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望月樓(十二)

第60章 望月樓(十二)

雨水從天心的那一點落下來, 仿佛無數連接天地的銀線。

坐在閣樓上的女孩伸出手,指尖接住自屋檐上落下的雨水,轉過頭, 對站在身後的黑色勁裝少女說:“讓段天德他們過來見我。”

整座望月樓此刻正在被羽林軍查封,宴會上的客人們已經被雲渺派人安全地接走了。她答應替謝止淵完成的事裏,還差最後一件要做,那就是處理南乞幫內部的叛徒。

從劫持冷白舟、望月樓宴請、再到清算南乞幫叛徒、利用羽林軍打擊岐王,近日來發生的所有事全部連成一條不斷交錯的線,最後的結果是那個反派少年同時在江湖和朝堂上都擴大了自己的勢力。

雲渺在心裏不高興地輕哼了聲,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反派事業線的一部分, 有點像是被那個壞家夥利用了。

不過她清楚地知道, 無論過程如何發生, 在大結局的時候,反派注定會失敗。等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雲渺就可以離開這裏了。

坐在閣樓上的女孩低着頭,捧着青瓷茶盞, 輕抿了一小口茶。

她并不知道他将會怎樣死去。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 想到他死去的那一天……心裏忽然又有點兒難過。

這種難過像是心上被一片極薄的小刀輕輕劃過, 分明沒有太多明确的感覺, 卻在微不可察的地方微微地疼痛起來。

她不願意去細想這件事,只是低着頭慢慢地喝茶。

“夫人。”這時,南乞舵主段天德等人抱刀半跪在雲渺面前的臺階上。

面前的女孩沒有擡頭看他們,仍舊慢悠悠地喝茶。

一枚小小的茶匙挑出茶水面上的浮沫, 輕輕一撇,碰在茶盞邊緣。茶匙碰撞瓷盞的聲音極微小, 幾乎被嘩嘩的大雨聲所掩蓋,可是在跪在臺階上的人聽來卻顯得無比清晰。

一種平靜而冷冽的氛圍在大雨之中無聲地彌漫。下方的人們都意識到了有什麽事即将發生。

“不久前你們之中有人出賣了‘白頭老翁’的位置。”女孩忽而輕輕開口。

她的話音未落, 臺階前的人齊刷刷跪倒一片。

這是要清理門戶的意思。在任何一個江湖幫派裏,出賣幫派之主都是最嚴重的錯誤,犯下這種錯誤的人将面臨的是最嚴酷的懲罰。

“我需要那個人主動承認。”坐在閣樓上的女孩輕聲說,依然不擡頭。

臺階前陷入一片沉默的混亂。

低着頭的人誰也不敢看誰,各自揣度着誰才是那個出賣了“白頭老翁”的叛徒。而心裏有鬼的人更是深深低着頭,不敢看任何人。

“我報三個數。”閣樓上的女孩以茶匙輕輕攪動一下茶水,“三。”

“二。”

“一。”

“夫人,是我。”就在她放下茶盞的那個瞬間,人群之中的大幫主阮無極忽地搶先沉聲開口,“是我不慎......”

“十數日前有人在鼓樓酒肆裏請我喝酒,我一時不慎喝醉了酒,意外告知了那人‘白頭老翁’大人的位置......”

阮無極說完,上前一步,雙手捧刀,伏叩于地,高聲道,“一人做事一人擔,請夫人盡數責罰于我!”

“請你喝酒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雲渺掃他一眼。

“是......”阮無極猶豫一剎,“江行!望月樓的小倌江行!”

“是麽。”面前的女孩捧着茶盞,“那一日他穿的什麽衣着,對你講了什麽話,請你喝的又是什麽酒?”

“我......”阮無極有一瞬的卡頓。

“答不出來是因為你在撒謊。”

閣樓上的女孩低下頭看向他,“那天真正喝醉了酒、說了不該說的話的,應該是二幫主趙不群吧?”

話音落下的同時,南乞的三個幫主同時跪了下來。

“請夫人不要責罰大幫主!”趙不群搶過阮無極手裏的刀,雙手捧刀跪地三次叩首,“犯了錯的人是我!請夫人殺我以示衆!”

