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更深露重,月隐雲後,首次秋雨過後,接下來的日子顯然要繼續下一場連綿不絕的秋雨。
得到彌青的回答,九光心知終于趁虛而入拿捏住他的心态,她可以盡情地提要求了。
她故作矜持道:“我可以留下來,但我不能背負污名,我要一個光明正大的名分。”
彌青獻出最堅定的承諾:“好,我娶你。只要能娶到你,我這一生再也無所求。”
九光微不可察地勾起嘴角。
多麽相似的情形,婚禮上被奪走玄鳥翎,将在中山宗也上演一次。
她低頭攏攏衣服,施舍親近之意:“天黑了,有點冷,我們回去吧。”
“走。”彌青高興起來,牽起她的手,帶她回後山小院。
原地被落下的彌鳯,便看着明月姑娘半躲在彌青表哥懷裏,他們兩人同行離開。
這一幕有些刺眼,他瞳孔好似被紮了一下,正刺在弱處。
回靈堂給母親上過香,彌鳯孤零零地回到他自己的住處,推開門一看,抄錄的《山海西經》玄鳥篇還擺在書案上,趁機湧入的風吹開翻飛的書頁。
他背身把門關上,風平息了。
他落魄地走到書案前,本想收起抄錄的《山海西經》,卻又不自覺被裏面的文字吸引。裏面寫着:玄鳥峰濟世救民,胸懷天下……
突然想起一物,他摸摸胸襟,掏出姑姑彌瑛寫給他的信,裏面記載的百年前玄鳥峰與中山宗的往事。
這一次他不敢細看,攥緊拳頭把信塞進書頁裏,一股腦把書和信都壓到書箱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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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鳯是伴随着不安入睡的,他總覺得有事情沒辦好,可細想起來,卻好像都盡了全力。
夢中是一片白茫茫的霧,他才往前走了一步,白霧驟然消散,露出周圍的風景,原來是在青青碧野的後山。
他四處張望,看見一對人影相依站在崖邊,等他走得極近了,那對人轉過臉來,赫然是九光和彌青。
夢中的他吓了一跳,甚至生出一股無名火,這時潛意識察覺到背後有暗箭襲來,耳邊被燎得火熱,箭矢就這麽與他擦肩而過,射向眼前的九光。夢境裏的九光噴出一口血,身體後仰,飄搖着墜落懸崖。
這一刻無比真實,每一道驚險都被無限拉長。
彌鳯伸手去拉她,不料被旁邊的彌青一把推下,也跟着跌入懸崖。
他顧不上怪罪彌青,費盡全力伸手拉九光,可一指之隔怎麽也無法縮短,他就是夠不到九光的指尖,夢裏的他急火攻心。
然後他就醒了。
彌鳯敞開胸口大口地喘氣,在深秋的夜裏滿頭大汗。
他心亂如麻。
夢雖然不是真實的,可卻是他真實害怕發生的事情。
時至今日,他已經八成認定明月姑娘就是九光,否則她為什麽非要來中山宗,沒有道理的,明知山有虎還不肯離開,尋找不死樹這個理由根本站不住腳。
他不是傻子,看得出明月姑娘的借口破綻百出。他能識破,別人也能識破,這其中必定包括她的對手。
到時她該怎麽辦?在她危機四伏時,他又能做什麽?
彌鳯捂住腦袋,思緒一片混亂。九光是沒錯,可中山宗是他的家。姑姑已經死了,姑父也死了,還有最疼愛他的母親……如果可以……他願意拿他自己的命贖罪,都不想再看見任何人在他眼前死去。
身體比心靈更先被擊垮,他昏昏沉沉地倒卧。
這一次,夢境來到中山宗山腳下的山洞。
昏暗的視野裏,燃起一堆篝火,他看見熟悉的景象,怕冷的九光瑟縮在他的懷裏,山洞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探她臉頰的溫度,她逐漸恢複了體溫,令他放下心來。
他好像跟她說定了,他帶她一起離開中山宗,剩下的一生裏他做牛做馬伺候她,彌補百年前的罪孽。
這一刻他很安心。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傾其一生身體力行償還她,還給她暖飽的生活,還給她永不背叛的陪伴,難道不比她來中山宗殺幾個人要來得有意義嗎,況且這樣她也不必踏入險境。
睡着的他露出安靜祥和的笑意。
然而,清晨彌鳳醒來,想到夢中的情景,踏實的感覺消失了,心跳加快不安,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大膽。
他張開手掌,怔怔看着,突然,胡亂搓擦自己的臉,試圖掩去手心殘留的夢裏九光的觸覺。
隆重地辦完中山宗夫人的葬禮後,中山回歸到往日的生活中,連屋檐上的白幡都被取下來。
彌鳯心中始終有一股難以疏解的郁悶,連在校場練功時都無法聚精會神,只好幹脆坐到角落靠着柱子冥想。
縱然沉浸在至親過世的痛苦中一時萬念俱灰,可要做的事還是得做,他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麽辦。
