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風鈴地(十)

第46章 風鈴地(十)

瓢潑大雨如注, 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唯有一線刃光如銀針般刺破雨幕。

站在雨幕裏的少年雙手握緊刀刃,任憑雨水澆濕他沾血的額發, 底下一雙漆黑的眼眸幹淨而漠然,像是被雨水淋濕的黑曜石,裏面情緒淡而稀薄。

啪嗒,啪嗒。鮮亮的血珠不斷從被刀刃劃破的指縫間湧出來,沿着染着血的鋒刃流淌,再從刀尖墜落下去,一滴又一滴, 重重地砸在雨水裏。

他安靜而認真地等待着死亡。

“我不殺小孩子。”戴鬥笠的人低聲說, 收刀入袖。

夾在指間的刀刃無聲地沒入大袖, 與此同時戴鬥笠的人也轉身離開。

豆大的雨珠噼啪打在他的鬥笠上,又潑灑在泥土地面上, 濺起無數細小的水花。那頂鬥笠在雨幕之中漸漸遠去,一抹白色衣袂消失在不遠處的轉角。

同時, 在他的背後, “當啷”一聲, 握着刀的少年忽地脫了力, 松開手,手裏的刀重重砸在地面上,撞出一潑飛濺的雨水。

轉角處,戴鬥笠的人頓了下腳步, 輕輕嘆了口氣。

少年的身形微微搖晃了一下,閉上眼睛, 徹底失去意識,昏死了過去, 身體向前傾倒下去。

然而就在他纖薄的身體砸在雨水裏的前一剎那,原本已經消失在轉角的那頂鬥笠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戴鬥笠的人忽地伸出手,輕輕地接住了這個孩子。

-

深秋時節的群山間金紅一片,缭繞的霧氣如流岚般環繞在山腰。遍地落葉的杉木林裏,偶爾有麋鹿涉水而過,驚起溪邊沉睡的白鷺。

嘩嘩的風卷着落葉吹過杉木,樹下鋪着枯葉織成的厚席,一個少年躺在上面靜靜地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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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全身纏滿白色布帶,右手腕的布帶還在滲血,蒼白的額頭也裹着厚厚的布。垂落的柔軟額發被風吹開了,露出底下烏濃而纖長的眼睫,輕輕地顫動着,像是停落在風裏的黑色蝴蝶。

微微歪着頭,呼吸聲很淺,這個少年睡得昏沉。他蒼白的臉頰上泛着不正常的紅,大約是因為在發着高燒。淩亂敞開的白色衣襟下面,單薄的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心髒像是受傷的小動物那樣不規律地跳動。

“吱嘎”“吱嘎”的腳步聲響起,戴鬥笠的人踩着落葉從外面回來。

他把一件厚實的氅衣蓋在少年的身上,坐在旁邊的一塊山石上,伸手摸到一個盛滿水的木碗,慢慢地把裏面的清水喂到少年微微張開的口中。

微涼的水珠滴落進少年毫無血色的嘴唇。他纖濃的眼睫眨動一下,緩慢地睜開,眼底依舊沒什麽情緒。

“醒了?”戴鬥笠的人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并不回答。戴鬥笠的人也不介意,把手裏盛着水的木碗擱在一旁,而後俯下身,伸手去摸少年的額頭,想要檢查一下高燒的情況。他是個盲人,看不見面前的東西,只能慢慢地摸索過去。

觸碰到少年的一瞬間,他的手指微微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嘆了口氣:“我說過了,小孩子不要總是想着殺人。”

原來就在他俯身下去的剎那,少年從他的大袖底下取走了他的刀,抓着刀刃抵在了他的頸動脈上。因為這把刀沒有鞘,兩側都開了刃,少年的手指被刀鋒割破了,血從他的指縫間流出來,沿着刀尖滴落在地面上。

“你應該知道你殺不死我的。”

戴鬥笠的人語氣無奈,“還是說,你想要用這種方式逼我殺死你?”

少年仍然抓着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戴鬥笠的人卻無視這個危險的動作,繼續俯身下去,寬大的掌心覆蓋在少年的額頭上,像是在安撫某種不安的小猛獸。

片刻後,他嘆了口氣:“還在發高熱。你昏睡了整整三日,你自己知道麽?”

“還有......”

