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诘難

诘難

言克禮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洛晏清感染了敗血症型鼠疫,俗稱黑死病。該病表現為寒戰、高燒、進而皮膚出血、壞死等症狀,整個過程不超過三天,與NFV病毒有多個相似之處。

不過趙有良打了包票,研究所的抗生素足以讓他在兩天內康複。

在洛晏清昏睡的這兩天裏,言克禮都待在外城忙活。

穹宇之下,滿目蒼夷。

昔日的鋼鐵森林宛如沙漠裏的海市蜃樓,僅在一夜之中就消逝的無影無蹤,仿佛繁華是假,頹敗是真,人類為了生存所付出的一切,皆是夢幻泡影。

幻影破滅,便只能夾着尾巴回到灰色的現實世界。

第一天,士兵們不分晝夜地在廢墟裏挖着同胞,被老鼠咬傷而感染黑死病的都被隔離在臨時搭建起的棚子裏,軍部會安排醫生過來打針,但不允許他們進入主城,那些毫發無傷的幸運兒則被安置到了新完工的地下城。

第二天傍晚,搜救工作宣布結束。洛晏清沒有醒,但趙有良說他體內的病毒已經基本肅清,不過左臂上的傷口還要額外處理,避免發炎腐爛。

第三天,軍隊花費了一整天的時間重新對人口進行了統計,原六萬八千五百餘人,除去砸死的和被老鼠吃掉的,現只餘下四萬三千三百六十七人,其中還包括五千餘病患。同時軍隊了加強對主城的防護,每日新增巡邏任務,撒放薄荷香料,警惕鼠群卷土而來。

洛晏清躺在研究所的實驗床上,傷口又使他發起了高燒。

第四天,所有符合條件的健康公民都被分配到了地下城居住,所有日用物品均由聯盟提供,生活暫時又恢複了原樣。

然而臨近新年時分,因為鼠群的破壞,精心呵護的生态園毀于一旦,人們只能靠着聯盟存儲的餘糧和勉強從生态園裏挖出來的部分食物充饑度日。

但這些困難都還尚在可以解決的範圍,生态園和工廠很快就在地下城重新運作起來,唯一一個讓言克禮感到煩惱和無奈的是那些在鼠群攻擊下而毀容或者殘疾的人。

他們又要試圖安樂死。

說理解,言克禮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畢竟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被老鼠啃掉了一條腿,啃掉了一只手,甚至被吃掉了半張臉,吃掉了眼球等等,任誰都受不了這種刺激,而且生理上的創傷可以恢複,但心理上的陰影可以大手一揮就抹去嗎?又不是沙灘上的痕跡,海浪一沖,潮水一刷,就什麽都不存在了。那麽惡心的畫面,那麽痛苦的經歷,深夜夢回一只醜陋無比的老鼠在吞食你的臉龐,恐怕是誰都要受不住跑去廁所吐上個三天三夜。

但,按照《安樂死》的規定,他們的情況顯然不符合上面任何一條明文條例,總不能因為你毀容了,你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了就滿足你要自殺的要求吧?凡事有一就有二,如果言克禮今天打破規定讓醫院給他執行安樂死,那他如何拒絕下一個呢?

每一條法律的背後都伴随着血淚的教訓,法律一直在完善,那就說明背後必然有人在犧牲,有人在流血。法律的威嚴在于實施,無人遵守的法律就如同一張廢紙。言克禮是深知通過這個《安樂死法》有多不易的,首領那邊他就拜訪了不下五次。

所以他們的要求自然而然地被駁回了。

第五天,絕大部分的鼠疫患者都已經康複,剩下處在恢複期的也被允許搬進了醫院。

這天,言克禮照常去醫院巡視。他在二樓逛了一圈,正準備沿着樓梯下去之時,長廊對面走來了一位女人。他記得這位女人,印象還十分深刻,因為她就是第一位在棚子裏哭着求醫生給她安樂死的那位重度毀容患者。

說實在的,這張臉的确很恐怖,整張臉,上下能清晰辨認的五官就只剩下那只右眼。盡管她現在被白色的紗布包裹着,但言克禮能憑借五天前的那一眼來想象紗布下面的容貌:鼻子,嘴巴看不到基本的輪廓,鮮紅的,增生的疤痕,像一條條扭曲的蛆蟲攀附在上面。他敢保證,無論是誰,看見這張臉都會吓一大跳,如果是在夜晚的話,指不定還會以為是見鬼了。

言克禮平時再怎麽不動如山也是個人,第一次在棚子見到她時,也無可避免地沒控制好自己的表情。畢竟那一整張血窟窿的臉,着實讓人感到惡心。是那種生理上的惡心反胃,他甚至還能看到她裸露在外的牙龈。但除了惡心之外,言克禮更多的是不忍以及同情。

那時,她的床位周圍沒有一個人,就連醫生都要做好心理準備才敢給她進行治療。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讓醫生給她照一下鏡子,當然,沒能得到允許。于是第二句話就變成了“我要申請執行安樂死”,同樣的,也沒得到允許。

