上已經琳琅滿目地擺滿了各式糕點,有蓮子羹、梅子糕、凍花酥,還有一疊精致的五辛盤。每一份糕點都用不同顏色的小碟子盛着,旁邊用細細的糖粉和切碎的花果裝點,漂亮得像一桌花團錦簇。
“阿黎,其實我今日來是問你一些事的。”雲渺剛在案幾邊坐下,就被熱情好客的洛黎往嘴巴裏塞了塊梅子糕,于是說話的聲音因為咬着東西而變得含含糊糊的。
“你說!”洛黎捧着一碗蓮子羹在喝,認真點點頭。
“你對淑妃娘娘......”
雲渺斟酌着,“了解多少?”
“唔,大家都說她性子很好,溫婉又親切,宮裏人都喜歡她。”
洛黎想了會兒,“怎麽了?”
“謝止淵自從跟他母妃回宮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在任何地方。”雲渺低聲說,回憶起那日在秋狩上,這個看起來溫柔動人的女人嘗試給她下一種足以殺死她的毒。
那個女人絕對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麽溫柔。
“阿渺,你是不是想他了?”
洛黎笑眯眯地望着好友,“上回你還跟我說你們兩個關系不好呢。結果一趟秋狩回來,你們小夫妻感情變得這樣好。”
“沒有。”雲渺搖搖頭,“我只是有點擔心他。”
“他跟我分開的時候......”她輕聲說,“讓我去找他。”
“但是我這些日子每次嘗試請旨入宮見他一面,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她喃喃地說,似是在思索,“像是有什麽人直接把我的請旨在半路截下來了。”
“你這麽說好像是有點奇怪。”
洛黎停下了舀蓮子羹的勺子,“以往每次三殿下去柔儀殿陪伴他母妃,好多天都會消失不見。不過宮裏人都說那是因為三殿下在殿裏為他母妃抄寫祈福的佛經,心要虔誠,所以不能見人。”
雲渺想起那一日謝止淵挽着弓直指自己母妃的模樣,感覺以他那樣淩厲的性格,不太可能願意待在殿裏日日夜夜地抄寫佛經。
“我覺得他走的時候......”她輕聲說,“簡直是在向我求救。”
“你是覺得淑妃娘娘可能對三殿下做了什麽嗎?”
洛黎撐着下巴思考,“不過這些年來,我是聽人說,三殿下每次從柔儀殿出來的時候,看起來都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但他們說那是因為三殿下跪在佛前抄經,太久見不到陽光,所以臉色有些蒼白。”她又補充。
“我想把他從淑妃娘娘那裏接回來。”
雲渺低聲說,“我覺得他和我分開的時候,向我表達的是這樣的請求。”
“可是你要怎麽接他出來?”
洛黎揉了揉頭發,“沒有旨意的話,我們都沒法進宮。”
“這件事我想了好久了......”
雲渺慢慢地說,“我翻了他過去那些日子的書信,可以聯系到與他相熟的官員。”
“然後呢?”洛黎茫然地眨眨眼。
“我要以他的名義請這些官員來府裏做客。”
雲渺說,擡頭看向洛黎,“阿黎,你父親是禦史中丞大人,我想拜托你也同你父親說一說。”
“可是......”
洛黎更加不解,“你請那些大人們去府上,三殿下卻不在府上呀?”
“我要把這個消息放出去。”
雲渺取來一盞茶,慢慢地飲着,“等到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他要在府裏請客,淑妃娘娘就不得不讓他回來了。”
洛黎眨幾下眼睛,聽懂了。
案幾對面的好友小啜了一口茶,用小木匙撥弄t着茶水上的浮沫。
“這招叫......”
她笑了下,悄聲說,“先斬後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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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長安城下了場簌簌花雨,一個穿襦裙的女孩搭乘青玉綴角的馬車,親自拜訪了許多位朝官的府邸。
每當馬車停在一處府邸,女孩就牽着裙角下來,在一名侍女的陪伴下,盈盈地與府裏的大人微笑見禮,然後在府上飲一盞茶,态度溫和、不卑不亢,代自己的夫君請他三日後來府上做客。
三日之內,人們議論紛紛,向來低調安靜的三皇子居然會在府上請人做客,他們都好奇這場宴會将會是什麽模樣。
三日之後,子城南邊的府邸裏,雪白的杏花開了滿園,如同一場紛紛然的飄雪。數不清的鮮花與織錦鋪滿了曲折的石子路,各種昂貴的食材盛放在紅漆金花的木盒裏送入府邸,流水般的美酒佳肴擺在一池秋水畔,池上設着水榭亭臺,教坊樂師奏起悠揚的古樂,典雅而不失風流。
而那天清晨時分,朱紅宮牆的柔儀殿外,女孩等在一輛馬車邊,撐着一把十二節的竹骨傘。
夾着花的雨撲簌簌落了一地,那個少年披着一件雪白的外衣推門而出,眉眼間仍帶着些許倦怠與恹恹,像是剛從一場雪下經年的孤獨長眠裏醒來,沾染着一種積雪和霜寒般的清冷氣息。
看見等在外面的女孩,他怔了一下,緩慢地眨眼。
而女孩走上前,站在他的面前,仰起臉,把傘撐在兩人的頭頂。
“謝止淵,”
她笑着說,“我來接你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