“趙不群!”阮無極怒喝。

坐在閣樓之上的女孩只是靜靜地注視着他們。

就像原著裏提過的那樣,南乞的這三個幫主本來就是三兄弟,這三個人幾乎是一體的,他們之間會親親相隐、為了對方不惜犧牲自己,收服其中任何一個就能夠收服所有人,而殺死其中任何一個都必須同時殺掉他們三個人。

閣樓上的女孩放下手裏的茶盞,從臺階上走下去,雙手握住那柄呈在面前的刀。對于她來說這柄刀太重,動作有些吃力,卻沒有人敢輕視她,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她對下方的叛徒行罰。

按照“白頭老翁”的習慣,對待叛徒的懲罰就是斬首。

站在臺階上女孩對準下方的趙不群的頸間,忽地用力向下一劃!

不少人下意識地閉了下眼。然而,“當”的一聲,刀尖擊打在臺階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嗡鳴,卻什麽也沒有發生。

她只是做了一個揮刀的動作。刀尖虛虛地從趙不群的面前劃過,跪在他旁邊的另外兩人都在這一刻冷汗涔涔。

女孩輕聲說:“我不殺你。”

“承......承蒙夫人之恩!”趙不群的聲線顫抖。

漫天的大雨潑灑,砸在臺階上濺起無數朵水花。跪在臺階上的人全部在這一刻伏拜下去,而站在閣樓前的女孩安靜地擡起頭,明淨的眼瞳裏倒映着光。

也正是在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她可以改變些什麽。

被劫持的冷白舟沒有受到傷害,醉酒誤事犯下大錯的趙不群也沒有死。盡管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可是過程卻可以變得不一樣。

既然如此......

故事的結局有沒有可能以某種方式改變?

-

大雨如幕。嘩啦啦的暴雨裏,一襲緋衣的少年提着刀踩在雨水裏。

他低垂着眸,沾着血的發梢在滴水,雨水打濕了他的衣t袍和大袖,身上的傷口已經全部崩裂了,纏在手腕上的白色布帶又在滲着血。

連接兩日不停的戰鬥,加上之前受的傷還沒好,這個少年已經是強弩之末。與戶部侍郎司蘅對話的時候,他是強撐着自己的身體在行動。

而他必須繼續強撐下去。

因為有人在跟蹤他。

走到無人的道路轉角,提着刀的少年忽而頓住腳步,轉過身,并不擡頭:“你們是禁軍的人?”

漫天墜落的雨水裏,孤身而立的少年仿佛在輕聲自語。可是就在話音落下的下一刻,一支隊列緩慢地從小巷間走出來,在少年的面前跪拜成一列。

他們的肩上都佩着金蓮花的徽章,身上的甲胄以精鐵和玄鐵制成,腰間佩着魚符、銅印和墨绶,這是禁軍的标識。

“三殿下。”

為首的禁軍統領半跪于地,“娘娘托微臣帶話......殿下該回宮了。”

“你們是宮裏的禁軍。”站在雨幕裏的少年輕笑一聲,“母妃竟有這樣的本事,禁軍的人都能離開宮城了。”

按本朝律,長安城裏不允許蓄私兵,能在城裏活動的軍士只有金吾衛與羽林軍,禁軍是守衛宮城的禦前侍衛,平日裏非诏不得離開宮城半步。

而出現在這裏的這支禁軍小隊猶如鬼魅,竟然暗中跟蹤了這個少年這麽久。

“三殿下。”禁軍統領低聲說,“娘娘吩咐,倘若殿下不願回宮的話,臣等只好‘請’殿下回去了。”

“那你們試試看好了。”少年歪着頭看他,慢慢地擡起刀,“我今日殺了很多人,不介意再殺幾個禁軍的人。”

“殿下......”禁軍統領低着頭,“娘娘叮囑微臣,不準傷了殿下。”

然而就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背後的禁軍侍衛同時拔刀!

站在雨幕裏的少年也在這一刻行動!

刀刃相擊的聲音響在雨水裏,擊出無數個清脆而響亮的音。每一次刀刃交錯都有水光潑濺,濺在青石磚上形成無數細小的血花。

那是少年衣袂間的血。滴答的血珠沿着他的衣擺落下去,已經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這一小隊禁軍侍衛都沖上去包圍了這個少年,然而站在最後面的禁軍統領卻沒有動。