因為臉上的傷口不至于致命,不就是少了肉嘛,長回來就好了,長回來就可以祛疤,可以填充,可以埋骨,可以裝義眼,醫生承諾她一定盡量給她複原原貌,可她再也不說第三句話了,像行屍走肉一般,只會機械地重複第二句。

其實被咬傷臉的不止她一人,也有幾個被咬了生〡殖器的男人尋死覓活,只不過她的傷勢最嚴重,假設受傷的是言克禮本人,可能他也會産生一死了之的想法,所以他理解她。

女人盯着言克禮,他特意停了下來,等她靠近,他看得出來,她有話要對他說。

“中将,又遇見您了。”層層紗布下,兩瓣嘴唇上下開合,幅度不大,語調平平。

“嗯,這幾天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謝謝中将的關心。”女人右眼彎起來,可後面的話卻令人心生膽寒:“中将,您那天為什麽不救我們?”

話一說出,身旁的張景先變了臉色。

女人接着說:“我明明看見你的車在城區裏開着,如果你能停下來看看我們,或許我的臉也不會這樣呢。”

“為什麽不說話,是心虛嗎?是因為您也害怕了嗎?害怕一開車門就會被老鼠包圍上來嗎?您的職責呢?軍人的職責呢!”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利,最後一句甚至是嘶吼着喊了出來。

醫院的人都被這動靜吸引過來,他們或站着,或坐着,目光在女人和言克禮之間流連。

氣氛安靜到了極點,張景憋得難受,像是根刺卡在喉嚨裏,不吐不快:“這位女士——,”剛說四個字,上司就擡了下手,張景咬了咬牙,只好咽了下去。

靜默片刻,言克禮倏地笑了起來:“抱歉,是我的失職,是我沒做好城區防護才會導致了這樣的結果,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憤怒,但事已至此,我做什麽都挽回不了損失,不過——,”

說着他從腰後拔出槍,槍口向下抵在左手掌心上,張景還來不及阻止,言克禮就從容地扣下了扳機。

“砰——”

子彈自掌心進,手背出,溫熱的血液混着肉沫和射出去的子彈濺在地板上,宛如青灰牆上開出的玫瑰。

“中将!”張景呆在原地,醫院裏的士兵,醫生聞聲趕來,看戲的人低呼一聲後都瞪大了雙眼。

言克禮溫柔地問:“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讓你洩憤,如果不能的話,還可以讓你再來一槍。”

指縫上的血還在往下滴,言克禮卻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當真要把槍交到女人手上,“不過只能打左手哦,右手還要照顧人,所以不太方便。”

女人的反應與衆人如出一轍,只是紗布限制了她的面部活動,她就這樣愣在原地,看着言克禮的槍好半天沒說出話。

“來吧,這還遠不及你的痛苦。”言克禮又往前遞了遞,“別錯過這次機會。”

“算了,算了,”女人推開他的手,徑直朝前走着,嘴裏不停呢喃:“算了,算了……,”就這麽消失在了病房門前。

“中将!你怎麽這麽沖動!”張景回過神來,如履薄冰般捧起言克禮的左手,“醫生呢!趕緊過來包紮一下!”

“好了,沒事,我有分寸。”言克禮收回槍,低頭斂眉看了眼手裏的窟窿,神情與方才柔和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讓醫生簡單消毒上藥後就離開了,張景看着他的背影,頭一次生出他很脆弱的想法。

他一定是看錯了,中将可是當年新兵軍事綜合考核的榜首,不僅開得了戰機,還能駕得了航母,百米之內,獵殺活物絕不需要瞄準第二槍的神槍手。

聯盟史上最年輕的中将,如果不是現在這種環境,原本可以風光無限的他,憑什麽,憑什麽每一個人都要來诘責他,憑什麽他什麽都要解釋,憑什麽他要承受這一槍!

在這個位子上,他得到了什麽?

錢財嗎?權力嗎?榮譽嗎?

未必,只是張景想不出來。

相比于張景的不忿,言克禮倒是覺得那一槍讓他舒緩了許多,至少他不用再費口舌去跟那人解釋。再說了,他能解釋什麽,解釋他是真的無法一心二用,因為他想救的人他自己都沒找到,解釋他在車上打了幾個電話,解釋他在車上不能開槍,因為一旦開了洞口,那群惡臭的老鼠就會立即湧進車裏把他撕掉,解釋确實是他失職,因為他沒那麽神通廣大料到老鼠會産生報複意識且和人一樣做好了計劃,解釋他不應該讓老鼠在城區底下挖了那麽大一個坑,而他等到人家把坑都挖好了還沒發現。

太累了,連軸轉的工作早就逼的他精神壓力達到了一個阈值,他已經疲于應對這些接二連三的問題。一個子彈能解決的事,為什麽要用嘴?一次如此嚴重的失職,一個子彈的懲罰已經很輕了。

壓抑了這麽久,差點就以為自己真是什麽青天大老爺了呢。

再者,他還要回去看洛晏清,哪有那麽多時間可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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