話音落下的瞬間,刃光忽地一閃,少年悶咳一聲,抓在手裏的刀已經被戴鬥笠的人收了回去,重新滑進大袖裏,化作一片蟄伏着的眠龍。

指節輕彈一下刀身,發出一聲清脆的鳴響,戴鬥笠的人淡淡地說:“這種刀不是這樣用的。”

他轉過身,摸索着取來那個盛水的碗,又抓出一把從外面摘回來的新鮮漿果,慢慢地喂進少年的口中。剛剛那些動作之後,少年已經徹底失去了力氣,連一絲反抗的力氣也沒有,睜着一雙漆黑的眼眸,任憑他給自己喂食。

“誰打的你?”片刻後,戴鬥笠的人又問。

“除了額頭上的擦傷,手腕上的刀傷,還有一些不太嚴重的劃傷,你身上大部分的傷都是被人打的。”

他緩緩地說,“有人以六尺的大刀擊打在你的後背上,一直打到血流出來為止。”

“什麽樣的人......”他輕聲問,“會如此對待一個這麽小的孩子?”

空氣裏安靜了很久,久到他以為這個少年不會說話了,忽然聽見很輕的聲音回答:“是師父。”

因為多日連續不斷的高燒,少年稚嫩的聲線帶着一點啞,但是依然幹淨而清澈,令人想到堆積在雲間未落下的潔淨的雪,又或者是從雪裏捧出來的清透的玉。

聽見少年的回答,戴鬥笠的人似乎驚訝了一下,繼續問:“手腕上的傷又是怎麽回事?”

“你身上的傷都是我替你包紮的,大部分都沒有嚴重到足以致死的程度,只有手腕上那一道刀傷是致命的。”他說,“這樣的傷,只可能是你自己割的。”

他轉過頭,看着少年,“為什麽想死?”

沒有回答。空氣裏只有風吹葉落的嘩嘩聲。少年纖而濃的眼睫垂下去,蒼白幼嫩的面容如同沒有靈識的瓷娃娃,安靜得就像是再次睡着了。

戴鬥笠的人似乎也不指望少年回答,喂完了水和食物後,把倒空了的木碗擱在身旁,摸索一下樹幹,緩緩地起身,準備離開。

“淵。”背後忽然傳來很輕的稚嫩嗓音,他片刻後才意識到這個少年是在回答他的第一個問題,“阿娘喊我阿淵。從水,淵。”

“從水的‘淵’麽?”

戴鬥笠的人站在樹下,以刀刃輕輕敲擊一下樹幹,随手算了一卦,“水出而不流,太深了,這個字對你的命格不好。”

于是他以手指夾住刀刃,在樹幹上刻了一個“止”字。

“在前面加一個‘止’字吧。”

“在走到回不去的深淵之前,”他輕聲說,仿佛是在自語,“停下來吧。”

-

戴鬥笠的人離開之後,群山間再次陷入一片寂靜。

日暮時分的天空深藍如水,無數深深淺淺的光線穿透林間,灑落在樹下靜靜躺着的少年身上。他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小小谪仙,周身籠在止水般的寂靜光芒裏,安靜地沉睡,琉璃般易碎而靜谧。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

一群山匪劫掠完商隊,從郊外回到山裏。為首的大漢扛着一把刀,刀上還挂着從死人身上剁下來的珠串,身邊幾個山匪手裏拖拽着搶回來的贓物,大聲嚷嚷着讨論分贓。

“老大不愧是老大,這一趟賺的銀子夠兄弟幾個胡吃海喝一頓了!”一個山匪興奮道。

“搶到手的財物,一半上交給寨主大人,剩下的咱們留着,回頭去平康坊逛窯子!”另一個山匪搓搓手。

“那裏怎麽有個小孩子?”山匪頭子遠遠地望見了在樹底下躺着的少年,揮揮手示意一個手下走過去。

“老大,看衣服料子是個世家小崽子!”

手下用刀尖挑開蓋在少年身上的氅衣,抓着他的衣襟把他提起來,雙腳離地,搖晃幾下,“好像昏過去了!”

柔軟烏黑的額發垂落下來,蒼白漂亮的少年一動不動任憑他提着,無力地垂着頭,身體随着動作而晃動,沒有任何反應,像是斷了線的木偶。

“綁起來!”山匪頭子掃了一眼,“貴族人家的小崽子,送去山寨裏當奴隸,沒用了再宰了下酒!”