“娘娘說過,為避免傷到殿下,只能動用這個了。”他低低地嘆息。

緊接着,在無數兵刃相擊的聲音裏,忽地夾雜進一個纖細的鈴铛聲。

清而脆的音色如同有人在高山之上擊罄,缥缈而空靈的聲音仿佛穿透雨霧。

就在鈴铛聲響起的瞬間,人群之中的少年身形晃了一下。

下一刻,“當啷”一聲,他手裏的刀墜落在地,砸起無數飛濺的水花。

禁軍侍衛們緩緩地圍了上去,禁軍統領搖着鈴撥開人群走去,站在人群之中的少年面前,低下頭,看着這個少年深深垂着頭、半跪于地,身體無法控制地戰栗着,大片的血從他的衣襟下湧出來,在遍地的積水裏淌成鮮豔的紅。

“三殿下,”禁軍統領恭恭敬敬地在少年面前抱拳,“請回宮吧。”

兩個禁軍侍衛從背後走來,準備扶起陷入半昏迷狀态的少年。然而就在他們碰到這個少年的那一刻,他忽地擡起眸。

那個瞬間,有一線刃光在少年漆黑的眼眸裏流閃而過,下一剎那他猛地伸出手,抽出了禁軍統領的佩刀!

“铮”一聲,刀刃出鞘的聲音刺破雨幕,所有禁軍侍衛都在同時警戒他發起攻擊,可是少年反手握着刀刃,狠狠紮進了自己的身體!

一柄長刀貫穿了他的肩頭,像是一束荊棘穿透了這個少年。

劇烈的疼痛帶來了一剎那的清醒,少年雙手握着刀刃把長刀從身體裏拔出來,刀尖擦過飛濺的血珠與雨水,平齊着削斷了禁軍統領手裏的鈴铛。

瓢潑的大雨裏,嘩啦啦的水聲如瀑,少年踩着血走到禁軍統領的面前,撿起那個破碎的鈴铛,扔在他下意識攤開的顫抖的雙手裏。

“我不殺你。”面前的少年淡淡地說,“帶着這東西和你的人回去面見母妃,順便替我傳一句話。”

“我不會回去了。”他輕聲說,歪着頭,一字一句,“從這一刻起,當今、往後,我都不會再回去,除非我死的那一日。”

“現在滾吧。”他說。

禁軍統領跌跌撞撞地帶着手下逃遠了。在他的背後,少年轉過身走了幾步,忽地踉跄了一下,手裏的刀松開了,重重地砸進積水之中。

他的身體輕輕歪了一下,倒在遍地的血泊裏,閉上眼睛,失去了知覺。

黑暗如潮水吞沒了他。

-

一星火絨亮起在黑暗裏。

點亮火絨的女孩提着一盞燈,把手裏捧着的火光放進燈盞裏,輕輕一吹,燈火的光變得亮了些,在她明淨而剔透的眼瞳裏跳躍。

已經是後半夜了。

處理完南乞內部叛徒的事之後,雲渺搭乘馬車回到了三皇子府。回來的時候府裏亮着燈,管事畢恭畢敬地在門口迎接,可是謝止淵并沒有回來。

以前這家夥也經常徹夜不回來,所以雲渺并沒有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

她披着一件外袍坐在臨窗的案前,點着一盞流淌着燭光的琉璃燈,在燈下握着筆填寫一本賬簿。

一身黑色勁裝的洛小九時不時從外面往返而來,抱刀立在窗外低聲對雲渺說話。

雲渺安排了不同的人手護送客人們離開望月樓,每位客人安全抵達住所以後,對應的人手傳遞消息回來,洛小九就會向雲渺彙報客人的情況。

此刻長長一串名單上已經勾上了大多數。到後半夜的時候,唯有一個名字沒有勾上:淮西船業的大掌櫃江雲德。

雲渺還記得那個胖胖的富商老頭。他是個表面和藹大方、實則锱铢必較的人,在談生意時給她添了不少麻煩。

等到後半夜,這個人的消息還是沒有傳來。雲渺有點困了,決定明日再等。

她打着呵欠,收拾好賬簿和名單,提着燈走到床邊,換了件柔軟的粉白色雲紋邊大袖寬袍,卸了滿頭金簪和黃金的桃花,鑽進織錦軟被以後吹滅了燈。

黑暗之中,她閉着眼聽了一會兒,外面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謝止淵還沒有回來。

也許是因為被他陪着睡了好多次,這個少年不在身邊的時候,雲渺居然有點睡不着了。

她把自己埋進被子底下,悶着頭想了會兒。

絕對不是因為擔心他才睡不着的。

她只是因為沒有人陪着睡,所以突然有點不習慣而已。

就這麽在被子裏翻來滾去好一會兒,她又坐起來,伸手挑了挑燈芯,在黑暗之中點亮了燭火。

“噗呲”一聲,火光亮起的同時,外面忽然傳來很輕的一聲推門聲。

-

“吱呀——”