之前跟明月姑娘一起在山腳下的村子的見聞,讓他下定決心要放回那些被征來宗門當雜役的普通人。可昨天他去問有誰家是在中山腳下,宗衆告訴他,山腳下的村民都擅長弓箭,曾經都是殷公手底下的弓弩手,可殷公過世當晚,那些人畏罪而逃,都跑下山去了。
彌鳯聽完百感交集,原來他跟明月姑娘眼中的可憐人,換個角度看居然也是舉箭射殺她的人,有一瞬間他都懷疑自己的善心是否正确,真是造化弄人。
但他仔細想來,那些人也只是聽命行事而已,大家都身不由己。
此時便就算作罷。另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就是他想阻止明月姑娘籌謀的這場報仇。
他當然不敢大言不慚地直接勸她放下仇恨,可他也無法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他深知中山宗理應補償九光被滅門的痛苦,可他既不能起死回生,也不知道什麽稀世珍寶才能彌補她失去的東西,除了道歉他什麽都做不了。
事到臨頭他才明白,中山宗并不是他當家作主,此刻的他就是一個沒有家裏寶庫鑰匙的窮光蛋,空有尊貴的身份,實際上充滿了無力。
每每念及此,彌鳯便感到無比的痛苦煎熬,以至于這幾日來整夜無法安眠,腦海中席卷着漩渦風暴。
他搖晃腦袋令自己清醒一些,總要先踏出去一步,走一步是一步。打起精神來,他站起身,往校場外跑。
身後的薄雩琈停下動作,大喊着問他:“你去哪兒?”
彌鳯揮手回道:“我去做個事,不用管我,表姐你接着練功就好。”
薄雩琈皺起眉頭,盯着他的背影越跑越遠,記憶裏這個場面似曾相識。
她撫摸不安的內心。
少頃,彌鳯來到了表哥彌青的小院外,他繞着院子徘徊,向裏面張望。
好像沒有人在,聽不見談話聲,也無人進出。
他說不出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來的時候他很擔心會碰見彌青表哥,但現下真的沒看見,一想到也許彌青表哥帶着明月姑娘一起出去了,心裏又很不是滋味。
明月姑娘沉湎于彌青表哥的愛裏了嗎?她知不知道他們不會有好結果,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各有心思?
這時候,屋裏一名麻布荊釵的女子推開門走出來,到院子角落的水缸前舀水喝。
彌鳯隔得遠遠地一聲呼喊溢出喉嚨,出聲才想到太遠了她聽不見,便現身出來。
他快步走進院子,院裏的人擡起臉,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他有些局促,試探地問:“表哥呢?”
九光放下水瓢:“你有事?”
彌鳯鼓足底氣,義正辭嚴道:“我還是那句話,你應該離開中山,這裏很危險,他們都要殺你。”
九光視線審查他,問:“為什麽?”
彌鳯結巴了下:“你是來報仇的,所以才不肯走,不是嗎?他們看見了你,當然要再殺你一次。”
九光掃他一眼,作勢要走:“什麽報仇,我聽不懂你在做什麽。”
彌鳯繞到她身前攔住她:“百年前的往事姑姑都告訴我了,我什麽都知道,你別裝了。”
九光被攔住去路,只好正視他。
彌鳯閉上嘴,對上她的目光便熄了火。
九光洩露出玩味的表情:“報仇?你明白什麽叫報仇嗎?”
彌鳯磕磕絆絆,答不上來。
九光故作兇殘,伸出五指做出捏緊揉碎的動作:“報仇,就是一定要你們比我更痛苦。”
彌鳳沒料到她是這個想法,心如擂鼓地盯着她的指尖。
九光冷冷地觑他:“現在仇都還沒開始報,你就叫我逃跑,豈不可笑?”
彌鳯一瞬間臉色蒼白。
他相信她是真的懷有恨意。
連風都藏住聲音。
見達到目的,九光輕嗤:“怎麽,被吓到了?我開個玩笑而已。”
彌鳯臉上血色盡褪,詢問:“原來這才是你的目的。那你告訴我,怎樣才算比你更痛苦?”
九光不由詫異,竟然沒把他吓住。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她換個态度:“都說了是在開玩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彌鳯又固執又悲傷:“可你剛才的神情明明不似作僞。”
九光蹙眉,譴責他:“如若我真的是來報仇的,你問我如何痛苦,難道不是在揭我傷疤?你自诩良善,我看實際上也不過是個僞君子。”
這話說得很傷人,而真正把彌鳯擊垮的是下一句,她聲音極其冷淡,像閻王殿的判官:“你嘴裏說的百年前的受害人,真是可悲可泣。所有人都要殺她,就連你這個打着為她好的旗號的人,做的卻也是違背她的事,她生前身後都孤立無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