兩個手下甩開一條麻繩走過去,把昏睡的少年雙手捆起在身前,粗糙的麻繩把他纏滿白布帶的手腕再次勒出血來。其中一個山匪也許是為了撒氣,又或者只是單純出于好玩,往少年的胸口惡狠狠踹了一腳,他在昏睡中t劇烈地咳嗽起來,血從他垂落的衣袂間滴落下去。

就在山匪們準備拖着這個少年離開的時候,他纖密而烏濃的眼睫輕輕眨了一下,睜開眼睛。

那雙沒有焦點的漆黑眼眸慢慢地恢複了神采,仔細看進去,有細細的一線刃光在他的瞳仁間流閃而過,有如一柄出鞘的小刀般淩冽。他垂眸時那鋒芒就被纖濃的眼睫遮住了。

“諸位大爺,”

被綁在麻繩上的少年仰起臉,稚嫩的聲線幹淨而澄澈,“別綁我......我有東西可以交換。”

“小公子,你的性命都在我們手上,能有什麽東西可以交換?”山匪頭子似乎覺得這個孩子有趣,哈哈大笑,提着刀轉到他的面前,半蹲下來,與他對視。

“一千兩銀子。”少年歪着頭,微笑,露出一顆小虎牙,那種木然無神的狀态完全消失,漆黑的眼眸變得靈動,柔軟的碎發被風吹起,露出額頭上纏着的白布帶,顯得有點兒乖。

“你哪裏來的一千兩銀子?”山匪頭子嗤笑。

“這附近有個官府的通緝犯,懸賞金額高達一千兩銀子。”

少年的語氣十分天真,乖巧又禮貌,“穿着白衣服,戴一頂鬥笠,我就是被他綁來的。”

“我可以告訴你們那個人的位置。”他認真地說,毫不在意出賣一個救了自己的人,“只要你們抓到他送去官府,就可以領到一大筆錢。”

山匪頭子被這些話語說得有點心動:“那個通緝犯在什麽地方?”

“這些繩子弄得我很疼。”少年遞出一雙被麻繩勒傷的手腕,歪着頭露出一個天然無辜的笑,純淨沒有半點邪氣,“可否幫我解開一會兒?”

山匪頭子猶豫一下,似乎綁着個毫無危險性的小孩子也沒什麽必要,抽出腰間的長刀,割開少年手腕上的麻繩。

“可以告訴我了吧?”山匪頭子問,在少年的示意下靠近一點。

面前乖巧聽話的少年忽然湊近他的耳邊,輕聲報了個數:“一。”

山匪頭子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麽意思,已經被一柄長刀刺穿了胸口。最後的驚愕表情停留在他因為驚恐而微微放大的眼瞳裏,被刀刃貫穿的身體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轟然一響。

潑濺的血光揮灑如空山新雨,站在血雨裏的少年彎身從屍體上拔出長刀,甩開刀尖上的一線鮮亮的紅,而後歪着頭,擡起眸,輕聲說:“二。”

這是他即将殺人的數目。

山匪們驚懼地對了對眼神。前一刻還布娃娃般任憑他們擺弄的少年忽然變了個人,此時的他每一分微笑與眼神,都有如刀刃般淩厲。

下一刻,少年反手提着刀,足尖輕點一下地面,如出鞘的名刃般旋起!

然而,“當啷”一聲,長刀墜地,一頂鬥笠攔在他的面前,阻止了他的動作。少年悶咳一聲,身形搖晃一下,耳邊有個溫和的聲音輕輕嘆息:“都說了小孩子不要殺人。”

少年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甘,可是緊接着,他微微怔了一下,戴鬥笠的人站在他的面前,背對着他,彎身撿起那柄染血的長刀,右手提刀,左手大袖下的刃無聲滑出。

“殺人這種肮髒的事,”戴鬥笠的人低聲說,“交給大人來做吧。”

-

嘩嘩的晚風吹過,遍地都是屍骸。戴鬥笠的人欠身從面前的一具山匪屍體上抽出長刀,背後的少年坐在樹下,披着一件氅衣,歪着頭看他,幹淨的眼神裏透着好奇。

這時候他看起來真的像個乖巧的孩子,裹在這件厚厚的氅衣裏,額頭上纏着白布條,雙手腕的傷口都還在滲着血,仿佛出去打架後被大人領回來的小學生,又好像什麽被收養的受傷的幼獸。

從最初那種漠然的狀态裏蘇醒過來,又卸去了一層乖巧禮貌的僞裝,這個少年真正的眼神其實很靈動,眼瞳如同琥珀般剔透,有一種涉世未深的天真,卻又像小野獸般透着一絲狡黠。

“你怎麽知道我是官府的通緝犯?”戴鬥笠的人不回頭,淡淡地問。

“你帶着刀,是個江湖俠客,可是身上沒有通關行牒。”少年幹淨的聲線回答,“你沒有可以去的地方,所以只能躲在官府管不到的山間。”

“很聰明的孩子。”戴鬥笠的人說,回頭看他,“你是貴族出身的小孩,為什麽出現在百鬼坊那種地方?”