推門的聲音響起的同時,守在府門口的管事醒了。

“殿下?”管事低聲喊了一句,匆匆跑出去點燈。

深夜時分還在淅淅瀝瀝地下雨,推門進來的少年把一件浸透了血的外袍扔到管事手裏,垂在額前的發梢上沾着的水珠滴答地墜落,映在半明半暗的光芒裏,辨認不清是血水還是雨水。

“她睡了麽?”他輕聲問。

“夫人已經歇下了。”管事立即說。

“不必點燈了。”站在廊下的少年低聲說,“別吵醒她。”

管事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側,沒有點燈,只擦亮了一個火折子。廊下的少年沒有看他,顯得有些倦怠,接過一件遞來的氅衣,披在肩上,往另一邊走。

微弱的火光投過來,管事跟在他的背後,心裏微微一驚。

染着血的衣擺拖過長廊,一路上都是蜿蜒的血跡。

“殿下?”管事忍不住低聲問,“又用了那種藥麽?”

前面的少年沒有回答。他的眉眼間幾乎有恹恹的神色,似乎并不想回答任何人。

這條走廊的盡頭是一間暗室。每次深夜回來的時候,這個少年都會把自己關在裏面,這次也沒有例外。

“不要讓任何人進來。”他低聲說,關上了門。

關上門以後,最後一絲光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團完全的漆黑,整個房間裏都是草藥和烈酒的濃烈氣味。

披着氅衣的少年經過一盞燒了大半的蠟燭,用一個火折子點燃了燭芯,而後抓着一壇酒靠坐在最深處的牆邊。

手腕輕輕一翻,他把整壇酒倒t了在肩頭。

烈酒澆灌在傷口上的同時,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像是肺腑在撕裂,每咳一聲都牽扯着身上的傷口,疼痛如同烈火那樣灼燒着蔓延開來。

等到劇烈的咳嗽停下來,他抓過堆在牆角的白色布帶,咬着止血帶開始給自己一圈圈包紮傷口。包紮的方式很潦草,幾乎在包紮到一半的時候就失去了力氣,他靠在牆邊微微地喘息,纖密的眼睫因為疼痛而不住地輕顫。

昨天夜裏他用了那種叫“龍血草”的止痛藥。每次用了這種劑量的藥以後,身體就會完全感知不到疼痛,因此能夠放肆地行動。

可是藥效只有十二個時辰,很早之前就已經消失了。

龍血草的藥效一旦消失,疼痛正在千百倍地還回來。

到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就必須再用一次藥。

他輕輕閉上眼,手中握着一枚銀針,再次紮進自己的手腕裏。

“嗒”一聲,用過的銀針墜地,未盡的藥劑流淌一地,反射着琉璃般迷離的光。

失去意識的少年低垂着頭靠在牆邊,紮着針的手腕垂落下來,不再動了。

-

深夜時分,雲渺聽見很輕的咳嗽聲。

她披着一件外袍,提起擱在床邊的燭燈,走出了房間的門。

沿着小徑一直走,穿過一道曲折的長廊,盡頭就是管事帶她去過的那間暗室。這個時辰,府裏的下人也早都睡下了,雲渺看見地面上沒有擦洗幹淨的血跡,心裏隐隐地有些不安。

她提着那盞燈,站在暗室的門口,注意到門被從裏面關上了。

“謝止淵?”雲渺輕輕敲門,“你在裏面嗎?”

沒有回答。空氣裏的一切都安安靜靜的,只有廊下滴滴答答的雨聲在響。

“吱呀”一聲,雲渺推開門走進去。

她微微吃了一驚。

放在角落裏的蠟燭已經熄滅了。整個房間裏都彌漫着濃烈的血腥氣與烈酒和草藥氣味。最深處的陰影裏,靠坐在牆邊的少年安安靜靜,低垂着頭,一動不動。

“謝止淵?”她輕聲喊。

她匆匆放下手裏的燈,牽起裙角跑到他身邊,俯身下來,看見散落在他手邊的針管和藥劑。

那個瞬間她怔了一下,突然意識到他用了那種叫龍血草的藥。

——她知道那種藥的副作用是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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