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鈴地(六)
第42章 風鈴地(六)
清晨時分, 綢緞般的陽光灑在床幔之間,投落一片斑駁陸離的光影,給一切事物都染上一層淡淡的暖金色, 像是流水那樣溫柔無聲地流淌。
窗外起了一點朦胧的晨霧,仿佛淅瀝細密的微雨,映在溫t暖的秋日陽光裏,有一種金沙金粉般的沉靜。
雲渺揉着頭發在床上睜開眼,看見對面的謝止淵正在臨窗的案幾前低頭寫着什麽。
晚秋天氣微涼,他披了一件深色的氅衣,裏面穿一件霜白的襯袍, 烏發随意地以一根發帶松松束起, 垂落在倒映着光的木地板上, 發尾還沾着一點清晨的霧氣,被陽光打着旋照出柔軟的光暈。
少年清拔的側影映在光暈裏, 像是山水畫裏最寫意的一筆。
趁他沒有注意到自己醒了,雲渺悄悄伸手去摸袖子底下的武器, 打算從背後偷襲他, 結果發現三支袖箭都被這家夥收走了。
沒有辦法。她只好嘆了口氣, 從床上坐起來, 把擱在案幾上的一疊白玉糕抓過來,瞪着他的背影惡狠狠咬了一口,發出很響亮的“咔”一聲。
對面的少年完全沒有反應,仿佛根本沒有察覺到她的動靜。但雲渺知道這壞家夥只是懶得搭理她。
昨晚他們最後還是一起睡覺了。雲渺和他打架打了好久, 但是也打不過他,實在困得沒有力氣, 一不小心就靠在他懷裏睡着了。她的額頭抵着他的胸口,呼吸裏滿是他懷裏的幹淨氣味。
雖然讨厭這家夥讨厭到想幹掉他, 可是她實在無法拒絕那樣清冽如新雪的氣味,每次聞到都喜歡得沒有辦法,很容易聞着聞着就睡着了。
再者,這個年紀的少年體溫比同齡的女孩高一些,很快就要到下雪的冬天了,她靠在他的懷裏睡,像是抱着一只很溫暖的小熊,舒服得不得了,總是可以睡得很好。
盡管如此,雲渺已經下定決心,今晚絕對不和他一起睡覺。
作出了決定以後,雲渺抱着一疊白玉糕,走到謝止淵的身邊坐下,探頭去看他正在寫的東西。
身邊的少年低垂着眼眸,骨節分明的手指執着筆,墨意飽滿的毛筆在桌角的硯臺上蘸過墨水,落在鋪滿花紋的漆金信箋上,寫下一段行雲流水般的字跡。
落完最後一筆,他擱筆在紫檀木筆架上,挽起大袖取來一方白玉印,沾了朱紅的泥,在信箋末尾按下一印。
Advertisement
信箋是他府裏用的砑光本,印章是他自己的私印。
制作這種信箋的拱花工藝極為複雜,是在沉香木的刻板上用細線陽刻出花紋圖案,然後把信箋鋪在上面,用生蠟反複碾磨,直到紋路完全地保留在紙張裏。
而他用的私印是一方禦賜的羊脂玉貢品,請了長安城裏最有名的玉匠雕刻,刻的是他自己親筆寫的一個“淵”字。字跡與他平時在崇文館的規矩字體不同,有一種全然的恣肆不拘,像是刀刃出鞘般鋒利。
“你在寫什麽?”雲渺問,一般他用這樣的信箋和印章都是為了私人用途。
“給管事的辭退信。”
他懶洋洋地說,“多付三個月工錢,他今日就可以收拾包袱走人了。”
“管事怎麽了?”雲渺眨眨眼,想起平日裏管事在府裏那嚴肅刻板又恭謹禮貌的形象,那一絲不茍的模樣完全不像是會犯錯的人。
“昨晚他一直在書房外面蹲着。”謝止淵回答,“蹲到大半夜才離開。”
雲渺歪了歪頭,咬着白玉糕,不解地問:“他在書房外面蹲着幹什麽?”
“我怎麽知道。”謝止淵在漆金信箋上壓過朱紅印泥,重新将那一方白玉印收在紫檀木筆架邊上,垂落的大袖袖擺掃過案幾邊的一沓宣紙。
雲渺邊吃着白玉糕邊想了會兒,忽然想起夢裏迷迷糊糊聽到的洞房花燭小調:“昨晚我聽見哼歌的聲音難道是管事的?”
她停頓一下,回憶起昨晚發生的事,意識到管事似乎對她和謝止淵之間的關系有種奇怪的誤解。
再聯想到聽見的歌是首描述夫妻間缱绻情事的民間小調,管事絕對是聯想到了什麽完全不對勁的事情......她莫名開始感到有點臉頰發燒。
“是應該辭退。”她小聲說。
“等下。”雲渺悶着頭,抓過謝止淵的筆,在信箋的末尾又加了一句唱歌擾民,以後不許唱了。
寫完以後,她把信箋折起來封好,說:“出去的時候我親自遞給管事。”
謝止淵點頭,不再管這件事,又取了一張漆金信箋,以墨筆沾了松煙墨在紙面上輕輕壓下,繼續寫一道新的指令,而後以朱紅的印章按在信箋一角。
雲渺看着他寫了一張又一張信箋,慢慢把白玉糕吃完了,忽而想問:“謝止淵?”