“我想死。”少年毫不避諱地回答,似乎并不覺得這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可是沒有死掉。”

“所以你想找個人殺你?”戴鬥笠的人嘆了口氣,“假如你真的想死,找把刀在自己的心髒上捅進去就可以了,為什麽非要找個人殺你?”

“我做不到。”少年低聲說。

他忽然伸出手,從身邊的屍體上抽出一把刀,雙手握住刀刃,對準自己的心髒,用力地刺進去。

聽見動靜,戴鬥笠的人怔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攔他。這時少年突然痛苦地戰栗起來,握着刀滿手鮮血淋漓,可是手裏的刀不斷地顫抖着,刀尖只沒入心口一點就停下了。

仿佛有另一種意志在對抗他的願望。他竭盡全力把刀尖往心髒的位置送,任憑刀刃深深地切割入手指,最後的結果卻只是倒在樹下微微地顫抖着,輕輕閉上眼,放棄了掙紮。

“我試過很多次。”少年松開手,幹淨稚嫩的聲線透着虛弱,“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就是上次割開手腕的時候......身上的血都快要流幹了,和那些屍體一起順着水渠沉下去,結果最後被一群撈屍人撿走了。”

戴鬥笠的人指尖動了一下,摸索過去,輕輕把少年握着的刀拿走了。

“除了死去以外,你還有別的願望麽?”戴鬥笠的人問。

“有啊。”樹下的少年輕聲說,仰望着天,“可是做不到。”

“我心裏有一個實現不了的願望。”戴鬥笠的人也輕聲說,“死在實現那個願望的道路上,也很好,不是麽?”

“所以在那之前別想着去死了。”

他轉過頭,霧蒙蒙的眼睛空虛沒有着落,仿佛始終停留在很遙遠的地方,卻似乎帶着一種溫和的笑意,“我教你用我的刀吧?”

“你還是個小孩,還有很多時間可以長大。”

大袖底下的刀無聲滑出,戴鬥笠的人垂下眸,仿佛在注視着那一線刃光,“為了心裏那個願望拼命活下去,也許有朝一日真的能夠實現它呢?”

少年微微歪着頭,看了他一會兒,又低頭去看他手裏的刀。這個年紀的小孩對從沒見過的東西都有種好奇,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抓那把刀,戴鬥笠的人卻察覺到他的動作,把刀重新收回了大袖底下。

“別着急。”戴鬥笠的人淡淡地說,“等你先把自己的傷養好。這把刀是食人血肉的刀,倘若用得不對,會反噬主人。”

這是個新月之夜。天幕一寸寸黑了,晚風如流水湧來,卷起無數起落的枯葉。

落滿星光的河畔上,戴鬥笠的人走在前面,身側跟着那個小小的少年。停在一叢搖曳的水草邊,戴鬥笠的人彎身下去,掬了一把散發着光芒的草,捧在手心灑落出去。

漫天的草葉化作紛飛的流光,少年站在光芒裏驚訝地眨眼,眼瞳好像被這種螢火的光點亮。

“這是腐螢草,生長在黑暗裏。很漂亮吧?可惜我看不見了。”

戴鬥笠的人笑了笑,“哄女孩子高興的東西。以後哪天你有喜歡的女孩了,就送給她這種會發光的草吧。”

“什麽叫喜歡的女孩?”少年偏過頭,好奇地問。

戴鬥笠的人輕輕笑:“你還太小了。等有一天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站在光芒裏的少年伸出手,接住一片跌落的流光,回過頭,問:“你的願望是什麽?”

“我要去宮城裏見一個人。”戴鬥笠的人平靜地回答。

“宮城裏沒有我不認識的人。”

少年歪過頭說,忽地一字一句,清晰地咬字,話語裏顯露出一位小殿下的淡漠與冷冽,“我可以下令讓所有宮人都出來見你,直到你找到你要見的那t個人。”

“謝謝你。”戴鬥笠的人笑了一聲。

許久之後,直到漫天的流光都散了,他在無人聽見的時候輕聲說:“可是我想見的人已經不在了。”

-

頭頂上方的星圖持續不斷地流轉,龐大的石球緩緩地按照星軌運行而過,發出一聲轟然的巨響。

雲渺感覺到被人揉了揉頭發,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才發覺自己居然靠在謝止淵的懷裏睡着了。

面前的少年抓過她的手腕,把垂落在一側的袖子折起來,低下頭檢查扣在她手腕上的袖箭。

“怎麽了?”雲渺揉着眼睛問,還沒完全睡醒,睡眼惺忪地任憑謝止淵拉着她的手,“咔噠”一聲,安裝好的袖箭被固定在她的右手腕上。

“等一下需要你用到這個。”謝止淵說。

雲渺眨眨眼睛,反應過來:“果然你之前逼着我學會用袖箭是別有所圖!”

......差點以為他是真的為了教會她保護自己!

面前的少年沒有回答她,而是打橫把她抱了起來,從這顆最高的星星上向後一仰,筆直地墜落下去,如同一只從高天之上墜入海面的海燕。

紛飛的衣袂如同雲霧,雲渺感覺到自己被輕輕捂住眼睛,耳邊只有鼓鼓的風聲。也許是因為之前吓哭了她以至于差點沒哄好,這次少年的動作溫柔得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捂住她眼睛的掌心溫熱,她輕輕眨了下眼,感覺到少年松開手,揉了下她的頭發,然後把她的腦袋按進自己的懷裏,貼在她耳邊低聲問:“不會害怕吧?”

“不怕。”雲渺搖搖頭。

......話說出口她就後悔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天旋地轉,謝止淵抱着她飛快地在運轉的石球之間折返和起落,上上下下的動作劇烈得簡直像在坐過山車。雲渺這才知道他為什麽要把她的腦袋按進懷裏,因為否則的話她大概會被直接咚咚咚轉得扭到脖子。

終于,“嗒”一聲,抱着她的少年停落在地面上,雙手環過她的腰身把她輕輕放在面前,慢慢地仰起頭,注視着頭頂上方對應的星圖。

“這裏對應着天心的一點,所有星星的光都消失在這裏,因此也是最安全的位置。”

他解釋說,“這個位置是陣眼。墓室裏的殺陣會随着陣眼裏對手的強弱而變化,所以如果是你站在這裏的話,突破這個陣法的難度會降低許多。”

雲渺低哼一聲,覺得他這話是在瞧不起自己。

“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面前的少年好像讀懂了她的意思,輕輕笑出聲,“抱歉。我的說法不對。”

這家夥突然變得這麽溫柔體貼,簡直像個乖順的鄰家竹馬,雲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睜大眼睛看他一會兒,緊接着回想起之前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為了利用她也會僞裝成又乖巧又聽話的模樣。

于是雲渺看他的目光就變成了在打量一只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你站在陣眼,按照我的指示去破壞那些石壁上的機關。”

謝止淵無視她的目光,繼續說,“等到所有的機關都被破壞了,就會有一條通往出口的通道打開。”

“一定要記住的是,”最後他說,“陣眼是唯一安全的地方,無論發生什麽都絕對不可以離開這裏。”

交代完畢,面前的少年拍了拍她的發頂,被她抱着腦袋往後躲開。于是他輕輕笑了一下,在一顆石球從頭頂上方經過時伸手一抓,翻身躍起在了星軌之間,飛揚的衣袂如同獵獵的紙鳶。

雲渺擡起右手腕,按照他的指示,瞄準到了壁畫上鬼神的雙目。

“上方五十米。”

“右十四米。”

“下三十三米。”

随着星軌的不斷運動,少年的身影在無數石球之間起落,每次都準确地找到需要瞄準的位置,引導着雲渺射出袖箭。因為袖箭只有三枚,所以用完之後,謝止淵需要避開暗器在錯落的星軌之間折返而來,取回用完的袖箭。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最後一個機關被破壞掉的時候,雲渺還剩下最後一枚袖箭。龐大的星陣在所有機關被破壞之後停止了運轉,只剩下頭頂上方的星圖還在持續不斷地流動着光輝。

然而在機關破壞掉之後......整座墓室裏什麽動靜都沒有。

......并沒有出現什麽通往出口的通道。

“謝止淵!”雲渺站在陣眼中心大聲喊,“怎麽什麽也沒有發生?”

她又緊張起來。畢竟按照這家夥的說話,如果出不去的話他們就得在這裏足足待上三個月又十天,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因為脫水變成幹屍。

“別着急。”不遠處傳來少年的輕笑聲,“還差最後一步。”

“嗒”一聲,上方的少年從停止不動的石球上落下來,站在繪滿了神鬼的赤金色石壁下,微微地仰頭,天穹上方的星圖上一束金線般的光輝打在了他的發梢上。

“星圖上的指示在說,以吾血祭此間亡者。”他輕聲說,“因此想要出去的話,必須要殺死一個人。”

雲渺怔了一下,後退半步,喃喃問他:“什麽意思?”

“別怕。什麽都不要想。”

映在搖曳如流水的燭光裏,對面的少年微微歪着頭,張開雙臂,微笑起來。

“只要想着殺死我......”

“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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