“嗯。”他懶洋洋地應,嗓音被秋日清晨的陽光曬得有些暖,沙沙的落筆聲像是天晴時落下的雨點。
雲渺從紫檀木筆架上取了一支墨筆,又抓過一張宣紙鋪開在案幾上,寫了一個“寬”字,又在下面寫了一個“淵”字,分別是謝止淵的名和字。三皇子謝寬,表字止淵。
盡管握筆姿勢有些笨拙,但她的字依舊漂亮,寫他的名字時,一筆一劃十分認真,落下的字映在陽光裏,仿佛鑲嵌上一層暖金色的邊,微微地閃着光。
雲渺以前學過用毛筆寫字,也會一點書法,不過這裏的筆毛比較硬,寫字的案幾又很矮,她寫起來不太習慣。謝止淵用的筆是一種纏紙筆,削文竹為筆管,再加以漆絲纏束,書寫之時提按不便,容易導致出鋒太短,可是她看謝止淵随意寫的字,卻有種鋒芒畢露的氣度。
她試着又寫了幾遍,寫不出他那種效果,放棄了。
“其實上面這個字才是你的名字。”她托着腮說,以墨筆點了點那個“寬”字,看向謝止淵,“可是但是你似乎從來不用。”
“我不喜歡這個字。”他懶懶地答,“父皇說,取這個字是希望我......”
他頓了一下,“寬以待人。”
雲渺撲哧一聲笑了:“聽起來好像和你沒什麽關系。”
“嗯。是沒什麽關系。”謝止淵點頭,承認自己是個睚眦必報的壞蛋。
他攏袖收起那一疊寫好的信箋,再起身取過一張宣紙和一卷筆記,以墨筆在紙面上描畫着之前研究的算學機關,随意地草繪了幾張線條複雜的稿圖。
雲渺握着筆,在紙面上又寫了一個“淵”字,忍不住再問:“那這個字呢?是誰取給你的?”
身邊的少年忽地頓了下筆,沒有回答,傾身過來,捉住她的手。
雲渺愣了下,下意識地想掙脫,卻發覺他只是執着她的手,在寫滿了名字的紙面上,一筆一劃重新寫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握着她的手寫字的時候,風吹紙頁有沙沙的聲音,她聽見他的呼吸在她的耳邊,也是細密的輕響,像是仲夏夜的風一樣,帶起一點奇異的暖意。
寫完了,他松開手,稍稍傾身,調整她執筆的姿勢。從她的背後欠身下去時,他半束的烏發在她的身側滑落,她又聞見他懷裏幹淨清冽的香氣,有些走神。
“這樣才對。”他歪着頭,在她的背後看了會兒。紙面上寫了好多他的名字,整整齊齊又規規矩矩,而他引着她寫的那個“淵”字那麽放肆而乖張,在其中格外顯眼。
他評價道:“你的字好難看。”
這家夥最擅長一句話把她惹火。
雲渺頓時生氣了。她把筆重重擱下,冷哼一聲,看也不看他一眼,抓起封好的信箋就往外走,走的時候還不忘不輕不重地帶了下門表示憤怒。
背後的少年也沒有攔她,安靜地低垂下眼眸,坐在滿地的陽光裏。
披在肩頭的氅衣在他傾身時滑落下來,露出裏面那件霜白色的襯袍,少年的身形映在如雪寥落的光影之中,忽而單薄得像是一紙剪影。
也是在推門而出的剎那,雲渺忽然意識到,剛才謝止淵教她寫字不是真的不滿意她寫的字,而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避開她問他的那個關于名字的問題。
他的那些動作像是在回避什麽......回避某些他不願面對的過往。
雲渺站在門口猶豫了下,手指放在雕花木格上,幾乎想要再推門進去,卻又停下了。
隔着一扇門,她并不了解那個少年的心思,而他也從不對她說任何有關他自己的事。
“夫人。”
恰在這時,府裏的管事在門外恭敬地喊,一張嚴肅的臉上滿是正經神情,“昨晚和殿下一起睡得可好嗎?”
雲渺頓了下腳步。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都在聯想什麽!
雲渺冷着臉把手裏的信箋遞到管事手裏:“我們剛剛已經決定辭退你了。”
說完,她轉身t就走,留下管事一個人站在淩亂的風裏拆開信箋,讀完以後簡直不敢相信,匆匆追上來開始為自己訴苦。
管事大聲保證:“夫人,我絕對沒有胡思亂想!”
管事嚴正聲明:“夫人,我以後再也不會擅作主張了!”
最後管事開始眼淚汪汪:“夫人,我服侍三殿下十數年,被辭退就再也沒有別的去處了......”
雲渺稍稍停了一下腳步,側過臉問他:“你從十數年前就已經跟在他身邊了麽?”
“對對。”
管事立即點頭,“三殿下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在宮裏照顧他的起居了,算是看着小殿下漸漸長大的。殿下大婚後出宮立府,從宮裏把我帶了出來。”
“我想多了解一些有關他的事。”
雲渺回過身,問他,“可以告訴我麽?”
管事迅速意識到夫人給了他一個不被辭退的機會。他在被夫人辭退和說出殿下的往事之間搖擺了一下,默默決定了還是選擇後者。
而且有些事情,如果他不說的話,也許殿下永遠也不會告訴夫人。
“夫人。”管事恭敬地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